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來時不一樣,牛車慢行,這時漸漸秋色,下了細雨,時緊時慢,一起一落悠然而行,兩人對坐,許久,錢圩才問:「相國,此略可有罅漏處?」
趙旭也在沉思,聽這話,長長吁了一口氣,說:「唉,按照此略行之,我怕蜀王到不了京城,二月就兵敗啊!」
錢圩再次沉默,許久,又說:「是不是急了點?」
其實這急,不是說方略急,是皇帝直接擬定方略,就顯的操之過急,帶了煙火氣。
「相國,我有點心神不寧。」錢圩望着外面街衙巷陌:「君王有才幹,有衝勁,自然好事。」
「但是,長久的話……」
歷史上,其實出現過年少有才之君,開始也未必錯誤,反是屢有建樹,然後漸漸自得自滿,剛愎自用,反導致大潰敗。
對皇帝來說,靜,守,柔其實更重要。
趙旭是個十分深沉的人,聽了錢圩的話,半晌才說:「《莊子》曾論
螳螂舉臂擋車。昔日讀前朝名相項普《孤燈錄》,說庭院有樹,其形盤屈,僕欲伐之,項普止之,言我當修之,果成蟠龍之景矣。」
「人如樹,少時容易糾正,大了只能順其勢而略糾正。」
「更不要說螳螂了。」
趙旭講的這段故事,錢圩早已聽過,但此刻聽了,在雨中,仍舊猶如醍醐灌頂。
錢圩清楚,這是告誡,皇帝已經登基,並且成年,想對抗,想和改造小孩一樣,只是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只有順天性而修剪,說不定可以成就名景。
錢圩沉吟,嘆着:「相國之學,到這個地步,讓下官佩服!」
「我只是用我的心講。」趙旭說着:「爲相者,調和陰陽,重的是調和,而不是擅自陰陽。」
「犯了這點的,無論有多少名望,建過多少功業,都難有下場。」
「再說,皇帝也是有想法和考慮」趙旭擡起一眼,雖車內相對暗,神色都看得清楚。
「先帝駕崩,謠言不少,皇帝要把握局面,就得主動。」
「我本想太過急促,必要諫言,不想皇帝處理得當,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特別是,少野戰這條。」
錢圩雖不擅長兵事,卻也有所領悟。
「我也不懂兵事,但是我至少懂政治。」趙旭慢悠悠說:「政治很大一部分是人心。」
「野戰要是失利,一朝斷送數十萬,不但是短時間內兵力無法補充,更重要的是,士民之心浮動。」
「反賊之軍,要是沒有人投靠,就算抓拉壯丁,仍舊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遲早乾枯」
「一旦野戰失利,就可能動搖國本,使之變成有源之水,有本之木」
「此舉,斷不可行!」
錢圩這才真正醍醐灌頂,明瞭關竅。
和野戰不一樣,堅城而守,那一城一地之得失,就不會動搖國本,反能不斷耗費賊軍有限的枝葉和水量。
更不要說早早通喻郡縣,上下都知道有絞殺鐵網的情況下,信心更難動搖。
錢圩沉默良久,口中嘆着:「下官其實讀了幾本兵書,還想,一旦賊軍進入京下,必千里疲憊,早以準備的精兵可趁機破之,現在想來,卻是孟浪了。」
趙旭一笑:「你明白就好,賊軍到不了京城,就算到,外出野戰,哪怕十有九成,仍舊有一成可能有大不忍之事」
「本勝券在握,何必多事?」
「故陛下早有預料,只充實京防,卻不野戰,靜等勤王合圍,甕中捉鱉就是了!」
說到這裡嘎然而止,二個人都是啞然無聲,錢圩喪然
欲失,一時怔住了,只有牛蹄踏在泥水中撲喳撲喳的聲音。
「老錢,先帝期你甚深,我也因此期你甚深」
「人吶,關鍵是想徹了」
「就如蜀王和應國,要在別處,說不定能鬧出大亂,甚至爭奪神器都可能」
「可人想徹了,就如陛下所說,不過跳樑小醜」
「辦事這樣,作人也這樣,老錢,多想想,別辜負了先帝對你的期望!」
說着,牛車停了,趙旭長長吁了一口氣,就此下了車。
應該說的,已經說了,就看他自己,明白不明白了。
帝宮奉先殿
禮部官員入班按秩序排列,官員很多,黃鐘大呂,編鐘排律,樂聲大作,在深閎沉着的樂聲中,蘇子籍跨步進來,站在靜聽片刻,樂聲漸止。
「宣旨罷。」蘇子籍說着。
禮部尚書上前,奉旨而展,目無表情,念着:「詔曰:皇考前太子福,承天祚之慶,保鴻名之光,降志尊賢,智略宏通,先帝本託之宗廟之重,然景命不融,早從厚穸,朕以眇身,纘膺大寶,流涕追尊,敬用追諡曰孝仁皇帝,太子妃張氏諡曰恭淑皇后,良媛韋氏諡曰恭謙皇后,改葬於陵,迎入宗廟焉。」
「迎進吧。」傳來蘇子籍的聲音。
「是!」禮部尚書叩拜,恭迎金盤入內,殿裡空曠幽暗,殿內神龕並不多,對太祖行禮,先帝神龕和聖容也已有。
第三神龕前,行禮過,拉下黃布,果然有卷軸和龍牌。
蘇子籍取過卷軸掛上,又將龍牌擺正,站定,向像行禮,自然有人燃着了香捧給蘇子籍,蘇子籍接過,雙手***爐裡,又再躬三次,算是禮成。
「轟!」
蘇子籍感覺到了輕微的拉力。
「咦?」
再一睜開眼,周圍盡是霧氣朦朧,擡頭看一眼天空,與前幾次不一樣,天空沒有日月,卻有繁星。
只是這些繁星,卻和真實星辰有點不一樣,甚至,透點自己熟悉的氣息,它們代替日月,照亮了下面整個世界。
而下面,龍旗飄舞,一人受冕受賀,卻不是太子冕服,而是皇帝冕服,除此,還有二個女人,伴隨左右,同時受賀,似有所感,向上望去,兩目只是一遇,一切幻相盡都消除。
和以前不一樣,以前當太子時,龍氣幾乎滅殺,這次卻毫無抗拒,是因爲自己已經是皇帝?
蘇子籍不動聲色,退出殿內,這時近秋,風掠過,不遠的殿樓、迴廊、花園盡在眼中。
「入秋了。」蘇子籍突然之間明悟,自己看見的是什麼,繁星點點,並非是神靈,而是一個個政權的樞節樞點。
「要是失地,繁星就稀,要是國滅,各衙各府停止運轉,繁星就滅,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如此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