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悠一直靜靜站在我身後,負手聽我誦經。
我回過身,看着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們,尤其是你,就不要在這裡打擾她的清淨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先向外行去。
轉過山凹,山勢向上,拾階而行,半山腰處,一處涼亭,鏤雕精細,四角翼然,檐垂金鈴,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聽得身側流水淙淙,細看卻是用竹管自山頂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訝然,道:“以前好像沒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揮一揮手,立時有嬌俏婢子上前,淺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壺,琉璃杯,雪頂茶,十指纖細柔嫩如青蔥,動作輕巧利落似撥絃,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裡已明白,這亭,這茶,這人,都是紫冥教手筆,只爲了賀蘭教主臨時路過享受而已。
見我環顧四周面露了然,對面,垂目斟茶的賀蘭悠,亦溫柔微羞一笑。
我看着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們不曾這般靜謐相對安坐交談,而不須經歷那些敵對,責難,誤會,和拼殺?
世事如棋局縱橫翻覆,我們都只不過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還沒謝謝你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搖頭,爲我續茶,道:“說起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着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擱了,然後我便找不着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確切消息時,你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卻不想作答,只細細撫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蓮花,嫋娜婷婷不勝風的姿態頗爲動人,我讚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這蓮當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撫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愛蓮,紫冥宮她住過的寢室內,所有物事,皆有蓮飾,巧的是,她閨諱中亦有蓮字。”
我隱約記得他母親之死似乎和賀蘭秀川有關係,又覺得不好隨意問人先妣姓名,一時躊躇,他卻已道:“她名莫蓮衣。”
我低低唸了一遍,道:“很動聽的名字,想來令堂在生時,定然絕色無雙。”
他道:“是,先父很珍愛她。”
我又在心裡唸了念那名字,不知爲何,突然覺得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然而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曾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或聽人轉述過這個名字,實在思索不出來,只得罷了,且擱心中。
默然許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動,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隨即鬆開。
再擡首時他已神色如常溫和笑問:“不再多留一會?”
我看向天際雲霞:“不了,聚散因緣,不必強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這一去......我何時能再見到你?”
我心中蒼涼,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還是隨緣吧?”
他苦笑道:“懷素,我對於我們之間的緣分,從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懷素,若你確實和我泯卻恩仇,從此再無芥蒂,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靜靜注視他,道:“請說,但力所能及,我會盡力。”
他神色無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歲生辰,按照我們紫冥教的規矩,教主需滿二十五歲,纔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後一間,拜受先人遺訓,我想,也許那最後一間密室裡,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將這事放在心上,直覺的想拒絕,然而他的神情令我無法出口拒辭,想了想,道:“如此----多謝了。”
他似是舒了口氣,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貴教的規矩也是奇怪,爲何要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
賀蘭悠道:“聽聞最後一間密室的武功極其霸道詭異,先創教之主是在二十四歲才神功大成的,還險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資質有此險遇,那功法兇險可想而知,爲防繼任教主資質有限而又過於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這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的規矩,也是愛護子侄之意。”
我聽着這話,心裡忽有不安,我一直覺得,賀蘭悠武功在近年來越發詭異,功力大進,當日金馬山沐昕和他一戰,靠了絕世寶物,不顧生死着着搶攻,又以已之長逼攻賀蘭悠,才勉強打了個平手,若不是外公陣法及時發動,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敗無疑。
而蒼鷹老人的武功當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齊名,甚至內力造詣還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賀蘭悠卻一直因爲賀蘭秀川的緣故,練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應遜於賀蘭悠太多的。
賀蘭悠,可是報仇心切,不顧兇險,搶先練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緊,然而看他神色,並無奇異,似是並未進過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來是我多想,賀蘭悠天縱英才,武功日進千里,也是應該。
當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別。
走出好遠,忽聽琴聲清越,穿雲而降,心有所動,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涼亭精雅,好風盤旋,日光闌珊,一雙雪膚侍兒左右侍立,賀蘭悠端坐亭中,長衣飄拂,眉目明豔,俯首的姿勢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羅城之蓮。
撥絃起清音,錚錚淙淙,濺玉鳴泉。
琴音中,侍兒啓朱脣,婉孌作歌: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遊,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游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
我頓了頓,於原地微微沉默,終,不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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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二年冬,我在飄蕩近兩年後,第一次回到天山。
羣山環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着青山雪峰,並起三峰形如筆架的博格達峰,雄偉而沉默的千年相對湖水,雪峰銀光皚皚,湖水澄碧深藍,神池浩渺,如天鏡凌空,造物的色彩,於此處精妙至於極致。
山莊原本在天山並無別業,後來爲製藥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側,選址建了樓閣,樓名聽雪,高樓之上,天鏡之前,執杯遙望,聽雪入眠,外公暢達曠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聽雪樓外,按例布了陣法,尋常人到得此處,見到的不過是一片山石而已。
見我回來,大家好舒了一口氣,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後出門繞天池飛奔去了,棄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還有臉回來?”
揚惡過來一把拉開他,“餵你有完沒完,懷素寶貝難得回來,你是想把她再罵跑還是怎的?我說懷素寶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衛我們已經重新佈置,並新選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聽人顫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這把老骨頭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轉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淚,正輕輕扶出一位老婦人來,而那白髮婦人,不是我闊別多年的楊姑姑是誰?
“楊姑姑!”我縱身撲入她懷中。
她張開雙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撲至的一剎那,腦海中突然掠過多年前北平城門,我也曾這般撲入前來接我的艾綠姑姑懷中。
這一剎的回憶,令我淚涌如泉。
然後我亦想起,自那年應天闖宮,沐昕成親之後,我已有很久很久沒有流淚。
如今,就在楊姑姑散發着我童年記憶裡最深刻熟悉氣味的懷裡,在孃親生前最親近的人懷裡,盡情的流一回淚吧。
用淚水,洗盡所有的漂泊,無依,空落,與滄桑。
狠狠的哭了陣,楊姑姑只是撫摸着我的頭髮,含悲微笑。
然後輕輕推開我,道:“小姐,你終於回來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見不到你,怎麼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驚,勉強笑道:“姑姑精神矍鑠,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幾十年也不是問題,如何就說這話。”
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無需在意,你不必忌諱。”
我默然,剛纔在她懷中時,我已聽了她的心音,又有意無意摸過了她的腕脈,她並無疾病,但確實已趨油盡燈枯之境,時日無多了。
所幸我回來了,最後一段日子,我終於來得及陪她度過。
那年除夕,我終於在親人圍擁中過了新年,恍惚間又回到十七歲之前,每年年節,濟濟一堂,吃餃子貼春聯,每個人都會在初一大肆勒索老頭,指望着他口袋裡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頭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別的時候,想都別想。
我微笑着環顧四周,微笑着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時想必已在海外某個島嶼上,左擁右抱了吧?那裡,會不會也是今天過年呢?要記得吃餃子啊。
我......終於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這......壞老頭。
可我,還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規矩點,知不知道?
那夜,楊姑姑已不能起牀,她躺在臥榻之上,慢慢吃着我餵給她的餃子,含糊着說:“......夫人會包......”
我嗯了一聲,微笑哄她:“再吃一個。”
她開心的笑,忽道:“......夫人來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緩緩放下羹匙。
她閉着眼睛,似在默唸什麼,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爲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輕試她的呼吸,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清明如嬰兒。
口齒極其清晰的道:“夫人說,你很好。”
我呆了呆。
這許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說話,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慟突然涌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來了是麼?
幽冥陽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遊離於陰陽之間,心中或明或暗的楊姑姑,才得見你一面,聽你言語。
你.....不怪我,是麼?
我微微的笑,輕輕的,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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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遊女:傳說遠古人鄭交甫在漢水遇見兩位遊女,出於愛悅,上前索要她們的飾物。遊女們送他玉佩,他放在了懷中,但是走了十幾步發現懷中空空如也,再回頭看那兩位女子也悠然不見。原來她們是漢水上的神女。)
今晚有事,提前趕出更新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