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月亮在雲層中半隱半現,連綿的營盤不時傳來巡邏打更的甲衣叮噹聲和鑼聲。
鍾萃繃緊了脣,微睨着夜空不言語,只見鬱郁蒼蒼的山巒和軍帳相得益彰,可總透着死氣沉沉。
“又要下雨了麼,大事如此艱難,秋風秋雨愁煞人!”
鍾萃本覺得雖然大業艱難,但是應國準備多年,曹易顏也不是平庸之君,更重要的是,鄭帝傳承出問題,波折不小,甚至傳出了弒帝弒祖的傳聞。
還有齊王作亂,蜀王內應,總能打開局面,可是才短暫開局不久,就如陷入泥潭,越掙扎越是陷的深……
堂堂十萬精銳之師,最近卻已經連出幾次,外出徵糧隊伍叛逃的事了。
軍心如此,這,怎麼辦呢?
或許,只得如大王所說,孤注一擲?
不知道過了多久,啪啪幾點雨點打下,恰過出一個親兵:“先生,大王尋你入帳議事!”
“我知曉了”
鍾萃應了聲,入內不久就見親兵站列帳前兩側,個個按刀直立,一派肅殺。
還好,親兵還算軍心穩定。
鍾萃在帳口定了定神:“參軍祭酒鍾萃晉見!”
帳內本來有點聲音,這時一片沉寂,過了一陣,才聽曹易顏略帶嘶啞的聲音:“進來!”
“是!”
鍾萃答應,跨進帳內,這是主帳,面積很大,只是沒有窗口,就顯得幽暗陰沉。
定了定神,行禮,才發覺曹易顏居中而坐,身後立着兩個侍衛。
下面是蜀王。
蜀王似乎說過話,這時毫無表情,臉色煞白,不過鍾萃敏銳發覺,他小腿似乎有點顫抖。
“鍾先生!”曹易顏神色還算從容,不疾不徐:“請坐,你繼續說!”
“是!”
說話的是個將軍,臉上中了刀,痂肉還在:“僞鄭的狼羣咬的緊,特別是李謙和田蔚兩賊將,更處處尋機而戰,我方大軍就退,我方小股就戰,讓人很頭疼。”
“關鍵是,大王要求迅速抵京,可軍中無糧,總要徵糧才能吃飽,一旦徵糧就分散,就有不小損失”
“要是留下作戰,就被拖在當地”
“更可惡的是百戶錢滾叛降了,還被僞鄭晉爲千戶,使一些校尉尋機出戰就一去不回”
“到現在,足散掉了七千多人!”
“大王,這不得不處理呀!”
“末將帳下,就有二個百戶動搖軍心,末將立刻當衆正法了!”這將眼中閃着狠毒的光,這樣說着,說罷行禮,帳內卻沒有應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也能聽見。
“孤知道了,你先退下!”良久,曹易顏才說,見人退下,帳內只剩三人,才幽幽說着。
“不得不說,鄭帝的確有才智”
“我們進不得,退不得,守不得,連糧食都難徵集”
“這樣下去,怕是我們衝不到京城,全軍就散盡了”曹易顏眯縫着眼幽幽說着,口氣雖然平靜,可蜀王和鍾萃心裡都是一沉。
曹易顏又問鍾萃:“鍾先生,你有沒有補充?”
“不敢!”鍾萃本就在沉思,這時一欠身,說:“好消息沒有,壞消息還有些。”
“僞帝說的,應國已經攻下,我是不太相信”
“但僞帝這樣說,就明顯看準了我應國盡起大軍,內部空虛,因此由海路進攻,這的確打中了要害,現在尚可,時日一長,怕假也變成真了”
“現在這局面,如國士下棋,看似還能走幾步,實際已經鎖死了大龍”
“必須破釜沉舟,打破這局面,不然,必死無疑”
曹易顏待鍾萃說完,溫和向蜀王說:“昨晚我們商議了一夜,都覺得現在生死一線了,蜀王覺得,我剛纔建議如何呢?”
蜀王臉色煞白,怔了良久,喃喃:“這,是不是太險了些?”
“蜀王殿下,這當然險,但是沒有辦法,並且,孤爲應國之王,行的比你更險”
“你看”
曹易顏用杆棒指着地圖:“沿途各郡,現在都紛紛駐紮軍力,我們想打,都可以打下,但是打下必損失嚴重”
“想走,沒有糧食,就得徵糧,徵糧不能克佔糧庫,就得散兵出去徵用民糧”
“民糧不但少,每戶只百許斤,完全不能供應大軍,不得不撒兵大片徵糧,這也是屢次我們徵糧隊中埋伏的主要原因”
鍾萃一時都沒有言語,的確是這樣。
要是能克佔大糧倉,自然不需要灑兵徵糧,可大糧倉,基本城內,就算偶然有外面,也遷移了,甚至一把火燒掉了。
要徵民糧,就得一個個鄉村徵,擴散大了,就自然給羣狼伺襲的機會。
真想克郡城,有城有兵有糧情況下,打完起碼月許,這樣時間,大軍早就拖垮了。
曹易顏頓了一下,聲音帶上了嘶啞:“這是個陽謀,所以我才感慨,鄭帝比老皇帝更陰險狡詐。”
“我們得打破這局”曹易顏說着一哂:“要破這局,就得你來稱帝,來分鄭之皇權”
話沒說完,聽天空一聲悶響,黑沉沉烏雲而起,一陣風吹入,讓人渾身起慄,轉眼“唰”一陣雨點掃過,接着大雨如注,帳內帳外一片晦暗。
“天人感應麼?”大雨打得帳篷一片響,接着一個閃,緊接着悶雷聲,使人心裡都一縮。
曹易顏深深透了一口氣,仰着臉看着天變出了陣神,這才從容繼續說,聲音反在雨聲中更清晰:“我打下郡城,你就在郡城稱帝,這必極大吸引鄭帝目光!”
“而天下之運,盡在鄭帝一身,我親率親兵,突入京城,殺了這人,就可根本上打破困鏡!”
“要說,萬乘之君,戒備何等森嚴,平常是沒有可能”
“但得位不正,就有縫隙,我之前就在京城有經營有埋伏,並且還有你——蜀王殿下——到了這步,你有的家底,得全部兜出來了!”
這是要蜀王內應盡起了。
蜀王臉色煞白,嚥了一口唾液,在曹易顏目光逼視下,他似乎遲疑了一下,才從懷裡取出一張紙。
紙在桌上展開,卻是一張名單,密密麻麻綴着上百個姓名和現任職份。
展開了,蜀王反鎮靜了,提起筆沉吟良久,在紙上圈圈劃劃,這才遞給曹易顏,說:“這些人,平時還可以用,但這等大事上,大部分無用,不是骨氣不骨氣的事,各自身家性命而已。”
“劃的人和我勾結很深,但沒有見我,怕你們未必能指揮,在這節骨眼,變節了也難說,只能說因人而異。”
“圈的人,根本和我拆不開,只能賣死命,但能信任的不過三五人而已。”
蜀王此刻已明白了情況的惡化,到了圖盡匕現的地步,因此說的很坦率:“宮裡,我本伏了十幾個棋子,可現在不知道還剩下幾個,又有幾個是可信的。”
“你可以試着聯絡下。”
“好個蜀王!”曹易顏極快將名單閱讀,暗暗詐舌,齊王滲透了衛軍,其實蜀王也不簡單。
這名單有外有內,關鍵時小小宮變是足夠了——蜀王也有宮變之心呀!
蜀王交了名單,這才問:“要登基,至少得郡城,現在有哪個府城可得?”
“這你放心,我看情況不對,就預先辦理了,我方本來沿途有些內應,然後作戰又有俘虜過,有一批鄭軍衣甲旗號,由於頻繁調動,府城也不可能立刻勘察真僞。“
“只需派些偏師,僞裝成幾股援軍,就可入府。”
“大部分都被懷疑了,雖只是懷疑,還沒有拿下,只是派人通過驛站查問,可也已算是廢棋了。”
“只有舒陽府,府君是各廢物,沒有起疑,並且讓我支隊守着城門”
“這舒陽府不遠,我們可以略改變路線,然後經過時,突然裡應外合,佔了府城,就立刻稱帝”
“有府城,有軍隊,有糧食,就短時間內立於不敗之地。”曹易顏說着:“並且稱帝就可以吸引和掩蓋一切目標,使我等有着奇襲之機。”
說到這裡,曹易顏神色冷清起來:“原本下去,就是死,這樣搏下,還有點機會”
“只要能殺了姬子宗,你就是先帝最後一個皇子了”
“朝廷攻勢就立刻緩和甚至瓦解,我們就可以分化,招攬,進軍了”
蜀王低頭沉思了下,無聲地透了一口氣,的確,到了這地步,只能搏了。
並且,大家都冒險,曹易顏冒着更大的風險。
他此去京城,生死難料,自己還有什麼話說呢?
蜀王左右思量,咬着牙笑:“既應王殿下下了決心,那就這樣定了,祝應王能馬到成功!”
曹易顏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轟!!”突然間,又一聲令人膽寒的炸雷,震得帳篷簌簌發抖,更使蜀王渾身一顫!
曹易顏卻更仰天大笑:“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
“好雨,好風,好雷,正應我天地反覆之運!”
說着,曹易顏疾步走出帳篷,仰視着黑沉沉的天穹,再不猶豫,吩咐:“給我備馬!立刻叫起親兵,隨我快去!”
“是!”
“軍中維持,就全丈先生了”曹易顏的臉在雨中淋的全溼,卻和鐵鑄一樣:“我移交給你帥令,也打了招呼,斷不會有人不聽”
“是,交給臣好了!”鍾萃肅然跪拜應命,曹易顏不再說話,在大雨中,數百騎,很快消失在道路上。
“皇天庇佑,列祖列宗庇佑啊!”
鍾萃並沒有起身,只是呢喃,對天叩首,只磕得額上滿是泥水和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