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彌留
吳之夷從北京一路打聽着,總算還順利的回到了東郡縣城,他越往家裡走,越覺着腳步難移,腿肚子直打顫。
吳之夷一路就是懵懵懂懂的,他偶然碰見說話口音和自己差不多的一幫學生,問他們是哪裡的,能不能一起走。
可巧,那些學生是河南內黃縣的,吳之夷一說自己是東郡古城的,有知道的學生就說兩地方離得不遠。於是他就跟着他們坐火車回來了,到了分手的時候,其中有個學生還和吳之夷有點熟了,成了朋友,相約以後有機會再見。
從吳之夷走進城門,往家走的時候,就腦子裡不停地想,該怎麼向娘和奶奶說爹走失的事兒。到了家一定是有一場暴風驟雨般的訓斥和責備,他幼小的心靈要準備被摧殘了。
吳之夷從大街上回到王家大院,一進院門口,一時竟引起了院裡的轟動,還沒回家,人們已是看他如看稀罕似的,催着他趕緊要見見奶奶。
魏淑仙聽說兒子回來了,趕緊跑了出來,見到了兒子還活着,看了一眼沒什麼大礙,只是兒子怯怯的躲着自己的眼神,一顆懸着的心才落下來一半。
她知道屋裡的婆婆快不行了,是不是等着孫子,再看上一眼?她顧不得問兒子什麼,趕急上前拉着兒子就到了婆婆的屋子裡。
吳老婆子躺在炕上,已是五天米湯喂不進嘴裡了,還剩下幾顆牙的嘴裡在喃喃的叫着小寶,眼神遊離着不知找什麼。
吳之夷到了奶奶的屋裡,看到炕上奄奄一息的奶奶,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才幾天功夫,恍如過了幾個月,他感到了一種恐懼和不安。
“奶奶,你咋了?我,小寶回來了。”吳之夷拉着奶奶的手,奶奶滾燙着的手使他有些害怕。
吳老婆子也許就是在等着孫子,聽見吳之夷的叫聲,幾天不睜眼的她,竟然掙扎着慢慢的掙開了。
她看到了孫子小寶,嘴裡似乎在喊着小寶的名字,臉上艱難的擠出一絲一點的笑意。等她還要努力張嘴要說什麼,已經沒有了力氣,隨之又陷入了昏迷中。
吳之夷讀懂了奶奶的意思,奶奶一定是想問他爹在哪,怎麼沒有和他一塊回家來。他無法回答,也不敢解釋,只是不住的喊着“奶奶,您醒醒啊。”
“奶奶這是啥病?我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吳之夷回頭哭着問娘。
吳之夷這一問,一下子把魏淑仙的本來壓着的火又給點燃了。她真想伸手打自己兒子幾巴掌,也算是發泄這十幾天來一直憋在心裡的擔驚受怕的情緒。
都是你們爺兒倆這次出門惹得禍!可是看到婆婆的臨近嚥氣的不好狀況,總算平安回來的兒子一定也是受了不少的罪。她一時沒忍住,也“嗚嗚”的哭了起來。
“小寶啊,都是你奶奶想你們爺兒倆想的,急火攻心就病倒了。”吳掌櫃在一旁給吳之夷說着。他也不好說這個孩子做的哪裡不對,只是心疼自己的老伴兒活了半輩子爲這個“家”,爲這個兒子孫子操碎了心,臨了也沒得到他們的濟!
吳之夷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吳老婆子忽然像好了一樣,對走進屋的魏淑仙笑笑,還說:“我大孫子回來了?他爹也快要回來了。”
魏淑仙嚇了一跳,沒想到婆婆竟然會說話了,還說的是她兒子要回來了,趕緊就走上前去:“娘,你好點了?你咋知道子仁要回來啊?”
“俺做了個長夢,咋地也醒不了。俺看見了兒子和他親孃見面了,還說感謝俺。他親孃長的真好看,俺老婆子可比不上人家啊!仙兒,給俺衣服,俺穿上到院裡走走,透透氣。”
魏淑仙很是高興,忙幫着婆婆找衣服,婆婆還嫌衣服舊了,非要說有件新衣服是她新買的,還沒穿過。魏淑仙還笑着對婆婆開玩笑:“你哪捨得花錢買衣服啊!回頭俺給你買件好看的。”吳老婆子還老大不高興的把那件老衣服穿身上了。
等吳老婆子到了院裡,一下子呼吸到新鮮空氣,好像久違的天地她又回來了,高興地笑着看着四周。
從外面回來的愁眉苦臉的吳掌櫃,到了裡院二道門前,就看見老婆子像沒事人似的在院裡來回走着,臉上還洋溢着笑容,跟沒病人兒一樣,很是驚訝!
“哎喲,老婆子,你好啦?我出去一會兒,你咋跟變了個人似的?”吳掌櫃高興的急忙進了裡院。
院裡的街坊鄰居聽說吳老婆子好了,驚奇的像是大新聞似的,都過來看看。
吳老婆子看着院裡的人都過來看她,高興的跟人家說着話,只是她說的都不是現在的事兒。
趙曉娟站在棗樹下,聽了半天也沒聽懂吳大娘在說什麼,不過也是跟着院裡的人對吳大娘笑着認真聽。
尤其吳之夷最高興了,看到奶奶聽說孫子回來了,病好了,沒事兒似的起來走動了,他的負罪感一下子減輕了許多。
然而到了晚上,吳老婆子在炕上躺下就像癱軟了一樣,好像活動了一天,再也沒力氣了,又昏迷過去了。
一家人趕緊叫着,哭着,無法相信這一天來的變化,吳之夷悲痛的呼喊着奶奶,奶奶再也沒回答,到了後半夜就斷氣了。
第二天,全院的人都不相信吳老婆子死了,議論紛紛,驚奇不已。有的說是將死的人迴光返照,只是沒看見過。有的說白天聽吳老婆子親口說的,她在院裡見到王老爺指着這幾間屋子要翻蓋修繕了,別塌了砸着人了,還感嘆老主子壞了一輩子,咋就變慈善了!說的街坊鄰居後脊樑發涼,前後左右看看,不知說的哪間房子要坍塌的。
徐達年趕過來一起幫着魏淑仙給吳老婆子辦理後事,畢竟也是有着他爸爸的緣故,這兩年吳大娘也算在城南街是他的“老鄉顧”,他上上下下的張羅着。
院裡的街坊鄰居看見街幹徐主任都來幫忙了,趕緊也都幫把手。
感到對不住這家人的任藝慶,兒子任小星,尤其趙曉娟更是有些彌補過失,將功補過的意思,緊着幫忙,家裡有什麼可使的東西都拿出來叫吳家用。
在大家的幫助下,魏淑仙爲婆婆置辦了一口薄棺材,就停在裡院臨時搭起的靈棚裡。
晚上,吳掌櫃和吳之夷坐在棺材邊上,陪着孫子爲奶奶守靈。
“小寶,你爹到底是怎麼走失的?他爲什麼非要和你一塊到到那麼遠的地方?自己又看不見,不是去到北京湊歡吧?”吳掌櫃小聲的問吳之夷。
“我不知道,我願意讓他一起去啊?同學都瞧不起我一路。任小星更是沒少埋怨我!”吳之夷還委屈的說。
“路上,你爹沒給你說他要去其他地方?”吳掌櫃小心的問。他一直懷疑吳子仁這次到北京去不是簡單的陪伴兒子,一定有什麼不好說的因素在裡面隱藏着,就連吳子仁“失蹤”,他都覺着是吳子仁有意爲之。
“沒說啊。”吳之夷回答完,忽然又想起什麼,“對了,我爹坐在火車窗前的時候,同學們都向往着北京,他冷不丁接了一句話茬,說過了北京就到了關外了,那裡的風光一定比城市好看!昔時邊關金戈鐵馬,長城內外大好河山,大境門乃自古爲扼守京都的北門,素有兵家必爭之地。還有一望無際的壩上大草原,著名的北張大道是駝隊通向邊界西去的古絲道。同學們都笑話我爹是個瞎子,咋就看見關外的好風光。他還給人打賭輸贏一斤全國糧票,他信誓旦旦的說是推算出來的!唬的那幫學生愣愣的。後來他悄悄給我說是他小時候看書知道的,他師父告訴他的!”
吳掌櫃聽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從小寶的話語裡他聽出來吳子仁這次出去絕不是一般的陪孩子串聯,而是有預謀的一次秘密行動。
北京北面,大境門,壩上,駝隊,把這些詞語連在一起,吳子仁說的應該是張家口那個地方。
吳掌櫃忽然記起來二十多年前和王老爺一塊辦的一項缺德事。當時他作爲王老爺的大掌櫃,還以爲是護主心切,生生把吳子仁母子拆散!難道吳子仁知道他的親孃是往北走了?他要去找他的親孃?而知道這一切的唯有吳子仁的師父喬半仙。
吳掌櫃擡眼看了一眼眼前的棺材,那裡靜靜躺着的老伴兒,還爲她的兒子沒回來死不瞑目!大半生受苦受罪就爲了保護這個王家獨苗,到頭來親孃兒倆母子連心,還是偷偷去找了,你這裡卻要了性命,值不值得啊?
這一切肯定是那個喬半仙從中搗的鬼,他還不定是怎樣鼓動着吳子仁去找他親孃呢! 要真是這樣的話,吳子仁就不是走失了,而是有目的的有意去往北走了,吳掌櫃想到這裡,就問吳之夷:“小寶,你還記得你爹的師父喬半仙嗎?”
“知道啊,怎麼了?”吳之夷有些撐不住了,要睡了,不情願的回答。
“他住在哪個村還知道不?”吳掌櫃繼續問。
“你說吧,有什麼事兒要找他?一個算命的先生居無定所,走街串巷的。”吳之夷有些瞧不起他爹,連他師父也煩!
“你要想知道你爹究竟是到哪裡去了,找到他師父一問便知!”吳掌櫃肯定地說。
“你老糊塗哦,”吳之夷有些鄙夷的看了一眼吳掌櫃,“你以爲一個算命的,能掐會算,就能知道我爹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什麼地方?可別給人說出去,會笑掉大牙的!”
“我也給你說不清,反正你只要把他找來問問,十有八九會知道你爹去了哪兒!”吳掌櫃堅持自己的推論是正確的。
“我明兒個問問我娘吧,她說需要我再去。”吳之夷說完,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這幾天也是路途勞累,有些堅持不住了。
吳掌櫃看到了,也就不再問下去了,省的讓他再起疑心,就說:“小寶,你回屋裡睡會兒去吧,我一個人守着。”。
吳之夷早就想這樣了,不敢說而已,爲奶奶守靈也是娘要求他必須要做的,是替他爹盡孝!
第二天,吳之夷就去城北邊的十里鋪去找喬半仙了。今早給娘說了去找爹的師父,吳之夷編了個理由,說吳掌櫃讓喬半仙到家來,給奶奶做個出殯前的超度法事。
魏淑仙聽了兒子的話,苦笑笑,搖着頭說:“喬先生他是個算命的,哪裡是道門高僧?會什麼做法事?”
吳之夷說:“昨晚吳掌櫃說的,喬半仙會作。”
魏淑仙聽說是吳掌櫃的意思,就相信了。臨出門,魏淑仙還叮囑吳之夷:“小寶,那個喬半仙可是你爹的師父,你到了那裡,要喊爺爺的,客客氣氣的把人家先生請到,是你的本事!”
吳之夷一路上還不服氣,一個算命先生,叫他來,給他錢不就得了,哪裡還有那麼客氣的事兒!本來就是封建迷信,超度法事是東街教堂裡天主教做的,他進去裡面瞧熱鬧的時候見過的,他心裡笑話娘,自己編個理由就是當真了?
到了十里鋪村,吳之夷很快就找到了喬半仙,現在到處都在搞運動,喬半仙唯恐有事招惹是非,就一直躲在鄉下家裡不出門。
自從上次吳子仁來說要去北京那邊找他親孃,估算着也該回來了,心裡還惦記。都十幾天了,找到找不到得到我這說句話啊?他還有點埋怨吳子仁。
當喬半仙聽見有人找他,打開門一看,他認得小寶,是吳子仁的兒子,沒等吳之夷開口,他先說話了。
“你是吳之夷,對不對?”喬半仙認真的說。
“是是,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吳之夷顯得有點詫異,他心裡想,這都有一兩年了沒見過他了,何況我的大名還是爹給新起的,他就一眼看準我是誰,還叫出我的姓名,有點神奇。
喬半仙就逗他:“我還知道你添了個小妹妹,對不?”
吳之夷嚇了一跳,他都不敢進屋裡了,這個叫喬半仙的算命先生,怎麼對我家的事知道的那麼多?
“你偷偷去過我家?要不就是我爹給你說的!”吳之夷驚奇中質疑喬半仙。
“是我推算出來的,孩子。”喬半仙說着就把吳之夷拉了進來,“我要是沒說錯的話,你爹不見了,走丟了,是不是?”
吳之夷聽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連剛發生的在北京爹走失的事兒他都算出來了!?他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我和爹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找不見他了。”吳之夷說完,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就哭出來了。
喬半仙聽了也是吃驚不小,怪不得吳子仁這麼多天沒回來,原來是走失了。一個瞎子到北京走丟了,那是不可想象的。他知道北京有多大,四通八達。
“你不是一起去了,都沒找着?”喬半仙問。
吳之夷哭的更厲害了,心裡的委屈和苦楚再也憋不住了,他對着這個看來有些神叨的人再沒有戒備,好像要從這裡找到一些答案。
“我都着急病了!還在北京住院了,差點回不來!”吳之夷挺了挺身子,算是止住自己憤懣的情緒,“爺爺,你說我爹到底去哪了?他這一走不要緊,害的我奶奶死了!”
“你奶奶死了?”喬半仙聽了有些意外。
“前天死的,今天要出殯,我娘叫我來找你,請你給奶奶做個法事。”吳之夷沒忘記正事,他只說是娘叫來的,沒提吳掌櫃。他是覺得既然是爹的師父,孃的面子大,好說話。
喬半仙又是被驚了一下。這一連的三驚,使他感到了事態的嚴重。
當初吳子仁臨走的時候,在他面前的苦悶樣子,喬半仙看在眼裡,就鼓勵他出去闖蕩一番,見識一下世面,增加社會經驗的積累。
喬半仙沒想到這一出遠門卻是害了他,還要連累家人,鬧出人命來了。他覺着自己是有罪過的,起碼要事先預判出帶來的後果,可以儘量避免的,不讓愧對“半仙”這個名號!
“我去,我去。走,這就走!”喬半仙說着就開始收拾東西,並問着吳之夷,“之夷啊,你娘怎麼樣?她沒事吧?還有那個吳掌櫃還在你家嗎?你來找我,他知道嗎?”
吳之夷有些詫異,這個算命先生怎麼知道我家裡的每一個人?還要問候吳掌櫃?他對這個神秘高人有些敬畏。
“我娘說,你是爹的師父,還求你給我家裡幫助。實話說,我這次來還是吳掌櫃要我來找你的。他說有些事情只有你去了才能解決。”吳之夷回答。
他儘量恭維着喬半仙,想讓這個高人指點解決遠離災難的方法。
喬半仙聽了一下子遲疑了起來,要說這個吳掌櫃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也瞭解了他的爲人,當年是維護主子爲非作歹,如今是猶如喪家犬,苟延殘喘度餘生。上次看在徒弟吳子仁的面子也算對過去的恩怨一筆勾銷了。
現在吳老婆子死了,按理說,或者憑交情,要是吳子仁在,要我去幫忙做法事,理所當然,可說是吳掌櫃請他,說不過去的。不會是他還記恨我,對我又使壞,算計我吧?
喬半仙想想,對吳掌櫃也有些忌禪,入山不怕傷人虎,只怕人情兩面刀。如今這動盪歲月,是非不分,躲之不及,窩在鄉下才是最好的離世方式。他要是去了是非之地,如何是好?
喬半仙想到此,就問了吳之夷一句:“吳掌櫃對你爹還好吧?他在你家沒惹啥事吧?”
“還好。他就是老了,啥事也幹不成了。我奶奶死了他很傷心,所以叫你去的。”吳之夷說。
喬半仙搖搖頭,心裡說恐怕不是這麼簡單。既然答應孩子說去了,他還是要去的。
吳掌櫃,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也掀不起啥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