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卿洵一聲低吼,從夢中驚醒,冷汗涔涔地看着屋頂,胸口急劇地起伏着。待情緒稍爲平穩,方掀開被子下牀,來到窗前。
窗外仍在嘩啦啦地下着雨,走廊上的風燈在風雨中明滅不定,昏黃的燈光透過雨幕直射這來,帶給他冰冷的心一絲溫暖。
方纔他又夢到焰娘被自己打得口噴鮮血萎頓倒地的情景。雖然事後知道焰娘演戲的成分居多,可是當時所產生的一股無以名之的巨大恐懼直到現在仍緊緊攫住他,令他不能釋懷。
離開小谷已有三個月,焰娘卻一直沒跟上來。
這一路上,他並沒有故意隱匿形跡,按以往的經驗,早在第三日他投店的時候,她就應該出現,可是直到他到達原沙城卿府的別業時,她依舊不見蹤影。三個月不見蹤影,這在以前是不可能出現的情況。究竟出了什麼事?是她的追蹤術大不如前了,還是路上碰到了什麼阻礙,或者是那一掌……
他不敢再想下去。她不來最好,他不是一直都希望她從自己的生命之中消失掉的嗎?思及此,他只覺心中一悸,如果她真的從此消失不見蹤影——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似陰影般無法控制地罩住他,令他無處可逃。或許是兩人相處得太久了,已養成了習慣,習慣她時時跟着追着纏着自己,因此當她不再這麼做的時候,他竟會覺得渾身不自在,等再久些就好了,習慣是可以改變的。
她、她不是喜歡自己的嗎?雖然盡力說服自己,卿洵還是控制不住想起焰娘執着深情的眼神。她難道放棄了?憶起那一滴淚,那放棄一切的表情,他只覺胸口憋得慌,不得不大大地吸了口氣以緩解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會不會,她真的、真的——
“我想你喜歡的女人是這樣的,所以……你可要記住我現在的樣子啊,別忘了。我以後是再不會做這種打扮的……”
“啊——”他一拳打在窗欄上,淺色的眸子在黑夜中射出不知是忿很,還是惱怒,或者是受傷的懾人光芒。原來她早已決定離開自己,她原來、原來一直在戲弄着自己,所以連道別也不必,她從來就不是真心的。自己真是糊塗,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哪裡來的真心,自己不睡覺想她做什麼。
壓住心底受傷的感覺,他轉身走回牀躺下,卻睡意全無。說了不想她,但她的音容笑貌,嬌嗔癡語卻不受控制地冒上心頭。他警告自己,他的心中只有淨兒一人,於是想借想念楊芷淨來消除她的影像。可是一點用也沒有,她的影子就像她的人一樣霸道難纏,絲毫也不放鬆對他心靈的鉗制。最終,卿洵宣告放棄,任由自己的思緒被她完全佔據,無眠至天明。
一早,卿洵即動身再次前往葉奴兒所居之小谷。他不知道自己去那裡要做什麼,但是他知道自己非去不可,否則以後都會心神不定。
一路行去,並不見焰娘蹤跡,看來這次她是決心徹徹底底地消失在自己生命中了。
卿洵並不理會心中莫名其妙的感覺,專心趕路。
七日後,抵達小鎮。
鎮上人見他去而復返,均懼怕地遠遠避了開去。小店換了個老人看守,見他到來,殷情地奉上一碗茶,道:“卿相公,葉姑娘前次來鎮上,囑老漢如果見着你,便帶個口信給你。”
葉姑娘?那個女人。卿洵心中微動,詢問地看向老人,卻沒說話。
“葉姑娘說她有事要出去一段日子,卿公子要找她可能不大容易,但她絕對不是去尋傅昕臣,請卿公子不要去找傅昕臣的麻煩。如果她知道傅昕臣有什麼好歹,她一定不會同你善罷甘休的。”
老人笑呵呵地講完威脅的話,轉身老態龍鍾地走開去做自己的活,一點也不在乎這些話的實質意義,只是覺得一向少言嬌弱的葉姑娘竟然會說出這麼一翻話來,實在有趣。也不想想她嬌怯怯的一個美姑娘連鎮上的男人都應付不了,怎麼能同眼前這個長得兇惡的卿公子算賬,呵,走得好,走得好啊!
卿洵不屑地輕撇了嘴角,壓下想向老人打聽焰孃的衝動,起身離去。施展輕功,只花了半天功夫,便來到小谷。
時值晌午,太陽照在谷內,野花遍地,鳥聲啾啾,卻無人聲。小木屋孤零零地臥在山腳下,門窗緊閉,仿似主人外出未歸。
推開門,屋內清清冷冷,的確無人。略一猶豫,他走向那道位於木梯下的木門,伸手推開,裡面是一間臥室。很簡陋,一牀兩椅及一個儲物的大櫃,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他一震,目光落在牀上。牀上的被褥折得整整齊齊,被上放着一疊洗乾淨的衣服。他大步走上去,一把抓起最上面的那一件火紅色的紗衣,一抹豔紅飄落地上,伏身拾起,卻是一條絲巾:她的衣服……
他的手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目光落在下面幾件一模一樣的紅色紗衣上,最下面露出的白色刺痛了他的眼。他深吸一口氣,似乎費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能將那素白色的衣裙從上面壓着的重重輕紗下抽出來。這是她那日穿在身上的衣服。爲什麼……爲什麼她的衣服全在這兒?
“不……” 卿洵啞聲低喃,只覺一陣昏眩襲來,跌坐在牀沿上,目光怔怔地看着手上火紅與雪白相襯顯得十分豔麗的衣服,腦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方纔略略回過神來,驀然一躍而起,飛快地搜查了其他幾個房間,卻一無所獲,而後又往屋外搜尋。就在木屋的側面,他發現了兩座墳墓。令他緩緩舒了口氣的是兩座墳雖未立碑,但其上新老雜草叢生,顯然已有時日,不是新墳。後又尋遍屋後竹林及谷內各處,依舊一無所獲,繃緊的神經方稍稍鬆弛。
天色已晚,他決定暫居谷中,等待主人歸來。至於爲何要這樣做,他卻想也不去想。有時候不想,就可以不用承認自己不願承認的事實。
等了一個月,卿洵才離開小谷。
一切都沒變,孤煞沒有變,依舊無情無慾、無喜元怒,人人聞之色變;江湖也沒變,還是你爭我奪,爾虞我詐。惟一不同的就是孤煞身邊缺了個紅顏,江湖上少了個焰娘,那麼的微不足道,以至無人發覺。
焰娘坐在躺椅裡,身上蓋着毯子,目光落在窗外斜飛的細雨中。院子裡的花木都冒出了嫩綠的新芽,在不知不覺中又到了二月。
一年來,奴兒爲了救她,帶着她這個廢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受盡苦楚。如非不忍心丟下奴兒孤苦伶仃一個人,她倒寧可死了的好,省得窩囊到連吃喝拉撒都要人扶持。
這裡是江湖中神秘莫測的龍源,她和奴兒進來得有些莫名其妙。幾日來,除了衣食有人照管外,並沒人告訴她們被請進來的原由。若說這是傅昕臣的主意,那爲何他一直不露面,對於奴兒他是否依舊難以抉擇?
一絲疲倦涌上,焰娘打了個阿欠,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自受傷後她便是這樣,想事情不能太久,否則便極易疲乏。這倒爲她省去了不少痛苦,除了行動不變,她比以前快樂百倍,時時教教奴兒讀書認字,既單純又不傷腦筋,也不傷心。
再次醒過來,已是傍晚時分,只見奴兒一人悶悶地坐在椅內,不知在想些什麼,一會兒蹙眉嘆息,一會兒又笑意盈盈,與近來的沉寂優雅大不相同。今日中午她被請了去見一個人,是傅昕臣嗎?否則怎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
“奴兒!”焰娘輕喚,因受傷,她連大聲點說話也不成了。
葉奴兒恍若未聞,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內。
輕輕嘆了口氣,焰娘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一陣猛咳。
葉奴兒驚了一跳,回過神來,緊張地跳到焰娘跟前,一邊爲她撫背順氣,一邊焦急地問:“你怎麼了,有沒有事?”
焰娘緩緩平復下來,感覺到胸口微痛,知道自己過於用力了,卻毫不在乎地微微一笑,道:“你想得出神,我不這樣,怎能喚醒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見她沒事,葉奴兒坐回椅內,臉上愁緒微現,卻又難掩雀躍的嬌憨。咬了咬下脣,她盡力使語氣平靜地道:“我、我要和傅昕臣成親了。原來、原來他也在這兒。”她並不知傅昕臣是這裡的主人,只道那個似有難言之隱,對自己又極好的葉洽纔是。
“什麼?”焰娘不敢置信地瞪着一臉茫然的葉奴兒,怎麼僅短短半日不見,她就要成親了呢,“傅昕臣竟會同意?”
“是、是他主動提的。” 葉奴兒訥訥地道。她雖然有些想不通,但還是歡喜地答應了,反正、反正她不會後悔就是。
“什麼?”焰娘再次驚呼,雖然聲音有氣無力,但足以引起葉奴兒的不安。
“我知道他有一些些喜歡我,”輕輕地,葉奴兒說出她的顧慮,“可是沒想到……他最喜歡的是淨姑娘,我怕……我和他成親後,他會永遠都不開心,淨姑娘也不會開心。不知他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傻瓜!”焰娘皺眉嗔道,但因提不起勁,罵人的聲音便似呻吟,“傅昕臣如果不是喜歡極了你,他是絕對不會娶你的。就是叫人拿着劍擱在他脖子上也不成。他們這種男人……哼!另外,楊芷淨已死了五六年了。你不知道嗎?”這笨了頭怎麼什麼都不知道,虧了她喜歡傅昕臣這麼久。
“啊!” 葉奴兒輕呼出聲,“淨姑娘死了?”她除了喜歡傅昕臣,什麼也不知道,傅昕臣從不和她說楊芷淨的事,她也不在意。她只知道傅昕臣一直不開心,可是爲什麼,她卻只能隱隱猜到與楊芷淨有關,沒想到會是……她的心不禁隱隱發疼,爲傅昕臣所受的痛楚。以後她再不會讓他傷心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焰娘對楊芷淨無甚好感,雖然楊芷淨於她也算有救命之恩,可是她這許多年所受之苦也拜她所賜,所以當她看到葉奴兒臉上露出難過的表情時,很不以爲然。
奴兒的善良有時還真讓人覺得無力。
“哼!那個女人,死了還帶走兩顆男人的心。現在好了,其中一顆總算解脫了出來。奴兒,恭喜你!”後面的話焰娘說得誠心,但眼眶卻不由發澀,自己是沒有那福分了。
“焰娘,葉洽說爲你找了大夫,你會很快好起來的。”爲了不讓焰娘想起卿洵難過,葉奴兒心虛地說出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在經過了長達一年的求醫後,她已不敢抱太大希望。
“奴兒,你會說謊了哦。”焰娘失笑,她的小心思自己還不明白,“你當我怕死嗎?”
由着葉奴兒救她,是想借此爲她覓一個好歸宿,現在心願已了,她還有什麼可害怕?
“你、你捨得下卿洵嗎?” 葉奴兒心酸,她怎能如此不在意生命,活着即便再辛苦,但是還有希望,不是嗎?
乍聞卿洵,焰娘瀟灑不羈的笑僵住,幽幽嘆了口氣,“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我以後是再也不可能見到他了。”那日他被自己氣走時所說的話還猶在耳邊,她怎能不當一回事、何況現在自己如同廢人,舍不下又能怎樣,難道還要拿他被逼迫下發下的誓言窮追猛打嗎?他一心一意地想只愛一個人,自己爲什麼非要糾纏不捨。還能不放下嗎?
葉奴兒黯然,因爲懂焰孃的心思,所以無話可說。
“幾次想進龍源看看,結果差點連小命都丟了卻還是不得其門而入,咳咳……”焰娘笑着轉開話題,不想讓她擔心,“沒想到這回這麼容易就進了來,命運真是捉弄人啊……”
大夫?焰娘嘲諷地一笑,卿洵的功夫是假的嗎?儘管自己有真氣護體,不至死於當場,卻免不了經脈俱斷,能看能聽能說已是不易,誰還有那個本事將自己斷裂的經脈接回?廢什麼心!不如一刀結果了自己,她還會感激他,省得把自己治得死去活來的,多折磨人。
門上響起一聲輕叩,打斷了焰孃的沉思,心中猜測着誰人如此有禮時,眼中已映入一個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人。
那是一個讓人見上一眼便永不會忘記及錯認的男人:及腰的銀髮、懾人的銀眸,可媲美神祗的氣度,以及那永遠溫和讓人舒心的笑,只有一個人可以擁有——明昭成加! 焰娘呆住,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不能思考。
“焰娘?”聲如清風,溫潤多情,“在下白隱,也是龍源的一份子。”泛着銀光的眸子落在焰娘臉上,不着痕跡地打量着,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到點什麼。
“你……”焰娘說不下去,惟有閉上眼掩飾住其中無法控制的激動及淚光。
他是龍源的一份子?他、他爲什麼要背棄焰族?要知道焰族的男子是不可以在焰族以外的地方落地生根的,他承認自己是是龍源的人,那不是背叛族人是什麼,他、他……
一聲難抑的低泣從焰娘脣間逸出,嚇得她趕緊咬住下脣,以免造次。
“姑娘?” 白焰狐疑地走近,微微伏身,在看見焰娘眉梢處一道不是很明顯的疤痕時,笑容微凝,“小五?”
溫柔而不確定的輕喚令焰娘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從緊閉的眼縫中流出,順頰而下。她感到一雙手溫柔地捧住自己的臉,輕輕掰開她緊咬的齒,而後又小心翼翼爲她拭去臉上的淚水,一種不知是喜是悲的複雜情緒涌上心頭,令她首次在人前低低啜泣起來。
“小五,爲什麼哭?”白隱輕柔地將焰娘攬進懷中,聲音徐緩如前,沒有絲毫情感波動,仿似兩人從未分開過一般。只有那因確定認知而更顯燦爛的微笑泄露了他的心情。
焰娘伏在他懷裡,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向來,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表現出最真實的自我。好久了,她戴了好久的面具,今日終於解了下來。
抱着她坐進椅內,白隱細心地爲她將長髮撩在耳後,笑語;“我的小五長大了,變得好漂亮,焰族女子哪一個能及得上你?”
焰娘被他誇張的語氣逗笑,首次睜開眼,淚眼朦朧地看向這個一向不懂生氣爲何物的男人,道:“紅瑚……”不知爲何,她想起了那個孤高清冷的女子。
“嗯?” 白隱微惑,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也無心深究,扯開話題,“怎麼傷成這樣?” 小五的功夫是自己教的,除非這些年荒廢了,否則誰有那個本事可傷她至此?
“二哥,你還是那麼愛笑!”焰娘扯開話題,不想談起這事。
“告訴我!” 白隱不容她逃避,溫和但強硬地命令道,心中卻已升起不好的預感。
“二哥,求你,他、他不是有意的……”焰娘苦惱地哀求。她這兄長脾性一點也沒變,看似溫和無害,卻固執得讓人頭痛。
“他?” 白隱脣角依舊含笑,眼神中卻已透出凝重的神色,看小五如此維護那人,可想而知那人在她心中的地位。他也知道焰族女兒的性子,難道說小五也遇到同樣的情況,那樣的話就糟了。
“是、是……二哥,你怎麼出來了?”焰娘有口難言,忽然想起自己最開始的疑問,正好可替她解圍。
白隱不再逼她,臉上透出回憶的神色,“那日我從青原回來,四處找你不着,母親告訴我你已在三日前被送出了龍峪峽。我當時大發脾氣,砸了很多東西,便也離開了那裡。哼!他們不守信用,我又何必管他們死活。出來後,我一直在找你,可是茫茫人海,要找你一個小女孩又談何容易?這其間我也救了不少焰娘,可是卻無一人認識你,一度我以爲你、你……還好上蒼保佑,總算讓我們兄妹相見了。
他輕描淡寫、寥寥幾句便說完這些年的經歷,焰娘卻知道這其中所經歷的艱難困苦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心中不由一陣難過,她從沒想過一向恬淡溫雅的二哥竟會爲她離族。
“二哥,你……”她的眼淚再次流下,似乎多年來積下的淚水要在這一次流乾似的。
“乖,不哭了。” 白隱安慰地撫着她削瘦的肩,輕聲細語地哄着,仿似她仍是那個不知世事的小娃娃。“有二哥陪着你,以後再沒人敢欺侮我的小五了。”
“說話可要算數,二哥。小五是再不要和二哥分開的。”焰娘含笑說着違心的話,她自知命不久矣,卻不忍讓白隱跟着難過。
這一刻,她知道無論焰族的規矩如何冷漠嚴苛,也無法禁錮人的感情。二哥一向溫文儒雅,不想所做之事竟大膽得勝過任何號稱勇武的焰族男子。
白隱的銀眸泛着洞悉一切的光芒,並不點破焰孃的言不由衷,只是瞭然地一笑,將話題轉開,“告訴我,是誰有那個福氣贏得了我們小五的芳心?”他不愛動怒並不代表他不追究。
焰娘知道推託不了,何況即便自己不說,他也可從奴兒、傅昕臣那裡探知,無奈輕輕嘆了口氣,照實道:“二哥,我、我……和他已經沒有瓜葛了,他……唉,他是卿洵。”提起這個名字,她的心裡一陣酸楚。頓了一頓,又道:“你別去找他,他不是有意的。”她知道憑明昭成加的智慧,一定能推測出是卿洵傷了自己,怕他去找卿洵麻煩,故有此說。
聞言,白隱笑容不變,卻讓人有着莫測高深的感覺,“既然小五的心在他身上,二哥又怎會惹乖小五傷心,何況孤煞又豈是好惹?”
原來竟是卿洵。沒想到近幾年江湖上一直傳言的孤煞身旁的紅顏竟是小五,世事真是巧合得離譜,但是——
“你和他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他到底喜不喜歡你?知不知道你傷成這樣?”要知道,任何一個有擔當的男人都不會在自己的女人重傷之後棄之不顧,孤煞如果真是這樣的男人,也不值得小五付出所有感情了。
“他……不知道。”焰娘緩緩閉上眼,覺得好累好累。見到久別的二哥的喜悅開心,以及談起卿洵的揪心疼痛,令她感到精疲力竭,她好想就這麼在白隱懷中睡過去,什麼也不想,“在他心中……只有楊芷淨……”如蚊蚋般的輕喃聲中,她的意識逐漸模糊。
將焰娘放上牀,白隱修長的手憐惜地撫過她在睡夢中依舊緊苦的秀眉,心疼她的憔悴,脣角卻依舊是散不去的淺笑。即便惱怒卿洵的無情,他的心還是無法生起絲毫波漾,自十七歲那年發過脾氣之後,他的情緒便再沒起過大大波動。似乎,已看透一切。
小五雖經脈俱斷,但他身爲焰族醫皇,又豈會束手無策。探查過她的傷勢,他有信心令她恢復如同常人。或許會武功全失,不過,又有什麼關係,有他在,誰能欺侮他的小五。
只是,他的笑微露無奈,銀眸落在焰娘憂鬱的小臉上,世事總是難以預期的,尤其是人心。
豫江春滿園湘雅閣。
卿洵一身白衣,閒坐品茗,一雙讓人模不透情緒的淺棕色眸子則一眨也未眨地看着對面秀髮中分長垂的撫琴女子。
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纖長的眉,嬌媚的眼,有着足夠魅惑人的本錢,而她也很善於利用這一點。但是獨獨對他,江湖中成名赫赫的卿洵,她只存有尊敬和感激,不會將他當一般男人對待。
琴聲止,餘韻嫋嫋。
她——春滿園的首席紅姑驕子擡起頭來,略帶嬌羞地迎視卿洵毫不避諱的目光,對於他醜陋的容貌無絲毫看不起和懼意。相處得久了,反覺得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獨特的男性魅力,令她控制不住傾心。她自己知道,如果卿洵開口要她,她就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可是幾個月來,他只是這麼看着自己,極少說話,不像其他男人,想盡法子討好她,只爲一親芳澤。
“卿公子,妾身今日請公子來,實是有事請教。”嬌子盈盈起身,在卿洵側旁椅內坐下,她一直爲卿洵不肯表態而犯愁,昨日忽得一計,冀望能借此一探他的真心。
“何事?”卿洵啜了口茶,淡然問。
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一向不愛多管閒事,那日卻出手從羣賊手下救了她;從不踏足煙花之地,這幾月卻因她的邀請屢次造訪春滿園。究竟自己在想些什麼,只爲着那纖長的眉,嬌媚的眼嗎?
“妾……”嬌子欲言又止,頓了一頓,方繼續道,但俏臉在卿洵灼然的目光注視下卻已泛粉,“前日趙家公子想爲妾贖身,迎娶妾身爲正室,妾不知是否該應了他。所以想到請公子來,向公於討個主意。如果公子說不好,奴家、奴家便推了他。”語裡嬌羞不已,此一番話幾乎已明確表白了她的心意,只看卿洵是否解得風情了。
她一向任性妄爲,想怎樣便怎樣,怎會徵詢他的意見。終不是她!
卿洵暗歎一口氣,失落地垂下眼,年來一直纏繞心間的孤寂越趨濃厚。在她不再糾纏他之後,他才赫然發現,她跟隨他的這幾年,他從不寂寞。
但是——
眼前這個女人不是她,雖有相似的媚眼,卻有不同的風情。不是她,所以無論她對他如何好,他依舊寂寞;不是她,他自然理會不了她的婚嫁。
隔壁房中傳來笙歌絲竹之聲,歡聲笑語中有人在婉轉歌唱。
被噬心的孤寂纏繞,卿洵皺眉閉眼仰靠向椅背,腦海中的紅衣麗人顯得越加清晰。這麼久了,爲什麼還忘不了?他痛恨地握緊拳,爲“忘”字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她可以忘記他,爲什麼他不能、他不能——
“卿公子……”他的反應令嬌子欣喜,頗有些心急地想聽他親口說出她夢寐以求的話。
卿洵恍若未聞。
嬌嫩柔媚的女聲自隔壁隱隱傳來,所唱曲子的旋律與中原音律大不相同,但卻好聽無比。
卿洵渾身一震,暮然睜大眼,凝神聽去。
“……月兒懸在龍天山,色如流水似冰璇。啊家小女初十二,豔從月,香自蘭,可憐命如月色蘭。情是火,戀是焰,紛紛渺渺蝶兒散。”
同樣的曲子,在那個大雪中的小店內,他不只一次地聽那個紅衣女子唱起。
“卿公子。”他的反應令嬌子略略不安,先前的喜悅漸散,代之而起的是等待答案的焦慮。
“奴家焰娘,各位大爺莫要忘了……”唱歌的女聲隱約響起,在卿洵耳中卻恍若炸雷。
焰娘!
沒有注意到驕子期待的眼神,卿洵突然站起,風一般狂卷出門。
嬌子嚇了一跳,還以爲自己的試探惹怒了他,心中一慌,趕緊追了出去,只希望他不要因此而不理自己纔好。不想追出門後,竟看見卿洵一把推開隔壁的門,呆怔在門口。大惑,悄然來至他身後,透過縫隙望進門內。
只見門內有三男四女,都因卿洵突兀的行爲怔愣當場,尤其是那四個女人,見到卿洵,臉上均露出恐懼的神色,沒有人說一句話。
緩緩地,卿洵的目光從四個女子身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立於中央一身桃紅色衣裙的美麗女人身上,“你叫焰娘?”沙啞地,他開口問。
“是。”女人雖然心中害怕,但美目中卻流露出倔強的光芒。
不是,卿洵痛楚地閉上眼,原本已提到喉口的心因她的確定而急劇降落,落至黑暗無光的煉獄中。不是她!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深吸一口氣,強壓下身體內蠢蠢欲動的情緒,他強令自己木然無覺,驀然轉身離開,就像他來時那麼突然,毫不理會身後嬌子的呼喚。
嬌子失落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絕望地知道自己毫無希望,他的心早已被另一個女人佔滿。一直以來,她都以爲他對自己有意,因爲他總愛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他沒說,只是因爲他不善表達罷了。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這幾個月來,他看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在她身上尋找着另一個女人的影子。
目光落向屋內那三個長得油頭粉面,看來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他們自卿洵出現便一直噤若寒蟬,直至他離去,才稍稍恢復初起的風流惆攪。想來對於卿洵,他們不僅知道而且還很畏懼。
不屑地撇撇紅脣,嬌子轉身回自己的房間。就算卿洵不要她,她也不會將自己的終身託付給這類中看不中用的紈絝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