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樑雲闕,聳峙冗廊,華蓋羽扇交頸。
四下沉謐寧和,唯有私下巡邏的大內侍衛那整齊的腳步聲。
大雨依舊,點點雨珠濺在裙角,染上一層水漬。
鬢角的流蘇隨着我的緩步而晃動,璀璨的宮燈浮動,恍惚間憶起他曾說在我二十一歲生辰那日要給我一個驚喜。想必,那個驚喜我已看不見了罷。
紫衣隨在我身側,一路上未發一語,她是個聰慧的女子,想來也應該猜透幾分。
在御書房外兩側的侍衛恭敬的朝我行禮,頭垂的很低,兩腮的鬍鬚蔓延了大半張臉,顯得粗獷霸氣,可身子卻略顯單薄。
對着緊閉的門扉,我凝望了許久,遲遲未有動作。
冰涼的指尖撫過我的小腹,嘴角勾起自嘲,不論如何,你都要給我與逝去的孩子一個交待。
整理好自己的情緒,雙手一個用力,門扉便被我推開,帶起一陣寒風,御書房內把守的幾名侍衛戒備的朝我望來。
“你們都出去,本宮有話要與王上談。”我目不斜視,淡淡的對侍衛們下令,可我知道,夜鳶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幾名侍衛相互對望了一眼,隨後一齊看向龍案旁的男子,只聽一聲冷冷的:“都退下吧。”這才屏退了在場的侍衛,門扉咯吱一聲緊閉,尖銳的鉤划着我的心,隱隱有些疼痛。
這纔將目光看向那個依舊龍章鳳姿的男子,眉目間仍是淡漠交雜着寒氣,唯有眼底的頹廢泄露了心事。短短七日未見而已,我與他之間的陌生與距離竟像是隔了七年。
“王上可記得當初您對臣妾承諾過什麼?”對着他的眼瞳,我不拐彎抹角,不喜歡對他耍心機。“您說:若有人敢動,朕便是賠盡江山,也要用其命償我兒之血。”
他目光微動,雙脣緊抿,竟是爲難!
我質問道:“王上知道臣妾的孩子是太后殺的。”
他說:“慕雪,不要爲難朕。”
我笑:“臣妾想要的只是一個交待,這樣便是爲難你了嗎?”
“那是朕的母后。”
“您的母后就有權利殺我們的孩子嗎?這個孩子難道不是她的孫兒嗎?”我的情緒隱隱有些波動,卻還是刻意壓低自己的聲音,不想讓御書房外的奴才與侍衛聽見。畢竟這皇家之事容外人窺聽了去,皇家臉面何存。
“那卿嬪呢?卿嬪的孩子也是朕的孩子。”那雙眼睛,那麼妖紅深邃,卻又遮蔓不明。
我一愣:“王上是什麼意思?”
“朕說過,能包容你做的一切。你也答應過朕,可以包容朕的一切。” 沁心的怒氣,清晰可見。眼睛最深處,是不盡的淒冷蕭索。
他的話猶如在冬日裡給我全身澆上一盆冷水,原本就冰涼的身子因這盆水愈發冷硬,那份寒氣僵我整個人凍僵,麻木的站在原地,用近乎於絕望的聲音問:“你認爲卿嬪的孩子是我謀害的?”
他不說話,靜靜的坐在那兒,動也不動的看我,眼底那昭昭的冷意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終於明白夜鳶口中的包容指的是什麼,原來是這件事。
“王上認定是臣妾害了您的孩子,那麼,證據呢?”
“那個孩子朕可以不在乎,你所做的,朕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包容。所以,這次的事,你不要再追究下去。”他的聲音徒然軟了下來。
“證據呢?”我雙拳緊握,依舊不讓步。沒有做過的事,我不會認,更不會平白無故的遭人冤枉。
夜鳶的目光倏然間變冷:“該死的都已死,你問朕要證據?”
我的臉色逐漸蒼白,張了張口,幾次到嘴邊解釋的話硬生生還是吞了回去,只道:“不是我。”
“那還能有誰。”他毫不猶豫的截了我的末音,我一僵,他也是一僵。
恍惚間我又憶起那日紫衣說:原來娘娘您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王上,太后不能理解,王上一定能理解的。
而我,則是信誓旦旦的對她說:他一定能理解。
原來是我太自以爲是,是我對我們之間的感情太過於信任。
“原來,轅慕雪在你眼中是這樣一個人。”
他瞅着我,眼底有微微的動容,隨即卻又那樣冷硬如鐵:“卿嬪小產之事蹊蹺,那個碧清說的話也極爲奇怪,而你卻以每人杖責八十草草了結此事。母妃要徹查此事,你卻以摘下鳳冠來威脅,你在怕什麼呢?”
我又怎會不知這樣做會惹來後宮多大的非議,可是我不怕,嘴在她們身上,我阻止不了她們說。只要夜鳶相信我,我即使承受再多的流言蜚語又如何?
可這件鬧的滿城風雨的事你卻是一笑置之,不聞不問。
我以爲,你是理解我的,便沒有解釋。
原來你只是掩去心中的懷疑,用你所謂的包容去隱忍。
看着我的沉默,他卻誤認爲是我的默認。於是起身,繞過龍岸走至我身邊,輕輕吐納一口氣,低聲說:“朕不計較,朕依舊可以包容你,也請你包容朕的母后。你不是承諾過,會包容朕的一切嗎?”
緊緊握拳的手終於在他說這句話後徹底鬆開,不可置信的盯着眼前這個男人,腦中卻飛速閃過無數的靈光。記得,那****與華太后撕破臉,夜鳶便去了聖華宮,還與華太后有了口角。再到雪鳶宮,用冰冷哀傷的目光看着我,後來還要我包容他的一切。
“從那個時候你就已經知道,我的孩子是你的母妃所害!”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聲音脫口而出那一刻,竟是如此尖銳,響徹了御書房。
伴隨着外邊的雨意深深,茜紗宮燈映在明黃的錦簾上。龍涎香,隱隱暗香浮動。
御書房的門猛然被人推開,守在門外的侍衛急急的闖了進來,跪地垂首道:“王上,楚將軍求見。”
一直冷漠的夜鳶忽而一笑,可眼中卻全然無笑,唯剩下那冰冷的疏離。
“正好,今夜朕要與王后,楚將軍好好談一談。傳楚寰。”他龍袍一揮,驀然轉身背對着我,似有決絕之意。
那明黃的身影那樣陌生,陌生到令我害怕,彷彿……他要做出什麼決定。
難道,他真的不信任我?
他對我的愛,僅僅就因爲那幾句風言風語而消散?
我無力的後退幾步,卻見那名侍衛起身,像是要出去召楚寰進來,可是他卻探手摸向腰間。
正在奇怪他的舉動,卻見一道鋒利的銀芒閃過,那是一條又細又長的劍。
那劍如鬼魅,凌厲的逼向背對着我的夜鳶。
千思萬緒瞬間閃過,也由不得我考慮,合身便撲上前,將夜鳶一把推開。
劍氣如虹,凌厲的逼向我的心臟。
我仰首,寒氣掃過,與持劍人眼神相撞。
他眼底詫異,竟是立刻想收回劍勢,無奈長劍出鞘必取其命。
他幾乎是費盡全力,將劍用力一偏,避過了我的心臟,只是狠狠插在了我的肩頭。
在長劍入肩那一刻,我也認出了這名刺客,是夜翎。
身子徒然一輕,夜鳶將我攬入懷,眼中有震驚,還有不可思議。
何止他不可思議,就連我都不敢相信,如此愛自己的我,竟會在生死一線推開夜鳶。原來,愛上一個人竟會連自己都迷失了。
瞬間,我想起五年前,大哥何嘗不是將我緊緊攬在懷中,獨自承受那萬箭穿心,保住了我的性命。
這些年我一直對大哥留我一人獨自在世上而耿耿於懷,今日此事發生在我身上許多疑問也就釋懷了。當一個人將另一個人當作自己的生命在愛,那一刻,便能棄自己的生命於不顧。
可做過之後,我竟覺得自己是這樣好笑,爲一個男人犧牲自己的性命,這實在太好笑了。
夜翎又是一劍,直刺夜鳶,身形如鬼魅。倉促間夜鳶爲了護我,摟着我急退。凌厲的殺氣無不充斥包圍着我與夜鳶,夜翎的眼神是仇恨的,似要與夜鳶同歸於盡。耳邊掠過森冷的寒氣,肩上的疼痛已經讓我整個人癱軟在他身上,似乎成爲他的包袱,一邊躲避夜翎的劍還要保護我。
其實,他可以將我推開。
其實,他知道夜翎不會傷我。
外邊的侍衛聞聲衝了進來,拔刀的瞬間不是砍向夜翎,而是夜鳶。
御書房外的侍衛何時竟全變成了夜翎的人,卻無一人發覺?
猛然想起多日前在天芳園所見到的一隊侍衛,當時我便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卻因爲我小產之事而忽略了。
可是夜翎,你爲何要回來?
王宮被破那日,我之所以放你一條生路,爲的不是讓你回來行刺夜鳶,而是讓你走的越遠越好。爲了仇恨,你卻再次進宮,你真的以爲憑你,憑你那幾個餘孽就能殺了夜鳶嗎?
楚寰不知何時已飛身進來,長劍出鞘,寒光掠影,鋒芒畢露。瞬間,三名刺客已死在他那快如疾風的劍下,鮮紅的血沿着刀鋒一滴一滴的滾落。
殿外雨聲依舊,閃電破空,雷鳴陣陣。大殿頃刻間安靜下來,楚寰執劍擋在我與夜鳶面前,近二十名刺客將我們團團圍住,殺氣迫人。
楚寰攝人的目光將滿殿一掃,竟是淒冷無比。
我靠在夜鳶的懷中,面色早已無一絲溫度。
夜鳶憐惜且複雜的看我,手在我臉頰上撫了撫,指尖很涼。收回手,若有所思的瞧了眼楚寰,忽然聽見夜鳶一聲輕嘆,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讓我看不懂,也不敢懂。
“夜翎,你果然沒死。”夜鳶這句話中用的不是竟然而是果然。
此刻的夜鳶平靜到讓我覺得不真實,面對這麼多刺客竟如此平靜,彷彿一早便已預料到今夜的行刺。
夜翎袖手一揚,將臉上那隱藏大半張臉的鬍子撕下,呈現的仍舊是那份狂妄與不可一世。
“既然未央放了你,又何苦回來自尋死路?”他面色陰鬱,隱有殺氣。
“父王,母后,都是被你害死的。夜翎豈會苟且偷生?”夜翎始終緊緊握着長劍,深知此刻的情形不能再拖延下去,向衆人使了個眼色。衆人便舉刀砍向我們,楚寰冷笑中藏着不屑,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也正是因爲這份輕蔑的笑意,激怒了衆人,衝上前便與楚寰刀劍相擊。
電光石火間,密密麻麻的大內侍衛自御書房外涌入,似乎早有準備,並不像是匆匆趕來。
那一瞬間,我彷彿明白了什麼。
不出片刻,大內侍衛已將滿殿的刺客擒住,押跪在夜鳶面前。而楚寰的刀則架在夜翎的頸項之上,那一刻夜翎便已經輸了,又輸了一次。
想必夜鳶早已得知夜翎未死的消息,也對夜翎秘密進宮行刺之事瞭若指掌,他根本就成足在胸。
而我,這個傻瓜竟去爲他擋劍,多此一舉,真是多此一舉。
夜鳶看着我肩上的血一絲絲的溢出,即刻道:“傳御醫!”
“不用傳了。”柔和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在這場驚心動魄的刺殺後傳來,那個雍容華貴的華太后身着瑰紅色鳳袍徐徐走進,鳳冠垂下的珍珠流蘇一步一晃動,更襯的她嫵媚動人。
範上卿緊隨華太后身側,對着我已再無恭謙:“元謹王后,夜翎是你放走的。”
“是。”事到如今,何苦再瞞,這一切夜鳶早便知曉。
“不是。”就在我回答的同時,夜翎竟矢口否認了。
“這倒是奇怪,一人說是,一人便說不是?”華太后好笑的掃過我與夜翎,又恍然想起什麼似的:“哀家倒是忘了,王后你與夜翎本就是一對,後來卻被鳶兒搶了個先。如今相互庇護倒也是情有可原,鳶兒你瞧瞧你的王后,做的實在不成體統。”滿口的諷刺,似在刻意挑撥我與夜鳶之間。
可是華太后,如今已不必再挑撥了,我與夜鳶的距離已經拉的很遠很遠了。
範上卿一臉的得意,上前一步,由袖中取出一份明黃色的奏摺,跪於夜鳶面前奏道:“元謹王后晉位兩年有餘,朝臣列下八宗罪請求廢后。”說罷,便打開奏摺,當着衆人的面朗朗念着:“八宗罪:之一,擅寵宮闈;之二,迷惑君王;之三,把持六宮;之四,謀害宮嬪;之五,驕橫跋扈;之六,濫殺無辜;之七,惑亂朝綱;之八,勾結黨羽。”
每聽一句,我便由夜鳶的懷中抽離一分,直到範上卿唸完,我便含着笑看楚寰。
楚寰也回望着我,眼中隱有悲慟,更多還是釋然,也許他早就預料到今日的情景。
“還有第九宗,欺君之罪。”華太后冷笑着將目光投放在夜翎身上,原來我的一念之仁竟也成了一罪,而這個欺君之罪是足以令我掉腦袋的。
而夜鳶,至始至終都沒有說一句話,原來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未央你兩次讓哀家摘了你的鳳冠,哀家念舊情,故而手下留情。今日你犯了欺君之罪,這個鳳冠已經不屬於你了!”她淡笑,擡手,欲取下我的鳳冠。
“母妃!”終於,夜鳶開口了,他冷冷盯着華太后,濃烈的怒意與警告讓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肩上的血早已將我的左臂染透,雪白鑲金絲貢錦紗袖變成了觸目驚心的紅色,紅的耀眼,紅的嬌豔。
“顧念舊情,手下留情?”我猶自輕笑,狠狠盯着眼前的華太后:“堂堂太后,竟買通李御醫,張御醫,陳御醫聯合起來謀害龍種,當真可笑!”
華太后的臉上頓時失了血色,卻馬上恢復:“元謹王后你倒是能演戲,哀家何故要害你的孩子?那也是哀家的孫兒。”
她這句話促使我的笑意更大:“是啊,母妃也知道那是您的孫兒啊?”笑着笑着,我側首看着佇立在原地深深凝望我的夜鳶:“孩子的枉死,全因我站的太高。你們又哪能容我生下龍種?原來,至始至終都是轅慕雪在威脅着你的皇權。原來,我們的愛情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我一步一步的後退,血一滴一滴沿着我的手臂劃入指尖,最後滴在熠熠閃光的地面。每後退一步,夜鳶便離我遠一分,而我眼眶中的淚早已瀰漫了眼眸,再也看不清那個讓我再一次敞開心扉去愛的男人。
兩側的侍衛皆因我漫無目的的後退而紛紛讓路,整個御書房的人皆將目光投向我,有悲憫的,鄙夷的,淡漠的,諷刺的,嘲諷的……
從小就知道,當皇后就等於當棄婦。
可自從做了夜鳶的王后,得到他的專寵,我才知道,原來做皇后不一定都是棄婦,至少我不是。
今日,我還是難逃這番命運,終於還是被他拋棄了。
“一直相信,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以爲我做的一切,你都會了解,原來,你一點兒也不瞭解。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淚水溢滿眼眶後,終是滾落,我一揚手,將頭頂的鳳冠摘下,狠狠摔在地上。
珠翠,朝珠,寶石,一顆顆滾落在地面,刺耳的跳動聲來回縈繞在大殿。
而我後退的步伐撞進了紫衣的懷中,一個踉蹌的險些摔倒,幸得紫衣緊緊扶住了我。
紫衣的眼中竟也閃着淚,猛然跪了下來,重重的向夜鳶磕了一個頭,哽咽道:“王上您是在懷疑娘娘對您的異心?娘娘怎麼會?王上您怎麼可以?”
“賤婢,這哪有你說話的份!”範上卿上前就是一腳,狠狠踹在紫衣的心窩。
紫衣猛然摔倒在地,一口血便吐了出來,我心驚,想去扶她,卻見她堅強的爬了起來。嘴角隱隱帶着血跡,淚水倔強的不肯掉落,目光是堅定的。
這是我所認識的紫衣嗎?她何時竟從那個膽小怕是的紫衣變得這樣堅強?難道是在我身邊待的久了,也就變的這樣堅強了?原來我的狠辣也會將人改變呢,真是害人不淺……難怪,就連夜鳶都在懷疑我與楚寰對他的江山意圖不軌呢。
她重新跪好,仰頭凝望着夜鳶,娓娓說:“今日就算是死,有些話奴婢還是不得不說。四年前,奴婢奉娘娘之命給您飛鴿傳書:宮人陷害,王妃小產。奴婢一直不知娘娘爲何要讓奴婢給您寫這八個字,難道她不怕殿下因爲悲痛而喪失鬥志嗎?直到那日聽聞王爺您橫闖位處西山的副將軍營,力斬數百人,親取其副將首級才知道,娘娘的用意是爲了激發您的鬥志,與其說是娘娘神機妙算,不如說她懂你。沒錯,娘娘的孩子,並非宮人謀害,而是娘娘她用一碗藏紅花將自己的孩子硬生生殺死在腹中。”
突然,整個大殿靜謐無聲,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外邊的風雨伴隨着雷鳴劃過,陣陣冷風襲來,捲起衆人的衣角,拂亂了髮絲。
“也許有人會說娘娘她狠毒,竟然連自己的孩子都殺,可王上,您知道娘娘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您。爲了您,她獨自承受了喪子之痛,爲了您,還要甘願進入冷宮,整整一年。您可知娘娘在冷宮中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嗎?多少次連奴婢都看不下去了,可是娘娘的表情仍是那樣淡淡的,冷冷的,彷彿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的。而她做的一切爲了什麼?是爲了您的霸業,爲了您的江山!”
“一個女人做到這個地步,換來的竟是您的懷疑。”紫衣說完這些,淚水早已經淌了滿臉,那份歇斯底里的聲音不斷充斥着整個御書房。
我則是靜靜的聽着紫衣細數着我的好,冷笑。
我有紫衣說的那麼好嗎?我真的爲夜鳶做了那麼多嗎?怎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夜鳶的目光卻早已動容,還有那掩藏不住的哀傷,震驚。
“還有,王上您專寵娘娘,您縱容的給了她至高無上的尊榮,而她也甘願揹負天下人口中的妒後之名。可您給了她權利之後,卻要懷疑她?是奸臣挑唆,還是百姓的悠悠之口?”紫衣一語方罷,範上卿大怒,立刻吼道:“來人,將這個賤婢拖出去掌嘴!”
“範上卿,給朕退下。”他一聲怒斥。
範上卿一驚,隨即卑謙地後退。
沉默許久的華太后終於斂去那一臉怔忡,望了望我,再望望夜翎,最後才說:“王上,元謹王后身爲一國之母竟將這個謀逆的夜翎放走,騙說已葬身火海。欺君之罪,當斬。”
“母妃,不要逼兒臣。”夜鳶指節蒼白,那目光已如冰雪,漸透寒意。
“鳶兒,你還未清醒嗎?要一直受這個妖女蠱惑下去嗎?她會毀了你的江山!”華太后激動地喝道。
“就是這個妖女,在朕命懸一線之時爲朕擋下一劍。”他的手指着我,一字一句地說。
“這一劍你就心軟了?這丫頭鐵定是與夜翎做戲騙你的,否則怎會只傷到肩而已。”
突然,滿殿的官員與侍衛皆跪地齊聲道:“請求王上,誅殺妖后。”
“你們都反了?”夜鳶的目光殺氣漸起,“誰敢再說一句,朕便殺了誰。”
華太后竟也跪了下來,“哀家請求王上,誅殺妖后。”
夜鳶連連後退幾步,不受她的禮,又是一句:“母妃,不要逼兒臣!”
楚寰便在此時,一個箭步衝上前,攬着我的腰便飛身掠出御書房。所有人一驚,忙起身,追了出去。
我們兩一齊隱入那傾盆大雨中,沁涼的雨水侵蝕着我們二人,肩上那不斷涌出的血凝聚着雨水被衝下,隨水而逝。
而我看到的,竟是在着黑暗漫漫大雨中隱藏着一支軍隊,領軍者是夜鳶的親弟弟,四王子夜景。竟早就埋伏好了嗎,夜鳶你真的要對付我與楚寰嗎?
可是,我一介女流要你的江山何用?
失望的看着正對面的夜鳶,突然間,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了意義。
“太后與王上忌憚的不就是楚寰的兵力嗎?何苦對付一個深處宮闈不問朝政的女人。楚寰可以放棄手中的一切權利任您處置,只求王上您放未央一條生路。”楚寰的手緊緊摟着我的腰際,支撐着我逐漸虛弱的身子。另一手持着長劍,戒備的掃向四周,生怕有人偷襲。
“朕,沒有說過要你們的命。今日的一切,朕不知情。”夜鳶不顧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邁步走入雨中,朝我們而來。
“可是你不信我。”像是在對他說,又彷彿是在對自己說,“這個世上,畢竟只有一個轅羲九。”
“慕雪!”夜鳶的目光中閃露一抹慌張,原來,他也會怕。
楚寰探手將懷中的兵符取出,朝夜鳶丟去:“臣今夜來,本爲辭官,未曾想到卻會目睹這樣殘忍的一幕。”
夜鳶並未伸手接過兵符,只是任那十萬兵權的兵符掉落在腳邊,而他的步伐也停在那兒,不再前進。
“放我們走,從此以後我們不會再踏入北國一步。”楚寰與面前的夜鳶相互對峙,隱約間有一觸即發的戰火。
“王上,要斬草除根,萬萬不能放他們走!”夜景佇立在雨中,垂首而堅定的規勸着。
夜鳶冷凜的視線驀然轉向我,我卻側首迴避,不願再說些什麼。
累了,在後宮兩年,能支撐我鬥下去的唯有夜鳶。
突然間他對我的懷疑與不信任,竟讓我覺得格外疲倦。
我終於明白,爲何後宮這麼多女人喜歡明爭暗鬥,原來一心只爲她們心中的那個個愛。而我亦是個平凡的女子,爲了愛,也甘願沉淪在後宮不斷的爭鬥。
現在,支撐我堅持下去的那個人突然間先放棄了,那我又何苦再堅持下去呢?
“好,朕放你們走。”夜鳶突然來的一句話讓我一仰頭,對上他那平淡無奇的目光,裡面很冷,很淡,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終於還是決絕嗎?
“鳶兒!”
“王上!”
“王兄!”
衆人紛紛驚道,還想說些勸諫之言卻被夜鳶猛然打斷:“朕說了,放他們走。誰敢忤逆朕,殺無赦!”
·
楚寰一路以輕功帶我脫離那個王宮,在大雨中我看着夜鳶離我越來越遠,直至消失不見。
夜鳶放了我們,放我們遠去。
突然間我才明白,他,已棄我。
擔憂了五年,這一刻終於還是發生了,他將我這顆棋子踢開了。
如今他坐擁江山,轅慕雪的存在已經威脅到他的皇權,今夜的一切都是早早便算計好的,他要廢后,要拋棄我。
肩上的傷痛早已麻木,唯獨剩下的只是可笑。
轅慕雪選了一個最強的人做復仇的工具,卻也被這強者踢開了。我算到了一切,卻從沒算到自己會愛上這個強者。
也許一對相愛的人,誰愛的多一些,那一方就必定是弱者。我一直以爲愛的多的那一方是夜鳶,卻再今日才發覺,原來愛的多的那一方是我。
風驚暮,驟雨依舊嘯蒼天,檐花落,驚雷馳電浪滾翻。
楚寰一路上未停歇半分,帶着我飛奔至渡口,可舉目望去竟只是蒼茫一片,無一個船家。
岸邊風浪翻滾,我無神的凝望那蒼茫的江面,霎那間天昏地暗。若不是楚寰的手臂緊緊支撐着我,下一刻我便會無力的栽進這江面。
楚寰環着我腰際的手突然失了氣力,竟連連後退了兩步,沒有支撐的我也連連後退,最後竟與他一同跌坐在地。
迷茫間,楚寰的臉色極爲蒼白,痛苦的表情瀰漫了整張臉。
他,怎麼了?
他捂着小腹,想要支起身子,可是掙扎數次竟無力起身。臉上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臉被大雨覆蓋着,可他始終咬着牙不肯呼一次痛。
這個情景,似曾相識呢。
那個夜裡,嗜血蠱蟲也是這樣摧殘着我的身心,那份痛好幾次讓我無力支撐,想要對莫攸然投降。
可是,先投降的人是楚寰,爲了我而投降。
“你真傻。”我沙啞着嗓音,顫抖的伸出手撫上他那痛苦的臉,眼眶很酸,很澀。
即使疼成這樣,楚寰的眼中依舊是那樣冷漠,無一絲溫度。
可誰又能知道,那樣一顆心硬如鐵揹負着國仇家恨的男子,爲了我背叛了與莫攸然的師徒之約,爲了我承受了兩年的嗜血蠱蟲之痛,爲了我將兵權交還夜鳶帶我離開。
漸漸的,我的意識迷濛遠去,再也看不清眼前的這個人,終於還是無力的暈倒在冰涼的雨水之中。
轅慕雪,該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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