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
三步一哨五步一崗,一切如常。
宮內迴廊過道,一重重都站着宮女,偶爾也有女官和太監來往,都是平底軟鞋,腳步輕盈
內處燈火透明,明黃重幔掩映,太監都是手執拂塵目不斜視,議事聲傳出很遠。
老皇帝半躺在明黃軟榻上,身側站着幾個內侍,正捧着奏章,念着,聲音抑揚頓挫。
“停停停。”
讀到一處,老皇帝睜開眼睛,伸手虛虛一按,讀章聲頓時停止。
“夏糧將收,偏偏三輔大雨不止,京城之外雨水連綿……還淹了三處民宅?”
遲疑一陣,老皇帝心裡莫名有些不安,可細想又想不出來。
難道還是心憂齊王?
“唉,雖說鐵石心腸,還是兒女情長!”老皇帝自失的一笑,問:“記得過往不是這時候,今年雨季……是提前了嗎?”
“回陛下,奴婢不知。”內侍恭敬回話。
“你不知也可諒解……嘶,朕一時倒忘了,這雨季變化,一向是誰主管?”
“回陛下,是太史所掌。”趙秉忠上前半步,躬身回着。
“哦,是太史啊,朕想起來了。”
“祖制,設太史臺,掌史書,天文曆法,察四方氣運變化。”
“靈臺有待詔四十二人,十四人候星,二人候日,三人候風,十二人候氣,三人候晷景,七人候鐘律,一人舍人。”
“自太祖以來,變化不大,只是增設道門先生、真人,有時也輔助靈臺。”
“陛下,如要問雨季反常,當問靈臺丞,治歷,侯風,侯氣。”頓了頓,趙秉忠語氣沒有起伏,又繼續說:“陛下,京城附近,確實連日大雨,聽聞已有受災者。”
老皇帝頜首,回身繼續躺着,若有所思,良久,才說。
“着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務必主持救災,今年既然水災,三輔的稅,酌情減免。”
“另外,傳太史臺,給我叫幾個靈臺丞待詔。”
“是。”
傳令的太監而出,這時雖天色晦暗,其實已經到了辰時,本來就官員上衙了。
不久,就有幾位面色蒼白的中年人,穿着黑色官服,自外而來。
靈臺丞待詔,顧名思義,就是司職望氣,察天下氣數變化。
歷代都設,無非名稱不同。
時時觀察德運興衰,乃至……找出民間的王氣,以扼殺之。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而今,終於輪到朕了嗎?
不,朕沒有失德……就算朕有些許瑕疵,不過是私德,於這天下,依舊是繁榮興盛。
這氣數,還是在我。
朕不是秦王,民間也無天子氣……就是幾個逆子,不肯讓朕順心。
老皇帝想着這些,壓下心中的煩悶與不安。
往日裡,他很少召見靈臺丞待詔,但今日卻久違想看看。
“朕今日確實是不安,就像當年福兒……那時。”心中起伏不定,老皇帝聲音一冷,轉臉看向跪拜的靈臺丞待詔,聲音沉沉。
“近來京城雨期反常,你們聽說了嗎?”
“臣等不治雨事,但聽聞有雨氣匯聚,令丞大人已經呈上。”
“嗯。”
老皇帝心情有些矛盾,半晌才說:“朕今日想聽聽你們說說天變。”
這話一出,幾位靈臺丞待詔都是訥訥不敢言,半晌也無人出面,只是深深低頭。
“陛下,我等靈臺丞待詔,若無恩典,按制不許隨意觀望天變,擅自官觀望,必有天誅……臣等實不敢,請賜准許。”
“朕準了,把銅符第三串,第四把,交給他。”
帷幕之後站着一官,手裡捧着密密麻麻的鑰匙,都用繩子串着。
這時解下一把,由侍者捧了過來。
那靈臺丞待詔接過,恭敬拜了三拜,當即手握銅符,仰面望去。
“陛下,臣見一條大龍,色黃紅,有紫睛,除此之外,並無異常。”
“只是,遠方似有白光隱線,似是外敵。”
“邊遠之地,外藩嗎?哼,這也不足爲奇。”老皇帝冷哼一聲,又繼續問着。
“我朝德運呢?”
“陛下,黃中透着二分紅,本朝以火德而興,而今正轉化爲土德,這是大興之相。”
“嗯……那你懂觀相嗎?”
“臣慚愧,臣不知。”
這名靈臺丞待詔交還銅符,而後又拜了幾拜。
“陛下,小臣略知一二。”一位靈臺丞待詔出聲。
“試着說說。”
“相書有云:形輕氣輕,仙人之姿。形沉氣輕,貴人之姿。形輕氣沉,富人之姿。形沉氣沉,貧賤之姿。望氣觀形,先識相譜。”
“有點意思,那具體怎麼相呢?”
“千人千面,有骨相,有皮相,各家相法不同,多託名古賢,其實多是不入流,能觀秀才舉人,不能觀大貴之人。”
“而小臣之學,師承三百年前王家供奉相師,號王家相法,擅能觀貴人之相。”
“那就看看朕的相。”
“是。”
那靈臺丞待詔,看了又看,然後面色大變,連連叩首:“臣死罪。”
“朕赦你無罪!”老皇帝皺眉。
“是,是……臣看陛下之面,本是紫氣縈繞,福壽雙全,卻隱隱有黑線,當主……主兵氣衝撞。”
“兵氣衝撞……”老皇帝心中了悟。
齊王,是你做的好事!
難怪朕一直不安,原來是這樣。
趙秉忠低垂着目光,心中暗歎:“皇帝老了!”
所謂的靈臺丞待詔,能觀氣運,曾經崇尚一時,引爲國師,但是後來大家都知道了。
不能觀貴人,不能預測未來。
一旦預測未來,天機下更容易受誤導,往往走到反面。
所以,漸漸就無人問津了。
皇帝素來不信這些靈臺丞待詔,現在卻問,可見心氣變了。
更是暗歎,如果不問,皇帝或可以查知內情,一問,果然就誤中副車了。
心裡更是凜然。
“你們都做得不錯,夜深了,難爲你們還候着,每人賞紋銀十兩,去吧。”
揮退靈臺丞待詔以後,老皇帝心裡安穩些,卻還是沒有完全。
他心中忽地一動。
“不知皇后現在怎麼樣了?”
仔細想想,夫妻這樣多年,也實在是疏離得過分。
不怪她疏離,畢竟是因爲自己做下的事,皇帝自己心裡都有數。
可突然之間,心中浮現出渴望,特別想見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