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天一太想成仙了, 妖族的血液流淌在身體中只覺得遍體生寒,在神殿的每一天都會害怕會不會讓主人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
可有些事情終究瞞不住的。
他站在大殿正中央,羽涅的雙目看不出任何情緒, 無雙倒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羽涅的心中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快樂與生氣的滋味了, 但看到羽天一眉間的心魔印, 肝火還是不經意間動了一瞬。
倒不是因爲討厭, 而是有些隱隱的心疼。她是天地之母, 六界衆生都是她的孩子,談不上討厭誰,皆一視同仁。然而神魔、仙妖混血而生的孩子是天下最可憐的物種, 沒有任何一界願意接納他們,而陰陽兩宗血脈交織在一處極易走火入魔, 正邪兩念會把人變得瘋瘋癲癲, 滿心的苦楚也無處可傾訴。
羽天一雙瞳猩紅, 不知是難過還是畏懼,但在外人看來他像極了凶神惡煞。走吧, 何必留下自取其辱呢?羽天一苦笑了一下,轉身擡腳想要離開。
“站住!”羽涅眯了眯眼,五指也漸漸攥在了一起。他想一走了之麼,用這張一看便是邪魔外道的臉去外面晃悠,萬一狂性大發身邊沒人控制得住自殘怎麼辦。
她是在想着如何保護羽天一的安全, 羽天一卻一下子誤解了主人的意思, 以爲她要找自己的麻煩, 慌然失措地想趕緊走, 不願意讓自己失態的一幕被主人看見。
“孽障。”羽涅不怒反笑, 看來是她給的自由太多了,一個一個都不知分寸膽敢違抗她的命令了。無雙如此, 天一也是如此。
羽涅閃身來到羽天一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孩子的發旋,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罵?捨不得。打?更不行。倒黴孩子。
誰知羽天一倒率先發作了,他不依不饒地歇斯底里,但在羽涅看來只是頑皮的孩子在發泄着委屈:“哪怕生而爲妖,我從未害過一個人,潛心修煉希望有朝一日能飛昇成仙……爲什麼我的努力在你看來全抵不過一個妖族的身份!憑什麼要把給了我的東西再毫無保留地收回去!憑什麼?羽涅!”
那是他第一次膽敢直呼主人的名字,也是唯一一次。
羽涅淡然地看着羽天一含淚的雙目,後者的身形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變大,直到他自己也怔然,說不出話來。
“沒有,”羽涅近乎吃力地墊着腳才能摸到他的臉頰——他長大了,已經夠不到那顆腦袋了,“我不討厭你。”
神仙妖魔極難衰老,自然也極難長大,他們的相貌隨着心的成熟而逐漸變化,一旦參透看懂了一些事,會在轉瞬之間從幼年變爲成年。
無雙的成長是因爲對自由的渴望,而羽天一呢?
羽涅兀的有些呆滯,因爲她的身體被囫圇地圈在了堅實的胸膛中。小時候偶爾會縮在哥哥懷裡,但自從長大了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抱過她,隔了許多年之後再次感受到溫暖的觸感,羽涅竟一時之間沒有做出反應,而是任由羽天一緊緊抱着她,渾身顫抖,彷彿失而復得、劫後餘生。
無雙整隻貓都驚呆了,原本還在一搖一晃的尾巴直直地豎了起來,細長的貓瞳也變得圓滾滾的一團。
羽涅內心產生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便緩緩地把手放在他的後背上,爲他傳輸靈力,直到羽天一眉心處的心魔印逐漸消失,才輕輕嘆了口氣。
他大抵是把感激錯當成了喜歡。
至少在那時候的羽涅也曾認爲,自己對羽天一的感情只是憐憫,而非在乎。
直到後來冥王被逼無奈發動了滅世之戰。羽涅不可坐視不理,便率領了以神界爲尊的五界聯盟力戰冥王,彼時的羽天一早已離開了她,以一己之力修煉成仙,壓制住了妖血,成了仙主東皇太一。此一別多年,再度重逢,原本的孩子已經長成了真正成熟的青年,眉宇間再也沒有了驚慌失措,而是不悲不喜的沉穩。
滿池平靜卻在見到她時碎成了漣漪。
羽涅不想讓他再白費心思了,祖神是不會也不能有愛的,可大戰在即,倘若在這時告訴了他結果,難保不會令他分心,只好讓他等。
羽涅以爲自己會活到給他結果的那一天。
羽天一已經足夠強大,沒有人會再敢欺負他,昔日趾高氣昂的無雙時至今日也不敢再對羽天一隨便捏圓拍扁了,因爲保不齊他一個不開心就會一掌劈死自己:這小不死和老太婆越發像了,動輒對他拳打腳踢。
無雙鬱悶得緊,但聽說羽天一被冥王抓住的那一刻還是火急火燎地衝過去要救他。開玩笑,小不死可不能有事,畢竟是從小看他長大的情分,加之老太婆對他的重視,他也不能坐視不理。
羽涅臨戰前囑託過羽天一:“與無雙離開神界。”
黑貓操着老媽子的心,卻被冥王的追求者昭嶽設計抓了去,強行灌入妖血,封印了它的靈力和修爲,渾渾噩噩成了昭嶽的奴才。
兄長夾在愛人和親人之間兩相爲難,最終選擇了以身殉道。兄長明明說過,他們不會死的。
天道亂了,不能維繫法則平衡的神魔之祖也被趕下了王座,沒有存在的意義了。無雙背叛了自己,哥哥也死了,只剩下天一還在被冥王一刀穿心。
“我該怎麼辦?”羽涅的心裡知道答案,卻仍要這麼問自己。
她還是狠下了心挖出了那一雙眼——不識人,留又有何用。這麼多年來她什麼都想留下,直到現在才發現,握在手心的東西越是寶貝,越是容易失去。兄長死了,她間接地毀滅了蒼生,又有何顏面再面對父親留給他們的天地。
羽天一向她奢求的一個答案,她有多想回答一個是,卻無能爲力。如何?要他們苟延殘喘於世,再眼睜睜地看着羽天一逐漸老去,死亡,被那雙埋葬了不知多少人的手合上眷戀不捨的眼麼?
她不敢再在乎什麼東西了。
爲什麼要讓她來做祖神?爲什麼她一定要奉獻出全部纔算盡職盡責、否則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爲什麼她的命運要和天下蒼生綁定在一起?
她只想當個普通人,有出生的歡欣,也有死亡的釋然,在短暫卻快樂的一生和愛人體會人世間的酸甜苦辣就夠了,哪怕受盡□□、哪怕地位低下。
力量、情愛、地位和尊嚴都沒有什麼重要性可言,何必去愛,便不會傷害。好好活下去,羽涅記得自己在羽天一耳畔輕輕地說,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
以血肉之軀和全部靈力爲祭,重傷冥王並將其封印在無盡荒墟。
痛?她不知道,好像是全身都在痙攣,全身骨血被碾碎,靈魂也被強行抽離出了身體,在朦朦朧朧中看到了羽天一的輪廓。
忘了吧……
艾淺倏而睜開雙眼,盡力平復自己的心情——
眼前是羽天一的喉結,還有衣衫下隱隱顯露的胸膛,他的手臂還搭在自己的腰間,呼吸平穩。感受到艾淺的微微動作,這才詫異地睜眼:“主人,怎麼了?”
艾淺定定地看了他兩秒,才無謂地笑了:“沒事呀,只不過做了個夢,夢到我在無盡荒墟設立結界的事了。”
這夢太過真實,艾淺如今卻看開了很多,已經能平心靜氣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個夢。羽天一將下顎放在她的頭頂,手臂微微收緊:“疼麼?”
不疼,真的不疼。
艾淺笑得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過去的事沒有什麼好執着,現在活下去的是艾淺,羽涅這個名字就讓它淹沒在歷史中吧。
沒有生的一瞬,哪有死的一刻。
對羽涅而言,生死二字從來都與她無關。
艾淺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有愛人、有朋友,可以陪着羽天一慢慢變老,一起消失在塵世中,而不會再一人孤獨。
沒有了翻天覆地之力也無妨,末法時代人類平靜地活,法則全部交給了他們自己,究竟是生存還是毀滅都與她不再有關係,要那通天之能又有何用?
艾淺伸了個懶腰,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人類在按照他們自己的軌跡規劃着人生,或許真的沒有所謂的“天道法則”存在對這個世界纔是最好的結果。
人人主宰自己的命運,可以有自尊而無憂無慮的活。
她靠在羽天一的懷裡喝着早餐奶,突然想起了第一次和冥王喝酒時的場景。艾淺忍不住低眉笑了笑,對着無盡荒墟的方向遙遙地舉了一下杯。
“女孩子不要喝那麼多酒!不要撒酒瘋!你聽到沒有啊!”
“囉嗦,你喝不喝。”
“哼,不要,我喝茶。”
“果然只有酒纔是最好的朋友,只有它不會離開我。”
“你什麼意思呀,我也不會離開你啊,我們是永遠的朋友嘛。”
“……”
“怎麼不說話呢?”
“呵,沒事,喝了我的酒,我們永遠……是朋友。”
冥王靠在美人榻上,挑起一縷全白的髮絲,輕聲嘆氣:“孤老了。”
這無傷閣悽清冷寂,那個說要當她永遠的朋友的女人,終究食言了。可儘管如此,她還是隨性地拎起身旁的酒罈,對着人間的方向敬了一杯,嘴裡哼着艾淺常常哼的勾魂曲。
“幽冥殘影骨如霜,引君魂魄忘川旁。三生石刻衆生傷,孟婆湯飲斷愁腸。奈何彼岸羣花謝,一曲無念莫悵惘,輪迴往事皆相忘。”
七言引魂曲由冥王所創,七句七言共四十九字,鬼界子民爲表對王上的忠誠及思念,每每在人界勾魂時總會唱着此曲,帶走執念已消的遊魂送入輪迴,久而久之便更名爲勾魂曲。
帷幔後榻上的黑衣青年緩緩睜開了雙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