潑天的空印大案在原本聲名不顯的四皇子燕王朱棣的巧妙迴護下輕輕落幕。太子朱標及翰林學士宋濂雖沒有受到洪武皇帝的責罰,卻情知自己已然觸了皇帝的黴頭。而空印案的始作俑者、晉王朱樉雖然計謀得逞,算是背地裡結結實實放了太子朱標一支暗箭,卻不防平空跳出一個平日裡不聲不響的燕王得大便宜,賣給了百官偌大一個人情,不禁氣急敗壞,次日便在棲霞私邸將那曹縣知事程貢悄悄毒殺滅口,丟入了秦淮河。
此時的洪武皇帝朱元璋卻正被星象之變惹得心神不寧,便又以天有異象爲名下旨百官進言直陳時弊。只是面對這麼一個殺伐獨斷的皇帝,百官們又豈敢造次?暗地裡又開始揣摩起聖意來。
坐落在東安門的燕王朱棣府邸比之往常越發的熱鬧。每日裡不是武官來喝酒敘舊,熱鬧不堪,便有文官來府走動,吟風弄月。甚至連朝中素有清明的御史陳瑛、博學多才的翰林檢討胡儼、自比漢朝武帝時的理財能吏桑弘羊的戶部主事鬱新、以及太醫院最年輕的醫正金純都不時來府走動。此時的燕王府儼然有了昔日戰國時的孟嘗之風。也虧得朱棣年輕,精氣神極旺,見武官則陪着嬉鬧打諢,見文官則謙卑少語,倒還可以應付自如。
卻在這日清晨,辰時剛過,燕王府的漆紅燈籠剛剛放下,一名華服男子便悄然來到燕王府外,打量着門上的牌匾,只是端立不動。燕王府的門吏、小太監馬和正迷糊着睡眼要饒到東廂,去招呼丫鬟們給朱棣打洗面水,不妨看了看門口那男子,心中一激靈,已覺來人不同尋常,忙擦了擦睡眼迎了過去。
華服男子不待馬和問話,笑嘻嘻地端詳了他片刻,劈頭問道:“燕王殿下起來了嗎?”
馬和就着微明的光亮打量來人,卻只認得是宮裡太監的服飾,料想必有要事,忙躬身答道:“燕王早已起來了,正在後花園打拳吶!”
“哦?”男子似乎有些詫異,忽然笑了笑:“我可是聽說燕王府昨夜高朋滿座,直鬧到夜裡三更才歇啊。燕王竟然這麼早就起身了?”
馬和聽了心中猛的一驚,警惕地看了看來人,旋即嘻嘻一笑:“嘻嘻嘻,大人好耳目啊。皇后近日身體有恙,燕王殿下大爲擔憂,因而這幾日請了許多朝中博學之士,如翰林檢討胡儼、太醫院醫正金純等等來府裡尋醫問道呢,嘻嘻嘻。還有一些個武將聽說了此事也要來府裡出謀劃策,嘻嘻,那些個老粗,懂個什麼醫理啊?一個個窮侃胡談,盡是一些野方子。燕王又是氣又是無奈,嘻嘻,燕王私下裡還罵他們對什麼彈琴來着?!嘻嘻嘻!”
“哦,原來如此!”,男子恍然,滿意地點了點頭,笑問:“可是對牛彈琴?你個猢猻竟然連對牛彈琴都不知道。我看我現在纔是在對牛彈琴呢!哈哈哈”。
馬和尷尬一笑,轉了話題::“嘿嘿嘿,燕王殿下無論夜裡幾時睡,早上卯時必起。打拳舞劍半個時辰纔要我們打洗面水洗臉穿衣,然後再讀書半個時辰才用早膳。從我進府便是這個鐵的律條,雷都打不動,從來沒有變過。嘿嘿嘿”,說着往邊上讓了讓:“大人您請,燕王此時打拳應該畢了,您請到院裡喝茶稍候,我這就去請燕王過來,還沒請請教大人臺甫是......?”
來人卻不進去,收了笑臉,筆直地站在那兒肅然道:“有聖旨,請燕王出來接旨!”
馬和一聽頓時慌了神,告了聲罪便一溜煙小跑去請朱棣。
只虞時,朱棣穿上簇新的官服官靴急急趕了過來,見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皇帝最爲寵信的近侍太監慶童,忙便要跪倒接旨。
慶童卻一把扶住,笑道:“燕王不需行禮,皇上有旨意,免燕王跪接!”
雖如此,朱棣依舊不敢造次,朝南而立,穩穩地躬身恭敬道:“謝父皇體恤之恩”。
慶童這才笑着點了點頭,高聲道:“傳旨,着燕王即刻入宮,進西暖閣議事!”
“西暖閣?”朱棣一愣,旋即覺得自己失態,忙端正了顏色:“兒臣接旨!”
慶童似乎並不在意,放下了方纔的一本正經,嘻嘻笑道:“皇上昨夜在坤寧宮守在皇后娘娘身邊一宿都沒閤眼。直到寅時方小睡了一會,扒拉着手指算下來也不到一個時辰,又起來坐在西暖閣裡批摺子去了。哎......都說皇帝是坐擁四海,下官瞧着吶......嘖嘖,是天下第一苦差事啊。哎......”
“哦”,朱棣應了一聲,心頭卻暗暗詫異,皇帝素來注重尊卑禮儀,最是計較的一個人,極少在西暖閣接見皇子大臣的,可此時卻也不便多問,只跟着慶童一路閒聊。二人不走長安街,直接繞過三法司從太平門進入皇城,過左掖門到午門,再從午門進入內城,過了“內五龍橋”往西過文華殿、文樓,繞開了三大殿直達乾清門,過了金獅和斜廊便到西暖閣了。
西暖閣名爲暖閣,卻緊挨着御花園和春和殿,最是清涼的去處。
到了西暖閣外,朱棣駐足等候慶童進去稟報。可慶童一去,竟去了足足一盞茶的功夫。朱棣心中卻是瞭然,慶童除了通報自己奉旨到了西暖閣外,必定還要稟報皇帝在燕王府的所見所聞,以及跟馬和的問話的。想到此,朱棣不禁微微一笑,思及方纔馬和早已將跟慶童的對話一一稟明瞭自己,暗贊這孩子人小鬼大,一個皇帝倚重的近侍太監竟被他一個十歲小童玩弄於鼓掌之間而不自知。
“燕王殿下,皇上叫您進去吶”,慶童忽然笑嘻嘻地從西暖閣出來恭敬道。
朱棣不敢造次,微一點頭跨步進去,剛磕了個頭,朱元璋已笑着叫起:“起來吧,燕王不必多禮。起來坐着吧!”
朱棣忙謝恩起身,見西側已經給自己預備了一張墊着明黃鵝毛墊的瓷墩。擡眼看去,墩子旁竟然還坐着一個人。這人有些老邁,但身材仍舊魁梧健壯,面貌清癯,蓄着黑鬚,長眉闊嘴,高顴骨,雙目堅定有神,薄脣緊閉,顯然是個訥言沉默的主。朱棣卻是認得,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替朱元璋打下大半個江山的開國第一功臣,魏國公徐達,字天德。
徐達自幼與朱元璋便是至交好友。當年一同在郭子興軍中效力,至正十五年攻打和州時郭子興軍擒獲和州主將孫德崖,可交戰中朱元璋也不慎被孫德崖軍擒獲。徐達爲護朱元璋,便提議用自己換下朱元璋至孫德崖軍中爲俘,後又趁機勸降孫德崖軍盡數歸附郭子興。此後徐達追隨朱元璋敗陳友諒,滅張士誠,北伐中原,奠定大明基業。可以說無論情分、功勞、威望,徐達均是除朱元璋外的當世第一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徐達這人訥於言,行事謹慎,從不飛揚浮躁,也從不仗勢欺人,往往謙卑有如山野小民。正因爲此,在朱元璋殺伐功臣的漩渦中,徐達可以算是最得善待的一個人了。
朱棣因爲從小尚武,私下裡常覺此人與漢武帝時期的衛青極爲相似,對他極爲尊崇。此時見是徐達,朱棣雖然勳爵在其之上,卻仍舊不敢怠慢,恭敬地躬身作揖:“魏國公,侄兒許久沒見您了。前幾年不是說魏國公去徵新疆了麼?怎的後來就沒了信兒?”
徐達見當今四皇子燕王朱棣待己如此恭敬,慌忙下拜:“臣徐達參見燕王殿下”。
朱棣見他如此鄭重多禮,不禁苦笑,忙一把扶了起來。
朱元璋歷來重視尊卑,諸皇子不論長幼,地位都遠高於大臣,甚至如徐達這樣的功勳卓着之人論地位論禮儀都要比皇子低了極多。此時見徐達如此,朱元璋心下甚悅,笑着擺了擺手:“魏國公不需如此,你我自幼孤苦,相依爲命,本是兄弟。燕王年紀雖然日漸大了,仍舊是你的後輩,是你的晚輩,你不需如此,不需如此,哈哈哈”。
徐達訥訥不敢言聲,只扶着朱棣坐了,這才就着瓷墩一角墊着身子坐了下去。
朱元璋這才笑了笑,指着朱棣問徐達道:“魏國公,你覺得我家老四如何?”
徐達一愣,摸不清朱元璋的真意,舔了舔乾澀的嘴脣沉吟着道:“燕王......燕王殿下沉穩勇武,器.....器宇不凡,必將成爲社稷之柱石,國家之棟樑。”
朱元璋哈哈哈大笑,頗爲喜悅,閃着三角眼盯視徐達:“那.....魏國公,朕替他向你求一門親可好呀?”
“求親?”朱棣和徐達都吃了一驚,詫異地看着朱元璋。
皇帝的子女都是龍種,貴不可言,從來只有別人巴望着攀上皇帝這個親家,何曾有皇帝來求親的?這事情不論放到朱棣身上還是放到徐達身上,都是天大的恩典和禮遇。
朱元璋面上少見的齊和,和顏悅色地點頭笑道:“嗯......朕是要向你求親,哈哈哈。替我家老四向魏國公你的長女,叫......叫......可是叫徐儀華?哈哈哈,朕就是替燕王向你家徐儀華求親的,哈哈哈,不知魏國公意下如何呢?”
徐達先是一愣,旋即醒悟過來,不敢怠慢,連忙滑下瓷墩跪倒叩首,激動得滿臉通紅:“微臣滿門之幸,微臣滿門之幸呀......”
朱棣忙也跪倒,興奮異常:“謝父皇厚恩!”
朱元璋滿意地笑了笑:“都起來罷!既然魏國公同意,吉時也不用選了,朕看八月十五中秋夜就挺好,也可以替皇后沖沖喜,你們覺得如何?”
既然皇帝都如此說了,朱棣和徐達又豈敢有異議?忙頓首再拜,回道:“臣並無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