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多讀書是很有用的……
當天下午,我們幫凌蓮接禮物接到手痠。
在這方面,姜麒做得頗不夠意思,他見局勢不好就把凌蓮拉到屋子裡了,還找了個大夫給她看病,留我和昭泊還有衛衍在院子裡對着接踵而來的達官貴人們點頭哈腰——有這麼對救命恩人的嗎?!
我活動着筋骨進了凌蓮的房間,姜麒正喂她喝藥。聞起來就是簡單的調養身體的湯藥而已,我知道姜麒想幫她恢復記憶,卻不能告訴他別白費功夫。我在凌蓮牀邊坐下休息,離二人近了,聞到一絲淡淡的焦糊味,皺了皺眉:“這誰煎的藥,怎麼糊了?”
“糊了?”姜麒微愣地舀起一勺送到嘴邊一抿,窘迫道,“是糊了。我看你們都在忙,自己動手煎了,以前沒做過……”
其實糊得並不厲害,如果不是我嗅覺靈敏,聞是聞不出來的。我笑嗔凌蓮:“他聞不出,你嘗還嘗不出麼?知道糊了還喝!”
凌蓮紅着臉低頭,手指划着被子上的繡紋不說話。衛衍進屋把我拉回院子裡:“女公子,人家交流感情您在裡面不合適。”
我撇撇嘴:“大白天的交流感情也不合適!”
雖已是深秋,但這一下午忙下來也出了汗,昭泊衣襟微溼,摺扇輕搖,翩翩然笑道:“不打擾他們,走,爲夫帶你逛集去。”
整個鎖香樓都知道公子和女公子並未完婚,平日裡我們娘子夫君的開玩笑也都是私底下叫叫,雙方都很是沒臉沒皮。今兒個突然聽他當着衛衍面這麼叫,我雙頰陡然一熱。
他搖着扇子走近我,儼然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在我耳邊道:“只一樣,不許帶暖情香,講價的事爲夫來做。”
“……”我一腳踩在他腳面上,惡狠狠說,“纔不跟你去!”轉而向衛衍氣勢洶洶道:“走!衛衍!跟女公子我逛集去!”
衛衍悚然一驚,深深施一長揖:“公子、女公子,你們慢聊,屬下今天起得急,早飯午飯都沒吃,先去吃晚飯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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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蓮將在五天後入姜府,我們尋了個由頭在那日之前就離開了錦都。原因嘛,鎖香樓還是要避着人的,尤其是明知姜家在找我們的情況下,明目張膽地參加人家的筵席那純屬沒事找事。
姜麒和凌蓮對此很是遺憾,一起到城門口爲我們餞行。我看到姜麒一直緊握着凌蓮的手,一刻也沒有放開過。
看着二人的身影與他們背後的錦城一起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心底忽地生出一陣酸澀與欣慰。錦城這麼大,姜家這麼大,這裡的每一個人都過得步步爲營,好在凌蓮有姜麒的保護——儘管在姜麒眼裡,她是凌菡。然則人心難測,我不知道姜麒會不會永遠如今日這般照顧凌蓮,只能說一句:但願他會。
見我嘆氣,昭泊輕輕地摟過我,一語未發。
我說:“我們親手毀了一對璧人。”
昭泊平緩言道:“是,我們親手毀了一對璧人,但這卻是最好的結局了。於凌蓮而言,她從此脫離苦海,忘了先前的痛苦,還有個人對她細心呵護;於姜麒,他的未婚……妾死裡逃生,對他仍是百依百順;就算是對死去的凌菡,她人雖死了,可她的記憶會延續下去,以另一個軀體繼續愛姜麒而已,不好麼?”
我默然:“這很好。”
每每在我生出這樣的惆悵的時候,昭泊總能如此坦蕩蕩地說出一番道理,這是我最喜歡也最不喜歡他的時候。我不知道他自己心裡有多信這些話,可這確實是極好的開解。我之所以不喜歡,是因爲我覺得這樣安慰自己的次數多了,心就會逐漸麻木,也許有朝一日我會在拆散一對璧人後仍開懷一笑,然後去數自己得到的銀錢。
這很可怕。
出於這樣的恐懼,從凌蓮那裡得到的凌家家產我分文未取。從院子的鑰匙到其他物件一併交給了衛衍,任由他來打理。反正錦都靈探數量不少,平日做事要打點的地方也不少,多留些錢終歸行事方便。
我帶回楓寧的只有兩瓶子憶香,一瓶是凌蓮的憶香,另一瓶是衛衍交給我的。他說是在合香館無意中尋到的,覺得香氣不似尋常香料,至於是不是憶香他又無從驗證,因爲瓶底有鎖香樓早年的鳶尾印跡,他就收了起來。
鎖香樓曾經大亂過一場,不少手札及憶香都遺失了,靈探們四處搜尋多年,偶有尋回。
凌蓮的那一瓶憶香,和所有憶香一樣,剛煉成之時尋不到什麼香味,但後來幾天瑣事太多,我也來不及品上一品,就一直擱下了。回到鎖香樓的第一件事就是品這香,順便起個好名字。
拔開瓶塞,持着瓶子離自己半尺,用手扇了扇瓶口,那股氣味讓我頓時蹙眉:“師兄,你聞,這是……”
昭泊一聞,也是蹙眉苦笑。這是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摻雜淡淡的薄荷香。
這是凌蓮煉獄般的記憶,是她在過去的十年裡最熟悉的兩種味道。我和昭泊曾經以旁觀者的身份目睹過,還以凌蓮的身份短暫的感受過,當時只是驚怒交加,此時卻是淒涼難言。
“人在,記憶換了。”昭泊說,“很好。”
“人不在了,記憶救了別人。”我說,“也很好。”
一切似乎都很好。
“這名字我當真取不來。”我躊躇良久還是毫無思路,遂向他一福身,“有勞師兄。”
昭泊凝神片刻,走到案前,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大字:滿庭芳。
“滿庭芳?這和凌蓮有什麼關係?”
昭泊勾脣一笑:“知不知道‘滿庭芳’的別稱?”
我搖頭:“故意拿這個氣我,你知道我對這些知之甚少。”
“滿庭芳,又叫‘滿庭霜’。”昭泊解釋道,“凌蓮從前受盡折磨,每天的日子都如同霜打一般灰暗,如今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霜露過去,滿庭芳香。
昭泊曾說我對感情之事太執著,對此我只能承認。其實就算姜麒將來厭倦了凌蓮、另外娶妻納妾又如何呢?姜府不得寵的妾侍即便過得再差也好過凌蓮先前的日子,可我偏偏對此很是不甘,總憂心姜麒負了凌蓮怎麼辦。
執著的同時我也清楚,世間的感情哪有絕對的、世間的萬事又哪有那麼多“怎麼辦”?從此我們與凌蓮姜麒大約是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各走各的路,他們好與不好,負與不負,與我們皆不相干。
唯一樣相干的,就是我接下來要好生研究一下這“滿庭芳”要怎麼用,這樣奇怪的味道要按照什麼比例和普通香料搭配調香纔好聞,以及要怎麼跟調香師解釋這香的來路纔不會讓他們產生懷疑也是個大事。
正思緒非亂間,瓶中隱隱飄散出一縷若有似無的麝香,昭泊臉色一白,我慼慼道:“她果然是知道的,她分明地聞出了那創傷藥裡的麝香,卻還是無所畏懼地用了下去。”
昭泊點頭:“她很聰明,她知道什麼是她抓得住的,什麼是她抓不住的。”
只是,彼時的我們,並不知凌菡與姜麒的感情。若是知道,也許昭泊不會加這一味麝香,而我,也不會讓她用這藥了。
如今的凌蓮,已經不記得這些了。身爲凌菡嫁入姜府的她,若有朝一日突然得知自己麝香侵體不能生育……不知她會有如何反應。
我打斷自己無限惆悵下去的心緒,塞住瓶塞,手中握着這一隻小小的殷紅瓷瓶沉吟良久。
滿庭芳,滿庭霜。
凌蓮,願你今後的日子,永遠是滿庭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