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轟轟烈烈的民情審判立刻讓蒙琰治下的三州之地煥發新的生機,但是這種做法卻讓其他勢力如臨大敵,“民情審判”這個詞一出改變了中原數千年的階層構造,如同火苗一樣開始在中原大地上蔓延開來。
衡陽城中一個微醺的青年立在城頭上,他身高近七尺,穿着一襲繡綠紋的紫長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風。腰間的白玉腰帶一看就是頂級世家出身,腳蹬白鹿皮靴。烏黑的頭髮在頭頂梳着整齊的髮髻,套在一個精緻的白玉發冠之中,從玉冠兩邊垂下淡綠色絲質冠帶,這就是“顧氏三少”中的文少顧言風。
“民情監?好想法,好東西,就是不知道你是真的爲民謀利的良人還是沽名釣譽之徒。”顧言風自言自語的說道。
“十六郎,家主的信到了,昭陵失守,四郎駐守林城,七郎被俘後不知所蹤,你若是再不回去家裡怕是要大亂了。”顧言風的親衛也是顧氏偏房的子弟顧晟在他身後的陰影處說道。
“回家?昭陵失守已經失守了,蒙琰已佔據蒼鷹嶺,蕭彧也要分一杯羹,晟哥覺得我們還回得去嗎?”顧言風言語中的滄桑感十足。
顧晟咬了咬嘴脣說道:“十六郎,你是咱們家最後的希望了,只要你願意拼了命我也要將你送回星城!”
“晟哥我知道我們顧氏有密營的存在,是七哥一手建立的,可現在七哥被俘,這密營還真的密嗎?就算將我送回星城又怎麼樣?再與朝廷聯手?還是與卓氏聯手?”顧言風斗志幾乎全無。
“十六郎你是說我們顧氏完了?”顧晟一個趔趄幾乎站不穩,堂堂千年星潭顧氏,更是武脈大家,如今竟被逼到如此地步,三伯當年你誅殺韶州蒙氏的時候可有想到有現在的情景。
“晟哥,自蒼鷹嶺失守後我絞盡腦汁,演算推盤數日實在是想不到有什麼好辦法了,蒙琰一直沒有大舉進軍衡陽,其實就是在撥弄人心,如今這衡陽城的百姓還有多少不知道寶慶城的‘民情審判’的故事?”顧言風緩步走下臺階倚靠着城樓吹着涼風,背後看起來有種淒涼的感覺。
“衡陽還有五萬勁卒,林城四郎那裡還有七萬大軍,星州、醴陵一線還有我顧氏最爲精銳的五萬銳士,難道連一戰的能力都沒有了嗎?”顧晟不願意相信千年的經營一朝崩塌。
“晟哥,所謂戰爭無非就是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將校用命,如今我顧氏與蒙琰比起來一項有利的條件都不佔,衡陽山水縱橫本是天然糧倉,而去年四哥調走了衡陽全部的糧食,現在春耕在即,我衡陽府庫連春耕的種子都難湊齊,反觀蒙琰南境源源不斷的糧食供給,這就是天時。”說到這顧言風滿心的恨意,他爲什麼被困在這衡陽,完全就是這個四哥作的,當日他就不同意四哥將衡陽的糧食全部調走,在族裡多次相爭,但是當日的情形是七哥刺殺得手,大家都偏向顧曲風。
“我可以帶人徵糧,只要熬過去衡陽就還有救!”顧晟有些衝動。
顧言風擡手製止了顧晟的衝動,說道:“這就是人和了,你若是這麼做了明天我們顧氏子弟就會被這衡陽的百姓綁起來送到蒙琰的帳前。”
“他們敢!”顧晟怒道。
“你斷了人家的活命糧,他們有什麼不敢的?顧氏千年來剿滅的多次的民亂,這星潭十二州埋葬了多少屍骨,就拿韶州蒙氏來說,當年若不是與朝廷聯手你覺得蒙氏會敗嗎?他蒙琰是利用民心的高手,顧氏在星潭十二州的百姓心中毫無畏懼可言,這就是人和!”顧言風仰頭將壺中的酒一飲而盡。
顧晟面色蒼白已說不出來反駁的話,顧言風突出一口濁氣說道:“昭陵失守,蒼鷹嶺不在,蕭彧的威脅,衡陽也好,林城也罷,都已經是死地了,這就是地利!天時地利人和我們一樣也不佔,敗局已定!”
“十六郎你不會是想獻城吧?”顧晟突然警惕的看着顧言風,他越想越害怕。
“是,蒼鷹嶺失守那天四哥來信了,他與蕭彧已經談好了條件,準備獻出林城。”顧言風淡定的說道。
“所以十六郎你也這麼想了,對嗎?前兩日你讓我從城外接進來的人就是蕭彧的使者?”顧晟恍然大悟道。
“不錯,蕭彧的使者到了,但是蒙琰的使者也到了。”顧言風對顧晟毫不隱瞞。
“他們不都是辰朝的人,難道···”顧晟疑惑的發問,但瞬間就明白了,這事情在大家族中也屢見不鮮,而後搖搖頭拒絕的說道:“十六郎,蕭彧或許是最好的選擇,蒙琰不行。”
“我選了蒙琰。”顧言風輕聲說道,但對於顧晟來說卻如同晴天霹靂。
“爲什麼?!蒙琰與我顧氏有家恨。”顧晟不解的問道,顧晟怎麼也不能理解爲什麼顧言風會選擇蒙琰,但顧晟知道他一定有他的道理,顧言風在顧氏年輕一輩中以智出名,從來不會做出這樣看似愚蠢的決定。
“卓白陵,平等!”顧言風堅定的說道。
顧晟沉思了,他不是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只是這一個名字一個詞讓他猶豫了,卓白陵是偏房子弟,卓氏重用他只不過是看中他的能力,再族中地位並不高,而自卓白陵歸附蒙琰後不但可以自由發揮,而且已是徵西大都督第三號人物。
最關鍵的是“平等”二字,自古以來這個詞幾乎就是造反的代名詞,誰提出來都會遭到大家羣起圍攻,而蒙琰從未說起“平等”二字,但卻一直在做着“平等”的事情,對於他們這些偏房子弟來說誘惑很大,只是爲何十六郎這個正房子弟會如此選擇。
顧言風似乎看出了顧晟的疑惑,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轉身看着遠處說道:“晟哥,你可知我並不是夫人所出,我母親只是侍妾,夫人當年無子逼死了我母親將我當做她的兒子養了起來。”
顧晟嘴角一抽,這事兒他是知道一些的,顧氏中不少人都知道,大家都刻意的迴避這事,但是顧言風的生母是被夫人害死的這事確實屬於隱秘。
“晟哥,你是我的族兄也是我的近侍,主要的任務就是護我性命,但只怕當日你還有一個密令,只要我動了別的心思,你就會立刻誅殺我對嗎?”顧言風語氣平靜但卻盡顯哀慟,不知是爲了亡母還是爲了族中的猜忌。
顧晟咬咬牙說道:“是,這是七郎的命令,但我發誓我從未動過這個心思。”
只聽顧言風撲哧一笑說道:“晟哥,我說出來沒有別的意思,若是你有這個心思我的人頭怕是早就送到星城了。”
“十六郎,這事兒太大,你得容我想想,而且衡陽城中還有一千顧氏子弟,他們的心思怕是一時接受不了,無論是蕭彧還是蒙琰。”顧晟依然在猶豫。
“不着急,三先生說了顧氏子弟若是願意回星州或是去林城蒙琰都會禮送出境,絕不阻攔謀殺,大軍依然駐守衡陽,拿下星州之前不會讓我們出征;而端木大人的意思則是希望我主動讓出衡陽,可讓我衡陽的人馬去廬陵駐守,我相信蒙琰。”顧言風的選擇沒有一絲的猶疑。
“哼!蕭彧這手看似讓我們避開了與主家交手,但我們損失的可是整個家鄉,等出了衡陽我們這五萬人就讓他隨便拿捏了,好計策!”顧晟對蕭彧的做法嗤之以鼻。
顧言風並未答話,只是盯着蒼鷹嶺的方向思索着什麼,顧晟見狀接着說道:“蒙琰的承諾更可靠一些,但是他的新政太可怕了!”
“我知道,所以我只說了我的選擇,衡陽城的決定我不能一人做主,蒙琰雖然不拆散我們的大軍,但是他的三司兩監必然會進駐衡陽和軍中。”
顧晟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將自己挪出陰影,看向城內熙熙攘攘的商戶百姓,又看了看城樓上遍佈的士兵,這種抉擇實在是太難了。
氣氛突然安靜下來,只能聽到風聲的呼嘯,寒風呼嘯,不過遠處山林的遮擋倒是有股柔和。
“晟哥,你家有多少地?”顧言風突然問道。
“我是顧氏偏房,全靠主家供養,哪裡有土地?”顧晟無奈的說道。
“隨着卓白陵歸附蒙琰的卓氏子弟無論貴賤都有一份土地,我聽說卓白陵對他們並無家族約束。”顧言風意味深長的說道。
這話一說出來直擊顧晟內心深處,不知多少代以來全家的吃喝全憑主家好惡,或是自己這些偏房子弟有沒有能力供主家驅使,雖是在百姓面前頂着顧氏子弟的名頭感覺高人一等,實際上大多數偏房子弟過得還不如商戶百姓。
顧晟毫不猶豫的說道:“顧晟願追隨十六郎!軍中顧氏子弟大多是偏房出來掙軍功討生活的,我來說服他們!”
“不要強求,隨心而走。”顧言風提醒道。
“盡力而爲,不留遺憾就是了。”顧晟重重的吸一口氣。
看着顧晟遠去的身影,顧言風的眼神中盡顯讚賞,只不過這讚賞的神色中帶着一些歉意。
“難爲你了。”城樓的隔間裡閃出來一人,竟是陳之慶,看他伸展雙臂的樣子看來待在裡面時間不短。
顧言風苦笑着說:“郡公機關算盡我還能往哪裡跑?三先生可還滿意?”
“你不必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我告訴你的,你說出口的都是真實的,沒有半點虛言,你顧言風的才幹堪比掛六國相印的蘇秦,你的能力也只有在蒙琰的麾下才會如你所願。”陳之慶勸慰着,他知道讓顧言風選擇蒙琰挺不容易。
“但願吧,我姓顧這個改變不了,我雖未沾染蒙氏的鮮血,但卻也是被這鮮血供養着長大的,這是事實,只要郡公能保證答應我的事,我的生死也就無所謂了。”顧言風心中升起悲涼決絕之意。
陳之慶嘆了一口氣,家族,世仇,這些東西牽制了太多的人心,多少優秀的人就栽在了這些東西上,當日在洛辰城時很多時候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執行並不願意的任務,都說暗夜衛三先生性情乖張,誰知道心中隱藏了多少苦悶。
“言風,你是認同蒙琰的做法和理念的,對嗎?”
顧言風愣了一下,點頭表示認可,說道:“上一任家主剿滅韶州顧氏的時候也收繳了大批量的文書,現在就存在家中密室中,我十二歲時有幸拜讀過,若不是有世仇我真的願意效力蒙公。”
“那你覺得蒙琰的做法與其父當年如何?”陳之慶也想知道這條路的難度和有沒有在有生之年走通的可能。
“主要的理念大體是相同,不過蒙公在當年的文書中更多依仗的是城池百姓的力量,而郡公擴大了範圍,他對萬民百姓的依仗和商戶的尊重是同等的,同時郡公貌似從未放棄過軍權的掌握。”
“你覺得可行嗎?”
“路途艱難,但邵陵不就是個例子嗎?百姓的心就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清泉,現在雖說不能成勢,但水滴石穿,萬流匯入終究一日成就江海之勢。”顧言風說道此處竟激動起來。
“那你在擔心什麼?他這樣的人會是過河拆橋的人嗎?”這些話也讓陳之慶糾結數日的內心得到了共鳴。
“是我多心了,從今日起此顧非彼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