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我和沐昕到了北平。
還未入城,便覺得怪異,城門口盤查極其嚴格,不時有衛隊鎧甲齊全的出入,重重設崗步步暗哨,進城出城都一一查問,竟有備戰前夕山雨欲來的情勢。一路來各類風聲自也聽了不少,當然知道出現這類情狀會是何原因,聯想起朝廷那一番針對北平的軍事變動,和路過屯平看見的兵精甲良的駐紮隊伍,我沉思着看着高而堅固的城牆,心想就算是聽聽民間風傳,當也猜得到燕王不會坐以待斃,端看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張信,是如何鉗制這頭雄獅了。
可惜,再如何鉗制,只怕也制不得蓄勢待發寒光閃爍的利爪,天下戰亂將起,百姓生靈勢必又遭塗炭了。
我只顧着自己沉思,站在一處販賣江南新鮮玩意的攤位前,卻全沒顧得上把玩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正想得出神,忽聽得長鞭裂風聲響,有人在我身後啪的甩出一個響鞭,聽那聲響,直衝我背脊而來,風聲裡那人聲音尖細:“兀那小子!不知道好狗不擋路?買不起就滾一邊去!”
自從上次荊州酒樓戲弄那跋扈小姐之後,我便知道過醜和過美一樣,都會惹麻煩,所以乾脆換了男裝,反而更方便些,此時聽得身後那人陰陽怪氣的腔調,不由一笑,卻立在原地不動。
這些奴才們啊,總愛把個鞭子舞來舞去,上次那個,落了個筋斷骨折的下場,這次這個,總得給人家能爬回去吧?
這個應該會幸運點,因爲沐昕不是賀蘭悠。
驚呼聲裡,有人隨手一伸,鞭梢便被捏住,輕輕一奪,那隻纏金藤鞭便到了他手中,淡淡一撫,堅韌的鞭子,斷作十七八截,碎雨般落地。
我嘆了口氣,可憐的鞭子。
好整以暇的走到沐昕身邊:“你小子果然得了奇遇,遊歷江湖也算值得了,只是功力未純,據我所知,這乾坤內功如果練到第九重,碎石成粉也不在話下。”
沐昕明亮的目色裡有着不贊同,卻不是向着我的,他冷冷看着那馬上男子,寒聲道:“你這藤鞭內含倒刺,一旦中人身,便是傷筋裂骨重傷,不過是不小心擋了路,呼叱讓開也就罷了,何至如此?你是何人門下奴才,怎可如此跋扈?”
“何人門下?”那人蔑聲一笑:“你還不配問!”
我挑挑眉,好大的口氣,轉過身來,見那人白麪細目,三十餘年紀,宦官服飾,神色之中滿是驕矜與憤怒之色,正怒視着我們:“敢毀了我的鞭子,你們不要命了嗎?”
我對沐昕一笑,慢條斯理的理了理衣袖:“你瞧,這年頭真奇怪,從南走到北,人人都愛說這句話,可直到如今,我還是活得好好的。”
沐昕回我一笑:“也怪不得他們,這世道,手上功夫不足,便只能用嘴皮子找補了。”
我誠懇點頭:“可憐見的。”再不看那太監一眼,施施然負手便要踱開。
“你們……你們這些賤民!來人!!!把這兩個狂妄小子拿下!!!”那個太監被我們一搭一唱氣得臉皮紫漲,話也說不完全,只管跳着腳呼喝不休:“拿了,交郡王處置!”
兵士們立即拔刀抽劍的涌上,橫眉豎目咬牙切齒。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擋燕王府的車駕!”
“還敢毀了德成公公的鞭子!”
“郡王一定饒不了你們這兩隻小狗!”
“上來受死!”
原來是燕王府,我噗嗤一笑,突起玩笑之心,伸手拉住了眉頭微皺,正要出手教訓這些跋扈軍士的沐昕:“朱高燧你熟悉吧?”
沐昕轉頭看我,以目光詢問。
我悄悄道:“別動手,跟他們去,且看看這位了不得的郡王是誰?”
沐昕不贊同的搖頭:“萬一他們傷了你怎麼辦?”
我不以爲然:“你說,可能嗎?”
沐昕神色裡有幾分沉吟:“我和高燧也只見過一兩面,他還年輕,但觀其性子,倒不象是個縱容屬下飛揚如此的,只怕未必是他。”
我挑挑眉:“不是更好,你這般趕過來,雖是好意,但你就不想看看燕王府中人到底何等樣的?揖讓溫良的進去,你還能看出什麼來?”
沐昕神色一動,微微點了點頭。
嘴上說着話,手中卻未閒着,不過對付這些兵士,實在費不了我們什麼力氣,不過彈指拂袖,舉手投足而已,那些架勢比招數更象回事的高手,便已紛紛跌了出去。
顧忌到燕王府的關係,我們都沒下殺手,甚至都未曾傷及人身,此時既已商定對策,乾脆也就賣了個破綻,裝作一個踉蹌,雙雙被擒。
那些跌的狼狽的兵士們本已打得絕望,此時見我們突然失手,大喜之下趕緊衝上,牛筋繩索倒備得齊全,牢牢將我們捆了起來。
畢竟被我們摔跌了那許多回,都不敢近身,也就綁得緊了點,卻也沒敢趁機踢打什麼的。
那德成太監見我們被擒,目中閃過一絲得意之氣,習慣性的一揚鞭,才發覺手中鞭子已經沒了還揚什麼,更加惱恨,惡狠狠吩咐道:“給我帶走!”
兵士們轟然應了,推着我們就要走。
“發生什麼事了?”
輕而軟的女聲傳來,寧靜和溫和,本應淹沒在吵嚷的集市人聲中,卻因爲那份輕細嬌嫩,分外聽了個清楚。
人羣靜了下來,大家都住了腳,回頭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街側已停了幾輛車轎,而那聲音,正是從當中一頂分外華貴的轎子中傳出來的。
衆人注目中,那轎子依然轎簾深掩,紋絲不動,卻從後方青布小轎裡,下來一個侍女,雙十年紀,眉目清秀,看了我們幾眼,急急走到那華貴涼轎簾側,躬身道:“郡主,是郡王的人,好像和誰有了爭執。”
那簾深處的人似是性子極其安靜,半晌“嗯”了一聲,又過了半晌,才輕輕道:“我去看看。”
那侍女有爲難之色:“郡主……”
那簾中人不說話,那侍女臉色卻微微有些惶恐,將身子彎得更低,輕輕掀開轎簾。
我站在一箭遠處,靜靜看着從垂着玫紅錦簾的涼轎裡緩緩走出的女孩,她果然是個孩子,身量未足,形容嬌小,眉目還未長開,看來有幾分秀麗,穿着卻很精緻,月白羅衫,絳紫鳳尾裙,垂同色宮絛,墜着晶澤瑩潤的玉佩,滿身都是逼人的富貴氣。
神情卻是溫和的,輕輕皺着眉,兩頰微紅的看過來,看到我時一眼掠過,見到沐昕時卻不由一震,忍不住又多看了兩眼,才轉過臉來問那宦官:“德成,怎麼了。”
那宦官一改先前的驕橫之色,早已滿面謙恭的俯腰過來:“郡主,奴才們在街上採買郡王要的南方水燈,不提防被這兩小子,”他指指我和沐昕:“不知死活的攔了,還拗了老奴的鞭子,打了我們的人,奴才們將他們綁了,回府問罪……”
我對着沐昕淺淺一笑,他看了看我,目光如暖泉拂過,兩人都很有默契的不置一辭,拿定了主意要在該出手時再出手。
那女孩哦了一聲,聲音輕柔,又看了沐昕一眼,才道:“二哥就是喜歡新鮮玩意……不過你們當街綁人,給人看了笑話王府仗勢欺人不好罷。”
那宦官口快:“郡主這說的哪裡話…”突然省起對方身份,趕緊輕輕給自己一個嘴巴:“奴才放肆了,奴才自己掌嘴,郡主,不是奴才駁您的話,奴才們並不敢仗勢欺人,實在是這兩小子放肆,打人在先,若是被人欺到頭上還不教訓,那咱們堂堂燕王府的皇家顏面,都給抹了個乾淨,奴才也沒臉領這個內典差使了。”
這奴才伶牙俐齒,說話連珠炮也似,眉目之間靈動詭譎,言語時目光亂閃,怎麼看怎麼都是個渾身機簧消息一碰亂響的角色,那孩子看來年幼老實,如何擋得這骨子裡溜滑的陰人,微微呆了呆,臉紅了紅,半晌緩緩道:“爹爹和哥哥們今日也有出城打獵呢,稍候便到了,你這擋在路當中,算是什麼事兒呢。”
“那好辦,郡主。”那閹人躬躬腰,笑嘻嘻道:“奴才立即把這兩小子押走!”轉身招呼家丁護衛,推了我們就往前走。
那孩子瞟了瞟沐昕,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我心裡嘆了口氣,心道這孩子王府貴女,這軟性子也真少見,也不掙扎,由人推了就走,卻不料押我那廝大約是想着討好那閹人,大力把我一搡,粗聲喝道:“臭小子,磨蹭什麼,老實些!到了王府,有你們好看!”
我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踉蹌,忍不住前衝了幾步,正正撞在那孩子停着的轎子轎欄上。
那轎欄頗堅硬,我猛然撞上,立時腰間一痛,其時餘力未盡,還要前衝,我一側身,飛快讓過轎欄側的轎伕,避免了再撞到別人身上的尷尬,堪堪站定,心中怒火早已升起,我不犯人已算這上上下下的人祖上積德了,居然還不知死活的招惹我?
手腕一轉,牛筋繩已寸寸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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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