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華四年,秋。
夜鳴錚,翠色縈,桐葉簌簌風華遍地。
光陰飛逝,時光蹉跎,如今我已是雙十年華,貴爲北國王后時近兩年,依舊盛寵不衰。王上每月於雪鳶宮逗留的時間最多,太后也頗有微詞,常言:王上該學會如何做到雨露均沾,王后更不該獨霸帝寵威脅皇權。
嘴邊揚起慘淡一笑,鳳袍裙裾逶迆在地,紫衣與冰凌小步尾隨於身後,我的目光直直凝視着黑寂無邊的暗夜,遊廊兩側宮燈懸掛,隨風搖曳。
星點燦燦,密佈蒼穹。孤月無邊,溶淡絕麗。
近年來陪在夜鳶的身邊,看他愈發深沉穩重的目光,我時常會迷惘。總覺得,他已不再是當年的大王子殿下。雖然,他依舊獨予我一人他那溫柔的笑意,雖然,他依舊寵溺着我的種種任性,可我總覺得,很多事變了。
說不上哪變了,大王子時的他雖然淡漠冷血,手段狠辣,喜怒不形於色,可我能猜透幾分他心中所想。如今,我已然無法看透他一分,甚至覺得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他是那樣陌生。
多少個日夜,我努力對自己說,陪在他身邊是爲了幫大哥報仇,我要親眼看着南國葬送在北國手中。
好幾次控制不住,想要對他表露真心,可看見他有些陌生的眼神,我才驚覺他始終是個王,不容我在感情上越池一步。
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分辨不清,對他利用多還是感情多,午夜夢迴,大哥與他的臉時常交疊在一起,那份痛是我永遠無法抹滅的烙印。
爲了讓自己不再痛,我便不再願去理清自己與他之間的關係,甘願沉淪在這奢華的宮殿中,用我自己的方式保護自己永遠站在最高處與夜鳶並肩而立。
走着走着不自覺已到黑屋子,所謂黑屋子,便是幽禁那些曾經犯罪的宮嬪,譬如通姦,譬如叛逆。黑屋子很小,裡面永遠都是一片黑暗,唯有一個鐵窗,每日有人送食進去。
而如今,華蓮便被幽禁在黑屋子裡,我竟會走到這裡,兩年都未曾想過要來見一見這個曾經在我面前那樣得意的她。
“王后,您要進去?”冰凌問。
“既然來了,就去瞧瞧。”我接過紫衣手中的燈籠,小步上前,將那扇唯一的小窗拉開,燈籠於前向裡面照射,藉着微弱的光我在牆角一處看見一個蜷縮的身子。
感受到動靜,她猛然仰頭,含着惡狠狠的亮光注視着我,眼眶遍佈血絲。
“賤人,你來看笑話的?”
我衝她笑,笑她都如此狼狽,口角還是針對於我,不過在她心中,我確實可恨。
見我安靜的對她笑,她的狠意漸漸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嘲諷,也不知是在嘲諷我,還是自嘲。
“好久,好久,都沒有再見到光了。”她眯着眼睛看我手中的燈籠,那束光筆直的射在她蒼白的臉上,似爲其染上一層光暉。
“轅慕雪,你爲夜鳶殺了自己的孩子,爲了夜鳶甘願被廢,爲了夜鳶承受冷宮之苦,爲了夜鳶竟連他那樣殘忍對待轅羲九屍體的行徑都能原諒。而你換來的又是什麼?他真的爲你空設後宮了嗎?就如莫攸然所言,你是個驕傲的女子,你絕不會甘願與衆人共侍一夫。想必你的心中日日夜夜都在承受這樣的煎熬吧?可惜了,這個世上只有一個轅羲九肯爲你付出生命,夜鳶並不會是第二個。”
我依舊笑對她的諷刺,面不改色,只是淡淡地衝她笑道:“即使不能空設後宮,但夜鳶的心中只有我一人。”
“世事無絕對,如今他心中只有你一人,並不代表將來也只有你一人。別忘了,這兒是後宮,永遠都是美女如雲的後宮。”她一針見血的諷刺着我,像是刻意要將我激怒。
但是我不怒,只笑,但脣邊卻無一絲笑意。
“轅慕雪,華蓮在這等着你,等着你失寵的那一日。”她瘋狂地仰頭大笑,笑聲蔓延着整個黑屋子,隱隱傳出一些到冰凌與紫衣耳中。
她們兩上前輕聲道:“王后,她瘋了,咱們還是回宮吧。”
紫衣接過我手中的燈籠,若有所思的向裡邊瞧了瞧,然後將小窗關上,再次隔絕了華蓮與外界的一切。
在迴雪鳶宮的路上,一名公公匆匆迎上我打了個千,額上隱隱冒着汗珠,臉色糾結了一片。紫衣將燈籠探出,才認出是蘭香閣卿嬪身邊伺候的福公公:“公公何事如此慌張?”
“合歡宮蘭香閣的卿嬪小產了,而此次小產甚爲蹊蹺,湘夫人與如貴嬪已到,等着王后您去主持大局。”福公公微喘着氣答道。
“小產?是該去瞧瞧了。”自打卿嬪有孕這三個月,我一回也沒去瞧過,對於這個孩子的降臨我自是不急。畢竟,想操心那孩子的人大有人在,怎麼也輪不到我去插手。
“奴才這就去稟報王上。”他正欲朝御書房處去,我便淡聲道:“王上此刻正在御書房批閱奏章,此等小事就莫去打攪,待王上批閱出來再行稟報。”
淡淡的一語引得福公公臉色慘白,此時的他定然在心底罵了我不下百遍了,將小產之事隨意說成一件小事,還不讓孩子他父親及時知道。
見福公公僵在原地,冰凌的口氣不大好,出聲斥道:“怎麼?福公公還有話說?”
“奴才不敢。”他一個激靈,猛然回神。
“那還不帶路?”冰凌瞪了眼不懂規矩的他。
我的嘴角倒是勾起一抹似笑非笑,這兩年隨着我在後宮與朝廷的勢力逐漸擴張,又加上王上的盛寵,我的王后地位可以說是再無人能夠撼動。不論是後宮妃嬪還是朝中大臣,無不對我忌憚巴結。在雪鳶宮伺候的奴才們也就自恃高人一等,時常爲所欲爲,對他人頤指氣使,正五品以下的宮嬪他們絲毫不放在眼底。
我看在眼底卻未多言,只要不過分,不丟了雪鳶宮的臉面,我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路上淡淡的清香夾雜着少許的暗塵撲鼻而來,合歡宮倒是挺奢華,裡邊奇珍異卉滿花圃,假山嶙峋蜿蜒。
風露自娟娟,翠蓋庭芳影,小閣珠簾卷,宮燈映窗扉。
未進蘭香閣便聽聞幾個低聲哭泣的聲音,裡面傳來七嘴八舌的議論,還有進進出出換着熱水的奴才,好不熱鬧。
有人高唱:王后娘娘駕到。
閣內頓時跪倒一片,湘夫人與如貴嬪向我福了福身,另有幾名妃嬪竟隨着奴才一齊跪倒在地。目光有些畏縮,像是極爲怕我。
蹙了蹙眉,我猶自坐上首位,便喚她們起身,如貴嬪與湘夫人於我兩側坐下,臉色凝重中帶有絲絲笑意。
這次的主角卿嬪倒是虛弱的匍匐在地,始終不起來,低聲哭着:“王后您是六宮之主,臣妾的孩子被奸人所害,您一定要爲臣妾做主啊。若您都不能爲臣妾做主,那臣妾活着還有何意思?”
我瞅着卿嬪那悲傷欲絕的模樣,初看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可她這一般哭訴倒使得我極爲厭煩,尤其討厭此般哭哭啼啼大吵大鬧的女子,一點兒也不像是喪子的模樣。
我問:“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一名頗爲秀氣的宮女立刻上前,於卿嬪身邊跪下,一五一十的稟報:“酉時娘娘用過晚膳之後便歇下了,不出半個時辰便腹痛不止,當即小產。”
一邊聽着她稟報,一邊單手敲打着桌案:“除了晚膳沒用其它的了?”
她眼波一轉,想起什麼似地忙說:“臨睡前主子她喝了一杯安神茶。”
我一笑:“安神茶是誰泡的?”
“是碧清。”她將目光投放在跪在左側的一名女子,被稱做碧清的丫頭一怔,驚恐的爬了過來:“王后,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我安靜的靠坐着,也不發話,湘夫人見我不語便出言問:“安神茶在哪?”
“已經被奴婢撤下。”她瑟瑟發抖地回道。
“哼,我看就是你在安神茶里加了紅花,導致卿嬪小產。還不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指使?”湘夫人猛然一拍桌案,嚇的碧清一張臉都青了下來。
“不是奴婢,不是……”
“看樣子,嘴巴挺嚴實的,來人,掌嘴。”
湘夫人一聲令下,幾個看似粗野健壯的婦人凶神惡煞的進來,正要動手掌嘴,她便哭喊着:“奴婢認罪,求夫人放過奴婢。”
“這才聽話嘛,說,到底是誰指使?”湘夫人滿意一笑,迫不及待地詢問。
“是沁美人指使奴婢在卿嬪的安神茶中放藏紅花的。”碧清的目光倏然轉向正看好戲的沁美人。
忽然被點到名,沁美人僵了片刻,隨即大怒:“哪來的賤婢,竟敢污衊我,你不要命了!”
“主子,您不能翻臉不認人啊,這簪子還是您賞給奴才的,說是要辦成了這事還有重賞的。”她立刻哭着爬到她跟前,由懷中掏出一枚玲瓏翡翠簪。
沁美人臉色大變,心下一急便一腳朝碧清的胸口踹了去:“狗奴才……這簪子是我幾日前掉了的,你竟敢用此來污衊……”
“喲,這認證物證俱在,沁美人還想狡辯?”湘夫人笑的愈發嬌媚,眉宇間淨是得意之態。
沁美人驚恐的看着湘夫人,彷彿意識到什麼,猛然跪下,連連磕頭:“王后明察,臣妾真的沒有,這賤婢栽贓嫁禍。定是受了什麼人指使……”
對於這場鬧劇至始至終都不發表任何話的我冷冷地瞧了眼一臉無辜的沁美人,端起茶抿了口。
沁美人倒是急了,臉色慘淡如紙。
“依臣妾看,此事還有待察明。”如貴嬪輕聲細語的側過頭,恭敬地對我說。
“都如此明顯了,還察明什麼?”湘夫人頗爲挑釁的睇了眼如貴嬪,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模樣。
而卿嬪也連連點頭:“臣妾也覺得此事……此事甚爲蹊蹺,還望親自覲見王上,求他還個公道。”
不等其他人開口,我重重的將手中那杯茶擱置上案,一聲重響駭了衆人,皆紛紛噤口不敢再說話。
“如此後宮瑣碎之事也要勞煩王上出面,卿嬪你當本宮這個王后是擺設?”
卿嬪一驚,方覺自己失言,忙道:“臣妾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何意?”我不冷不熱的繼續追問其言,她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我:“臣妾,臣妾……”
不再看她,我冷冷的掃過沁美人與碧清,未做考慮便下令:“碧清與沁美人謀害皇嗣,拖下去杖責八十刑棍,若有幸存活便關入黑屋子,若不幸有個萬一便好生安置着。”
沁美人與碧清雙雙慘白了臉,連連磕頭哭喊着:“王后饒命,王后饒命,臣妾冤枉,冤枉!”
可是侍衛卻是毫不留情的將她們拖了出去,在漫漫黑夜中,隱隱傳來哭訴聲,那樣撕心裂肺,但在這陰暗嗜血的宮廷中卻是如此平常。
“王后,臣妾覺得此事……”卿嬪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我凌厲的目光打住,跪在地上呆呆的凝視着我。
“你的孩子是沁美人指使碧清在安神茶裡下了藏紅花,導致小產。此事就此了結,誰敢再妄加議論,或是王上聽到任何風言風語,本宮作爲六宮之主,將嚴懲不殆。”
滿閣突然一陣沉默,靜謐無聲。直到冰凌輕咳一聲,衆人恍然回神,齊聲道:“王后聖明。”
處理完小產之事,我便決定去趟御書房,今夜之事是該讓夜鳶知道,畢竟那是他的孩子。
“娘娘,您不覺得今夜之事太過蹊蹺?”一路上悶悶不語的紫衣像是憋了太久,終於是開口了。
“你倒是說說蹊蹺在何處?”
“這樣蠢的辦法,沁美人絲毫不蠢且不說,就算蠢也不會用如此明顯的手法去害卿嬪。”紫衣嗤鼻而笑。“紫衣想,王后您何等聰明,不會看不出來吧?”
我依舊緩步前行,但笑不語,深深的遊廊上傳來我們細碎的腳步聲,空空迴響飄蕩。
兩年來,很少有妃嬪懷有龍種,懷上了的也都莫名其妙的小產了,此中秘事自是不言而喻,卻無人敢去深究。歷朝後宮都不平靜,算計陰謀常常出其不意,一山更比一山高。而我,卻是袖手旁觀後宮事,冷眼笑聽姬妾爭,揣着明白裝糊塗。
我能縱容她們明爭暗鬥,只要她們的爭鬥沒有影響到我的地位,便放縱她們爭。爭個你死我活對我只有好處並無壞處,我只需穩住我的後位,而朝廷,一直都有楚寰,我信他。
“娘娘,您覺得是誰纔是真兇?”冰凌好奇的問。
勾過鬢角被風吹散的一縷髮絲,輕輕撫摸護甲,莞爾一笑:“卿嬪的孩子已經沒有了,對本宮百利而無一害。誰是兇手,早已不重要。”
“難怪娘娘就這樣草草的了結此事。”冰凌恍然大悟的點頭,又口沒遮攔的問:“萬一娘娘您懷了孩子卻被人給謀害了,也不知您會如何對待兇手。”
紫衣一聽忙用胳膊肘頂了頂她,示意她不要再繼續往下說。冰凌也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垂首:“奴婢失言。”
我面無表情的行走於遊廊,望漢白玉雕欄,記憶中又閃現我親自喝下那碗藏紅花,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殺害。雙拳不禁狠狠握緊,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讓她,不得好死。”
月轉殿前檐,一枕秋風漏聲長,玉露籠輕煙。
也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御書房,腳有些累。紫衣常問我爲何不乘輦,說來也奇怪,我總是喜歡漫步在偌大的宮殿中,只有腳踩着我才能感覺到一切是那樣真實。
“王后娘娘。”李公公一見我來便陪着笑,恭敬的向我行禮。
瞅了眼依舊燈火通明的御書房,我問:“王上還在裡邊?”
“沒停過,您倒是勸勸王上別太勞累,聖體爲重啊。”李公公喟嘆道。
推開御書房的門,一室明晃晃的光芒便射入眼中,刺的有些疼痛。紫衣與冰凌在外頭將門輕輕關上,發出細微的聲響,並未影響龍案前那個認真批閱奏摺的男子。
他始終垂首認真的看着手中那一份份金黃的奏摺,時而眉頭輕蹙,時而嘴角上揚,時而眼中透寒,時而瞳中含笑。
登基已有四年,如今的北國已不能與夜宣的王朝同日而語了,現今北國朝廷穩定,戰事減少,賦稅不增,南國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