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晚上發生的事,對夢寒來說,是太沉重,太意外,也太震撼了。她簡直沒有辦法用思想。雨杭一整夜都在斷斷續續地吹他那支笛子,似乎在告訴所有曾家的人,他有個無眠的夜。這笛聲攪亂了夢寒的情緒,也吹痛了她的心。雨杭的表白,靖萱的愛,這兩件事在她心中此起彼落地翻騰着。她一直知道,雨杭在愛着她,卻不知道愛得如此強烈。她也從不曾分析過自己對雨杭的愛,到底有多少,到底有多深?只因爲,僅僅是“分析”,也是一種罪惡呀!她怎麼可以有那種妄想呢?但是,雨杭的一篇話,把所有的道德觀念一起打亂,她感到自己內心深處,壓抑不住的熱情正在瘋狂般地蠢動着。眼底心底,全被雨杭所漲滿了。雨杭的眼睛,雨杭的聲音。她逃不開他了,她忘不掉他了,怎麼辦呢?她不知道。她好像掉進了一個漩渦裡,在那流水中不停地轉,不停地轉,不知道要轉向何方,停在何處。
奶奶這夜也無法成眠,她也聽到了雨杭的笛聲,她把它當作一種無言的抗議。越聽越生氣,越聽越惱怒。怎有這樣不識擡舉的人呢?不止是不識擡舉,而且是忘恩負義!如果不是失去了靖南,她也不會去勉強雨杭。如今曾家已經後繼無人,纔會悲哀到去求雨杭入贅,雨杭怎麼不能體會這層悲哀?就算不喜歡靖萱,也該爲了曾家的恩情,而勉爲其難呀!曾家沒有嫌他的出身貧賤,他還這樣推三阻四!到底是什麼原因呢?爲什麼一個貧無立錐之地的人,還有這樣莫名其妙的驕傲,她不明白,完全想不通。
第二天,全家的氣氛都很低沉。雨杭一早就避了出去,靖萱整天不肯出房門,文秀唉聲嘆氣,牧白心事重重。夢寒被奶奶叫到屋裡,盤問說服的結果,聽到說服失敗,氣得怒罵了一句:
“平常利牙利齒,好像很會說話的樣子,真派你做點事,就這麼沒有用!你到底有沒有曉以大義?”
“該說的我都說了,就是說不過他,”夢寒怯怯地說,“不過,問題也不止他一個人,好像靖萱也不太願意……”
“靖萱一個女孩子家,父母要她嫁誰就嫁誰,她有什麼資格不願意?”奶奶更氣了。“對從小看着她長大的雨杭不滿意,難道她寧願去嫁一個全然不認識的人嗎?”
“大概就因爲是從小看着她長大的,她才覺得彆扭吧!”夢寒竭力委婉地說,“這件事恐怕不能太勉強,畢竟是兩個人的終身大事,萬一勉強地撮合了,以後……再不和的話,也是挺麻煩的……”
“哼!”奶奶打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大家走着瞧吧!看誰會輸給誰!我不信這事就辦不成!”
夢寒低着頭,不好再說什麼。奶奶也不要聽她的了,氣呼呼地叫她回房去。她如獲大赦,匆匆忙忙地就告退回房了。
這天夜裡,靖萱剛剛睡着不久,忽然在睡夢中,被人連棉被一起給抱了起來。她大驚而醒,發現自己正被高大的張嫂扛在肩上,俞媽,朱媽等人隨後,簇擁着她往雨杭房飛奔而去。她奮力掙扎,脫口驚呼:
“你們要幹什麼?快放下我來……救命啊……救命啊……”
“小姐,你別叫,”張嫂喘吁吁地說,“咱們奉奶奶的命令,送你去和雨杭少爺成親……”
“天啊!天啊!”靖萱大喊,“誰來救救我呀……”
喊聲未完,她已經被抱到雨杭房門口,張嫂等人,飛快地衝開了房門,就把靖萱往雨杭牀上一丟,靖萱跌在雨杭身上,兩人都大叫了一聲。張嫂等人,已退出門去,房門砰然闔上,接着就是鎖門的聲音。
雨杭因爲昨夜一夜沒睡,今晚實在太累了,所以睡得很沉。被這樣一鬧,倉猝醒來,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個狀況,就聽到奶奶的聲音,在門外說:
“我已經翻過歷書了,今晚是吉日良辰,何況俗語說,揀日不如撞日,所以,我就給你們訂了今晚成親!你們兩個,都是奶奶的心肝,千萬別辜負了老奶奶的一片美意!改天,咱們再給你們擺酒宴客!”
接着,一片乒乒乓乓的聲音,居然有人在釘窗子。雨杭大驚失色,急忙從牀上翻身下牀,找到了桌上的火柴,把燈點亮了。燈一亮,他就一眼看到,衣衫不整的靖萱,正坐在自己的牀上哭泣。這一下,他真是氣極敗壞,急忙大叫:
“奶奶!不可以這樣子!你們這樣太過分了,這是幹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嘛?不行不行……奶奶!快開門呀!事關靖萱名節,不能這樣做呀……”他撲到門邊,用力地打着門,推着門。“開門!趕快開門!”
“我已經決定的事,就不能更改!”奶奶高聲說,“不用叫了,叫也沒有用。你們珍惜這良辰美景吧!若干年以後,你們會感謝老奶奶這番苦心的!不用若干年,說不定幾天以後,你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奶奶!奶奶!”靖萱也跳下了牀,奔到窗前去搖着窗子。“奶奶,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呀!你真的讓我無地自容啊……”
“有什麼無地自容的?”奶奶在窗外接口,“你又不是和人暗渡陳倉,又不是和人私定終身,你是奉奶奶之命成親,是名正言順、非常光彩的喜事!不要再害臊了,咱們走!”
“不要不要不要!”靖萱瘋狂般地叫了起來,用身子去撞窗子,撞得窗子砰砰砰地響着。“奶奶,你放我出去,讓我維持一點兒尊嚴吧!奶奶,你不開門你一定會後悔……”她發現叫奶奶沒用,開始放聲大喊,“爹!娘!嫂嫂……你們都來呀!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啊……”
同時,雨杭也在對門外沒命般地大喊:
“你把我們當成禽獸嗎?你完全不顧我們的羞恥,也不顧我們的感情嗎?這是什麼世界?這是怎樣瘋狂的家庭,再不放我們出來,我就要撞門了……”話未說完,他抓起了一張椅子,狠狠地丟在門上,發出好一陣驚人的巨響。
這樣一陣大鬧,把夢寒、牧白、慈媽等人都給驚動了,丫頭老媽子,都從各個角落紛紛奔來。牧白一看到這種情況,就快要厥過去了。他抓住奶奶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
“娘!快放他們出來!不要鑄成大錯……這樣違反倫常……會遭世人唾罵嘲笑,我們生生世世都會墮入地獄,永世都不得超生……‘快給我鑰匙,給我!給我……’”說着,他就往奶奶身上去找鑰匙。
“你瘋了嗎?”奶奶怒喊,“我成全一對小兒女的婚姻,有什麼不對?要你這樣胡說八道地來詛咒我?你反了?你簡直是逆倫犯上!”
“乾爹!”雨杭在門內喊,“你親口答應過我,決不勉強我這件事……你快放我出去!”說着,仍然不斷地拿傢俱撞門。
“奶奶!奶奶!”夢寒見事態緊急,也顧不得自己說話有沒有分量,有沒有立場了,“你聽他們兩個都這樣不願意,再鬧下去,怕會出事,請您不要操之過急吧!讓他們出來吧……靖萱以後,還要做人呀!”
就在這一片喧鬧聲中,“豁啦”一聲,那兩扇木門,實在禁不起雨杭的大力衝撞,被撞得倒了下去。靖萱一看門開了,用手握着衣襟,從門內沒命地衝了出來。夢寒急忙迎上去,脫下自己的外套,披上了她的肩,擁抱着她,陪着她一起匆匆地跑開了。奶奶見好事不成,氣得不得了。踩着腳說:
“你們這些不孝的兒孫,沒有一個能體諒我的心,成全我的希望嗎?”
雨杭找出一件長衫,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往門外就走。牧白急急地攔住,緊張地問:
“半夜三更了,你要到哪裡去?”
“只要能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到哪兒都好!”
“你有沒有良心?”奶奶問到他臉上去。“我是愛護你,欣賞你,把我的孫女兒送到你懷裡來,難道靖萱是毒蛇猛獸嗎?是見不得人的嗎?會帶給你侮辱嗎?你這樣子毫不留情地把她推出門去,你就不怕她受不了?”
“讓她受不了的不是我!”雨杭對着奶奶大吼起來,“是三更半夜被人活逮了,給扔到一個男人的牀上去!她生在一個專出貞節牌坊的地方,長在一個擁有七道牌坊的家族中,你們從小灌輸她的又是什麼樣的教育?爲了一個石頭建築物,一個女人要不
就苦苦地守,要不就慘慘地死,你們不是一直這樣教育她的嗎?現在你們竟想利用她的身體,來換一個流着曾家血液的後代,你們就不怕她會用自己的生命,再替你們曾家添一道牌坊!”
說完,他大步地往門外走去。牧白兀自惶惶不安地追在後面問:
“你去哪裡?你要去哪裡?”
“我住到船上去,我要想想清楚,我和你們曾家的這段淵源,是不是該徹底地斷了!”說着,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斷就斷!”奶奶氣壞了,顫巍巍地喊着,“你神氣些什麼?你以爲我們曾家就少不了你,離不開你嗎?”
牧白看着雨杭負氣而去,急急地迴轉身子,對奶奶說:
“娘!我有話要對您說!”
“折騰了大半夜,什麼事都沒辦成,氣死我了!”奶奶對圍觀的衆人大聲說,“還看什麼看?都睡覺去!文秀,你快去看看靖萱丫頭,別真的想不開,我給雨杭說得心裡犯嘀咕!”
“是!”文秀急忙去了。僕人們也都散去了。奶奶這纔看牧白:“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不成!”牧白一臉的惶急,“我怕到了那時候,我這股勇氣和決心,又蕩然無存了。”
奶奶皺着眉頭,奇怪地看了看牧白,就轉身回房,牧白緊跟於後。
奶奶的房門剛剛關上,牧白就一步上前,激動萬分地說:
“娘!我不能不告訴你了!免得鑄成大錯!雨杭,他……他……不是我的乾兒子,他是我的親兒子!”
奶奶背脊一挺,臉色大變,緊緊地盯着牧白,有兩秒鐘簡直不能呼吸。
“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地問。
“娘!如果我現在對你說的話,有一個字虛假,我就會被天打雷劈!”牧白沉痛而緊張地說,“雨杭是我當年在杭州經商時,和一個女子生下的兒子,那個女人的名字叫吟翠!三十二年來,我苦守着這個秘密,都快被這個秘密逼瘋了!”
奶奶目瞪口呆,半晌不能言語。終於,她直勾勾地瞪着牧白,說:
“你爲了讓他免於入贅,竟編出這樣的謊言來嗎?如果他是你的兒子,爲什麼到他十五歲,你才認他爲乾兒子,到他十九歲,你才第一次帶他回家?如果你帶回來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或是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這事還有幾分可信……”
“你一定要相信我呀!”牧白激動得不得了,“這孩子因爲我的錯,已經度過了許多孤苦的歲月,這件事說來話長呀!當年我在杭州做生意,認識吟翠,因爲吟翠是個歡場女子,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氣,把吟翠帶回家來,也不敢把自己的風流韻事,讓爹孃知道,因爲咱們家的規矩實在太大了。那年四月初三,吟翠生了雨杭,名字都來不及取,吟翠就和我大吵了一架,因爲她想和我成親,讓孩子名正言順,我卻沒有辦法娶她。結果,她一怒之下,抱着孩子,在一個大風雨的晚上,跑出去就失蹤了。我帶着人到處找,到處找,找了五天五夜,終於找到了吟翠的屍體,而孩子,卻遍尋不獲。”牧白眼中充淚了。奶奶也聽得出神了。“這整個的故事,就像秋桐和靖南的,所不同的,是吟翠生了一個兒子!天在懲罰我,讓這樣的歷史在曾家一直重演!”
“但是,你說,孩子已經失蹤了!”
“是的,孩子失蹤了,我也快發瘋了,我不相信吟翠可以狠心到帶着孩子一起去死。我跑遍了整個杭州市,找這個孩子,找來找去都找不着。後來,我就回家和文秀成了親,這件事更是不能提了。接下來的許許多多年,我每年去杭州,就每年在找這孩子。直到十五年後,我聽說在聖母院有個孤兒,年紀輕輕就能行醫,名叫雨杭,我真是嚇了一跳,立刻趕到聖母院,找到了江神父,才知道那個大風雨的晚上,吟翠把孩子放在聖母院的門口,人就不見了。在孩子的身上,留下了一塊金牌,這金牌是我送給吟翠的定情物,上面是用吟翠的手跡去刻下的兩個字:雨杭!”
奶奶睜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緊盯着牧白,越來越相信這個故事了。
“娘!你不知道我那時有多麼激動,本要和雨杭立刻相認,但是江神父阻止了我,說這孩子冰雪聰明,卻感情脆弱,非常敏感,容易受傷……對於自己是個棄兒的事實,早已成爲他心中最大的隱痛,他恨透了遺棄他的生身父母,江神父希望我永遠不要認他,免得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我答應了江神父,這才見到雨杭……”牧白的聲音哽咽,淚,不禁奪眶而出了。“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的兒子了,娘,難道這麼多年,您都不曾懷疑過……您不曾在他身上,找到我年輕時的影子嗎?”
奶奶聽得癡了,傻了。此時纔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許多以前不瞭解的事,現在都恍然了。怪不得牧白對這個乾兒子,簡直比親兒子還疼愛。怪不得有的時候,他對雨杭幾乎是低聲下氣的,怪不得他看雨杭的眼神,總是帶着歉意,怪不得他永遠有一顆包容的心,去面對雨杭的驕傲和彆扭,怪不得會把整個曾家的事業,毫無保留地交給他……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有那麼多的怪不得!奶奶心裡雖然已有八成的相信,但是,畢竟事出突然,一切都太意外了,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想了半天,才壓抑着心裡突然萌生的一種興奮,問:
“你會不會太一相情願了?你怎能憑一塊金牌,斷定這是你的兒子?”
“那塊金牌是絕無僅有的呀!當然,還不止金牌,他襁褓時的衣服,包着他的小包被,還有那個盛着孩子的籃子,都是我和吟翠一起去置辦的呀!而且,在孩子身上,還留下了一張紙箋……”牧白急急地從腰間翻出一個小荷包,“我收着,我仔仔細細地貼身收着,我拿給您看,上面是吟翠的手跡啊!”他從荷包裡取出一張顏色泛黃的、摺疊方整的紙箋來。雙手顫抖地遞給了奶奶。
奶奶立刻打開了紙箋,只見上面,有娟秀的字跡,寫着兩行字:
煙鎖重樓,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不如歸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奶奶深深地抽了口氣,到了此時,竟有些承受不住,不知道是喜是悲,是真是假?該懷疑?該相信?是痛苦?是狂歡?各種複雜的情緒,排山倒海般地衝擊着她,使她雙腿發軟,整個人都搖搖欲墜,她不禁跌坐在椅子裡,用手扶着頭,呻吟似的說:
“雨杭是曾家的骨肉?他是我們家碩果僅存的一條根?真的嗎?真的嗎?你不是編故事騙我嗎?哦!老天爺!我該相信還是不該相信呢?”
“娘!”牧白悲切地喊着,“我怎麼可能在瞬息之間,編出這樣完整的故事來騙你呀!還有吟翠的紙箋,我怎麼可能連道具都準備好了來騙你呀!”
奶奶越來越相信了,忽然間,心裡竟然恐懼起來。
“你瞧……今兒個這樣一鬧,會不會把他氣跑了?雨杭……這孩子,脾氣一向就彆扭……你還是快去船上,把他先給我追回來再說!你去告訴他,招贅這事,我就絕口不提了!叫他快點回來,那條上,現在又沒吃的,又沒喝的,怎麼能住人呢?”
“是!”牧白用衣袖匆匆地擦了擦眼睛,往門外就走,走到門口,想起什麼,又折回到奶奶面前,取回那張紙箋,再珍貴地收回到荷包裡。擡眼看了看奶奶,他小心翼翼地又說:“他回來了,您可別跟他提這回事,這些年來,我試探過他多少次了,他確實無法原諒他的父母,所以,我不要失去他,我不要嚇走了他!相認不相認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我身邊,就是我精神上最大的安慰了!”
奶奶點了點頭。
“在沒有更多的證據以前,我也不敢認他呢!”她說着,卻又情不自禁地追了一句,“一定要把他叫回來!快去!”
“是!”牧白急急地去了。
奶奶看着牧白的背影消失,她像個泄氣的皮球似的,癱瘓了。倒在椅子裡,她無比震動地、喃喃地低語着:
“老天啊!咱們曾家沒有絕後,是嗎?是嗎?雨杭那孩子……天啊!我差一點把他們親兄妹給送作堆了!怎會有這種事呢?”
她看着窗外,天
已經矇矇亮了。晨霧正瀰漫在整個花園中,樓臺亭閣,全在一片蒼茫裡。她想起吟翠的紙箋:
“煙鎖重樓,恨也重重,怨也重重!”
“不如歸去,山也重重,水也重重!”
她注視着窗外的輕煙輕霧,忽然間,心裡就涌上了一陣莫名的蒼涼。對那身世如謎的雨杭,竟生出一種難言的感情來。
牧白追到碼頭上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雨杭正坐在碼頭邊的一棵大樹下,望着面前的江水發呆。心裡千頭萬緒,煩惱重重。真想就此一走了之,永不歸來。但是,怎麼拋得下那孤獨的夢寒?尤其,在他已經和夢寒作了那番表白以後?夢寒的淚,夢寒的愁,夢寒的欲語還休……都牽引着他,不能走,不能走,他走了,她要怎麼辦?不走,自己又要怎麼辦?正在思潮澎湃,舉棋不定的時刻,牧白趕來了。
“雨杭!雨杭!”牧白喘吁吁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到雨杭並沒有“消失”,就暗暗地鬆了口氣,“我跟你說,奶奶不會再要你人贅了,這件事過去了,你快跟我回家吧!”
雨杭站起身來,眉頭皺得緊緊的,身子往後一退。
“我不相信!你把我叫了回去,奶奶又會想出辦法來整我的,我現在不要回去,我要好好地想個清楚!”
“不會了!真的不會了!”牧白急急地說,“奶奶已經親口跟我說,招贅這回事,她絕口不提了!你就把它忘了吧!回去吧!”
“乾爹!”雨杭痛苦地看着牧白那張憔悴的臉,“我告訴你,我總有一天會被你們曾家的人弄瘋掉!有的人拼命把我往外推,有的人又死命把我拉回去,這兩股力量,永遠像拔河一樣,在我心裡拉着扯着,我已經心力交瘁,覺得快要被這兩股力量,給撕成兩半了!”他煩惱地用手揉了揉額頭,“我怕了奶奶了,我服了奶奶了,她說什麼絕口不提的話,我根本無法相信,這只是一個緩兵之計,等我回去了,她又會想出新的花招來的!說不定會給我下藥!”
“沒有的事,絕沒有人會給你下藥,你相信我呀!”
“我相信你也沒有用,你拿奶奶也無可奈何!”
“我保證她不會再爲難你,真的真的,因爲……因爲……”他看着雨杭,突然,有一股熱血往腦袋裡衝去,在一個激動之下,他脫口而出地說,“因爲我告訴她,你是我的兒子,不是乾兒子,是親兒子!是我三十二年以前,在杭州和一個女子所生的孩子!”
雨杭猛地一怔,迅速地擡頭,目瞪口呆地看着牧白。
牧白也被自己這幾句話給嚇住了,膽戰心驚地迎視着雨杭。
雨杭愣了幾秒鐘,接着,就啼笑皆非地大笑起來。
“哈哈!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會編出這樣的故事來騙奶奶!怎麼?難道奶奶竟然上當了?”
牧白臉上的期待,頓時變成了失望。
“可是,你這個故事根本說不通呀!我是你在杭州生的兒子,怎麼會住到聖母堂去了呢?怎麼會變成孤兒的呢?”
“就是弄丟了嘛!或者,”牧白神色一正,“你也試着來聽聽這個故事,說不定你也會覺得這故事有幾分可信……”
雨杭臉色一變,眼神中立刻充滿了戒備,收起了玩笑的態度,他嚴肅地說:
“你可以騙奶奶,但是,絕不要來對我說故事,我不喜歡拿我的身世來作文章!昨天晚上的事,已經證明奶奶失去了理智,在這種情況下,她會被你騙了,我也毫不驚訝,反正她想一個繼承人快想瘋了。可我沒有瘋,你別試圖用同一個故事來說服我,我聞到誘餌的味道,說穿了,就是招贅不成,乾脆叫我入宗,對吧?你們這是換湯不換藥,至於我,還是一個‘不’字,請你打消各種讓我改姓的辦法吧!”
“其實,你不知道你的父親是誰……”牧白勉強地說,“而我們卻這樣有緣,你就不能假定我是你的親爹嗎?”
“這種事怎能假定?”雨杭有些生氣了,“我是被父母遺棄的啊,不管我的父母有什麼苦衷,養不起或是無法養,我都沒辦法原諒他們!如果你是我的親爹,你這十幾年爲我付出的一切,會因爲前面那十五年的孤兒歲月,而一筆勾銷的!”
牧白的胸口,像是被什麼重物狠狠地撞擊了,他困難地嘆口氣,額上,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雨杭看了他一眼,忽然把聲音放柔和了:
“乾爹,你回去睡覺吧!這兩天,被奶奶折騰得人翻馬仰,我看,你也不曾休息,你去休息吧,別管我了!”
“我怎能不管你呢?”牧白急了,“我已經跟你說了,什麼危機都沒有了,你爲什麼還不肯回家呢?你到底要怎樣呢?”
“我……我想回聖母院去!”
“什麼意思?”牧白惶恐地問。
“我真的想回聖母院去,”雨杭的語氣,幾乎是痛苦的,“我好思念以前在聖母院的時光,那時的我,雖然窮困,卻活得比現在快樂。我幫着江神父照料那些孤兒,感覺上,比幫你料理事業,似乎更有意義和成就感!我在曾家,其實是很拘束又很孤獨的。我真的好渴望自由,想過一些海闊天空的日子,我不要……被曾家這古老的房子、古老的教條、古老的牌坊、古老的觀念……給重重包圍,我真的真的不能呼吸,不能生存了!”
“不不不!”牧白緊張了起來,“我不放你走!江神父有好多好多的孤兒,我現在只有你一個!你說我自私也好,你說我是失去了靖南而移情也好,我反正就是離不開你!在我內心深處,你就是我的親兒子!我已經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
“我離開曾家,你也不會失去我啊!你要做的,只是趕快找一個人來接替我的工作……”
“怎麼越說越嚴重了呢?”牧白悲哀地說,“難道這個家裡,就沒有絲毫的地方,值得你留戀了?”
“這……”雨杭才說出一個字,就忽然嚥住了話,眼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怔怔地呆住了。牧白跟着他的視線看過去,驚訝地看到,夢寒牽着小書晴,正向這兒走了過來。
“夢寒,”牧白急切地問,“你怎麼來了?家裡又出什麼狀況了嗎?”
“沒有沒有!”夢寒急忙說,“我帶書晴出來走走,順便看看你們,談得怎樣?”她的眼光直射向雨杭,眼裡盛滿了掩飾不住的哀懇。“家裡已經風平浪靜了,奶奶剛剛到了靖萱的房裡,特地來告訴靖萱,招贅的事再也不提了,所以,靖萱好高興,你不要擔心回去以後,見到靖萱會彆扭,不會的!靖萱一直把你當大哥!你還是她的大哥!奶奶看樣子蠻後悔做了這件事,要我過來看看你們,怎麼還不回家?”
“哦!”雨杭輕聲地說,“原來,你又是‘奉奶奶之命’,前來說服我的!”
雨杭這幾句話,如同一記悶棍,狠狠地打向了夢寒。她心裡一痛,臉色一僵,盯着雨杭的眼光立刻從哀懇轉爲了悲憤。她痛苦地咬了咬嘴脣,有口難言,胸口就劇烈地起伏着。雨杭話一出口,立刻就後悔了,見到夢寒這種樣子,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心裡就翻江倒海般地痛楚起來。一時之間,有千言萬語想要說,但,上有牧白、下有書晴在場,他什麼都不能說。牧白陷在自己的焦灼中,渾然不覺兩人間的微妙。看到夢寒,像看到救兵似的,着急地說:
“夢寒,你快幫我勸勸他,我已經說了一車子的話,他就是聽不進去,執意要走,一會兒說我們在拔河,一會兒說他會窒息,一會兒又是要自由,一會兒又是不能呼吸不能生存的……好像咱們家,是個人間地獄一樣,其實,並沒有這麼嚴重,是不是?”
夢寒的眼光,依舊直勾勾地看着雨杭,她微仰着頭,不讓眼眶裡的霧氣凝聚。但,兩個眸子已像是浸在水霧裡的星星,閃亮的,水汪汪的。
“我想,”她嚥着氣說,“我說任何話也沒有用的,如果他根本不要聽,或者根本聽不見的話!”
他迎視着她的眼光,臉上閃過了一種萬劫不復的痛楚,咬着牙說:
“地獄也好,不能呼吸也好,生也好,死也好……這場拔河你們贏了,我跟你們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