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蜿蜒過了那一扇銀紅茜紗窗。
我微微睜開眼,眨了眨眼,伸手擋了那自窗縫裡轉轉折折射進來的陽光,喃喃道:“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海棠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門簾輕響,流霞端了水盆進來,笑道:“小姐果然好睡。”
隨着門被推開,我隱約聽到了院外喧鬧,不由皺眉道:“這誰,一大早攪得人不安生?”
流霞擱下盥盆,折身出去看了,半晌回來,駭笑道:“這燕王府也真是奇怪,竟是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纔來幾天,就見着西洋景了。”
我懶洋洋坐起身來,隨意在她送上的衣服中選了件玉色馥彩流雲紋長裙,披了蠶絲雙蓮緞披,流霞服侍了我盥洗,又來給我梳頭,對着鏡子照了照,笑道:“小姐容顏襯着這一身,越發點塵不染容色如畫,未施脂粉也是光芒逼人,只是過於清素了些,倒是剛纔方姑娘,衣着豔麗,也襯得好相貌。”
我道:“別岔來岔去了,到底什麼西洋景?嗯?你見到方崎?難道剛纔那喧鬧和她有關?”
流霞笑道:“正是呢,小姐還是去看看的好,只怕還在糾纏,說來好笑,又要顧着身份,又要動着心思,連我見了,都替他累。”
我想了想,冷笑道:“朱高熾?”大怒,哼一聲:“這瘸子,我不和他計較,他倒動起我朋友心思來了。”
流霞道:“倒不是世子本人,好像不過是個清客罷了。”
我已斂了怒氣,微微一笑,流霞笑眯了眼,道:“又有人要倒黴了…”
出得門來,果見方崎斜倚在我院外的一叢迎春前,着一色桃紅宮錦襦裙,烏髮如墨,眸瞳卻比那發還黑還亮,襯着一色鮮黃細碎花朵,當真豔麗得不可方物。
她卻毫無美人的自覺,手指惡狠狠絞着掌心花枝,語氣堅決:“喝茶?我不愛喝臭男人的茶!你們再不讓開,莫怪本姑娘不客氣!”
她對面,帶着幾個小廝的男子,身量單薄,面色蒼白,眉目淡弱得似幼童畫糊了的筆畫,繚繞在一起糾纏不清,卻還故作風雅,長揖道:“姑娘何出此言?世子傾慕姑娘風采,不過想着能春日品茗一論詩文,也是清雅高華之事…”
“他要附庸風雅是他的事,本姑娘沒興趣奉陪。”方崎轉身就走,那人卻使個眼色,幾個小廝忽的上前圍住。
我眉毛一挑,輕輕一哼,這些人吃了豹子膽,在我這流碧軒外爲難我的朋友?
那男子聽得人聲,轉過頭來,我負手而立,冷冷看他。
那人看見我,目光一亮,隨即發現站在我身後的流霞,又似剛剛發現自己所站的地兒正是我的地盤,冷汗立時就下來了。
急忙跪倒,口稱參見,我淡淡看着他,也不叫起。
方崎見了我,喜道:“懷素,你來了啊,你瞧你哥哥好討厭,一大早聒噪得人不得安生。”
我挽了她的手,道:“日後再遇上有惡狗攔路衝你吠,只管打了出去就是,我自會找狗主人給你擺平。”
那人聽得我將他比作狗,又羞又憤,擡頭亢聲道:“郡主!士可殺不可辱,區區不才,也是斯文讀書人,郡主怎可糟踐至此!”
“哦?你也知道你是斯文讀書人?我卻是不知道,就剛剛那一遭,我還以爲哪家花樓的大茶壺,跑到我這兒來撒瘋呢!”
“你!!!”
我看也不看,一腳踢去,將他仰天踢了個跟斗,跌出去鼻血橫流:“你什麼你!給我滾回你主子那裡去,告訴他,上次的帳我還給他記着,他少來煩擾我!我這流碧軒相關事務,上到人,下到貓狗花草,都請他離得遠些!”
那人在地上捂着鼻子滾了半天,小廝們都不敢去扶,可憐巴巴看着我,我冷笑一聲,看也不看,自攜了方崎回去,方崎似笑非笑看我:“懷素,爲着我得罪你父王嫡子,燕王世子,忒不值了吧?”
我一撇嘴:“你以爲我溫良恭儉讓他就待見我了?把你雙手推過去他就當我是妹妹了?方崎,我也不瞞你,我和這姓朱的一家子八字不合,我若不如狼似虎點,早不知被人欺負成什麼樣了。”
“那是,除了燕王府,我在別處倒也沒見過你如此跋扈。”帶笑的聲音傳來,我微微一怔:“你這傢伙,躲在後面看我笑話。”
沐昕緩步走來,神清氣爽,對我揚了揚軍報:“你父王的軍報來了,白溝河戰後他乘勝追擊,爲徐輝祖所阻,以致李景隆來得及率軍奔逃德州,他隨後追擊,李景隆竟再次棄城,北軍繳獲糧食百萬石,一直綴尾追至濟南,沿路州府皆降,濟南初戰大捷,李景隆一敗再敗,乾脆單人匹馬跑回京城,丟了十幾萬大軍在濟南,你父現在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路煙塵向山東呢。”
我撲哧一笑:“你今日說話也這般俏皮。”略一思索,對流霞道:“可有關於濟南的信來?”
寒碧已捧上了一個小描金盒子,方崎笑道:“你這院中花開得好,我去看看。”自出去了,沐昕對我看了一眼,也要出去,我已笑道:“喬張做致的做什麼,難道到如今你還要和我生分了?”
沐昕微微一笑,坐了下來,兩人取了暗衛密報來看,半晌對視一眼,沐昕道:“看來你父王計劃一月拿下濟南的好算盤,要落空了。”
我頷首:“盛庸在城中,此人名庸不庸,從一個大頭兵直升至都指揮使,本就絕非易與,只是屈就李景隆手下,一直無發揮才幹的機會,如今李景隆跑了,反給了他掌權的機會。”
沐昕道:“就暗衛報上來的消息看,我還擔心一個人。”
我道:“鐵鉉?”
“正是。”沐昕微微皺眉:“此人大戰初起,主動請纓爲李景隆軍掌糧秣事,一直忠心王事,盡心盡職,白河溝之敗,李景隆倉皇南逃,鐵鉉卻一路緩行,沿途收攏被擊潰散落的南軍,更難得的是,他能將這些驚了心的敗兵重新組織,嚴明軍紀,要知道,被打散了的軍心要想歸合如前,比訓練一支新軍還難啊。”
我點點頭:“此人從無軍事經驗,卻有軍人堅毅決斷之心,若是和盛庸聯合,必成父親心腹之患,父親要想一個月拿下濟南,怕是不能夠了。”
沐昕看着我神情,道:“你不打算去濟南?”
我默然,半晌道:“無生死之虞,我便不想管,需要我的時候再說吧。”微微出了會神,我笑道:“說起來,幫他幫得太着力,我總有些愧疚,覺得對不起允炆,畢竟小時候叫他一聲哥哥,如今卻要沙場上奪他的江山,拼個你死我活…我不是父親,他是天家之子,天家無親情,我卻是在娘身邊長大的,又怎麼忍心令乾爹傷心,只怕到時娘也要怪我。”
轉目對沐昕一笑:“他也喊了你多年昕弟。”
沐昕靜靜道:“允炆是好人,但他,不適合做皇帝。”
我苦笑:“是的,但他的帝王之路,我真不想直接結束在你我手裡。”
沐昕點點頭:“既然如此,且看着罷了。”他目光溫和的看我,滿是憐惜:“你自下山,風波不斷,細算來竟無一日安穩日子,如今總算有暇,還是好生在王府歇息陣子吧。”
我道:“你又何嘗不是?”
兩人相視一笑,窗外,假山園景上的“丁香嶂”色彩爛漫,丁香開得簇簇,淨白淡紫,偶有風過,掠起輕俏花瓣,落於沐昕素衣錦羅,澹然靜謐,如他嘴角一抹微笑,直讓人願永生沉溺其中——
其後兩人果不再管濟南戰事,而戰事也確如我們所料陷入僵局,鐵鉉盛庸聯手,將濟南守了個風雨不透,父親攻了三個月,硬是沒能討得了好,甚至還在初交鋒時,險些被對方詐降狙殺。
軍報傳來,我和沐昕正在窗下手談,艾碧姑姑繡她的第二十八件繡品,近邪依舊在樑上睡覺,方崎熙音笑盈盈一旁,卻做不得君子,總好爲人師,被我用一塊栗子酥一人一塊堵了嘴。
聽得這消息,熙音倒是變了色,我只狠狠吃了沐昕一子,順便嘆了一聲:“叫他不要燥進,還是不聽。”
最後依舊是我輸,我笑:“不及你八風不動菩薩。”收了棋局,問熙音:“你說那日糾纏方姐姐的人,是世子側室的遠親?”
熙音嘴裡塞着栗子酥,鼓鼓囊囊的點頭。
我敲了敲水晶棋坪:“怎生沒個動靜,倒怪寂寞的。”
方崎不以爲然笑道:“能有什麼動靜?你這裡高手濟濟,你自己又兇悍若此,誰敢動你?”
我瞪她一眼,悠悠道:“有什麼不敢的?就算原本不敢,若是傷及了自身利益,也一樣敢的了….”
艾碧姑姑繡完最後一針,笑道:“世子有什麼好爲難你的?你終究是女子,又奪不了他的位去。”
熙音道:“姑姑可不是這麼說,姐姐太出衆,她在,光芒萬丈,映得別人都失了色,終有些人會難受的。”
她最近常在我這,和衆人都已經混得廝熟,大家都喜她嬌俏乖巧,待她頗客氣。
我出了會神,忽喃喃道:“這府裡悶得也夠久了,不妨出去轉轉…”
方崎喜道:“前數日熙音和我說起北平郊外西山好景緻,又清淨蔭涼,王府在那裡也有別院,咱們不如去那呆上幾日,也好消消暑。
沐昕也道:”懷素你向來畏熱,有個消暑地兒,自是最好不過。“
衆人紛紛稱是,便議定了過兩日去西山住段時間。
正說着,忽哐啷一聲,嚇了衆人一跳,卻是突然起了風,將窗扇生生撞到了牆上,寒碧探頭看看,笑道:”六月天孩兒臉,剛還好好的,一轉眼便起了風,天邊的黑雲便堆了厚厚一層,看樣子要下雨了。“”要下雨了麼?“我伸手,片刻已接了豆大的雨珠,輕輕道:”不知道西山的雨,是否要比這北平的雨更清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