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淺用冰涼的兩根手指捏住了小巧的下顎, 揚起小臉對羽天一說:“你知道水果籃子嘛?”
羽天一的臉上浮現了茫然的神情,看起來呆呆的、萌萌的,思考了很久才試探性地回答:“果盤?主人要吃麼?出了夢境我便立即去拿。”他用的是拿而不是買, 艾淺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想怎麼拿。
艾淺噗嗤笑出了聲, 說:“不是果盤啦, 這是以前的小孩子喜歡玩兒的一種小遊戲。每個小朋友分別扮演桃子、香蕉和西瓜之類的水果, 一旦被喊到相應的水果名字就要做遊戲。”
“孩童之戲。”羽天一淡淡開口。
艾淺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就是幼稚, 也不想點破,而是笑眯眯地說:“如果人類世界是水果籃子,那田月星就是飯糰。”
羽天一何其聰明, 一點就透:“異類。”
所以田月星只能孤單一人,她做不到融入人類社會, 也不能心甘情願地把自己歸類爲鬼娃娃。
田母死了的那天, 家裡治病已經花去了幾乎全部積蓄, 沒錢下葬,屍體在家裡停了很久, 快要腐爛的時候,田父拉着田月星來到了附近的山上。
他回家的時候,女兒不見了,妻子竟然有了一個體面的葬禮。
田月星被賣了。
艾淺抿脣無奈地笑,羽天一面無表情地看着田父對田月星說:“離家遠一點, 就沒人知道你過去的事了。”
田月星被賣到山裡當童養媳, 儘管是現代化的都市, 但窮鄉僻壤裡還是有不少買賣兒童的勾當, 抓不住, 除不掉。她被關在準備好了的婚房裡,眼睜睜地看着一個鼻歪眼斜的傻漢子醉醺醺地闖了進來, 慌慌張張地尖叫,不管手邊是什麼,拿了就是一通亂砸。
艾淺擰起了秀氣的眉:“如果……這小女孩真可憐……”
羽天一搖了搖頭:“自然不會。”
田月星瘋了,抓起藏在身上的剪刀就要捅向心窩,在利刃距胸膛只有一釐米的瞬間,手腳動彈不得。
艾淺和羽天一順着她呆滯的目光望去,剛纔還活蹦亂跳的漢子已經被切成了幾塊,一個高大的男人背對着她,很久纔回頭說:“想讓所有傷害過你的人死麼?”
男人身着上古時期的天魔甲,甲冑上的紋路妖冶詭異,身上散發着絲絲黑氣,藕斷絲連地和田月星身上的黑氣纏綿在一處。田月星臉上還掛着淚珠,他又重複了一遍:
“想讓所有傷害過你的人下地獄麼?”
他們傷害了我,該死。可別人的生命不該由我來做主。我不想再害人了,可是……
我不甘心,不甘心……
田月星手裡的剪刀掉到了地上,嘴脣顫抖着問:“你是誰?”
羽天一臉色一變,身形一換就擋在了艾淺身前,與此同時,夢境的結界分崩離析,碎裂成了一片又一片,在黃昏中折射出五彩斑斕的色澤,男人聲色涼薄,似笑非笑地開口:“陽楚君。”
入夢咒被強行破開了!
夢境碎片四處崩裂,羽天一護住了還沒反應過來的艾淺,生生地擋住了靈力的衝擊,卻一聲也沒有喊出口,臉色霎時蒼白如紙,但還是強撐着設下了金光結界,把自己和艾淺牢牢護在了結界內,脣角才溢出一抹鮮紅。
艾淺睜大了眼,失聲喊道:“天一!”
東皇太一的仙力在末法時代由於靈力稀薄而大打折扣,爲什麼眼前人卻有着當世難以想象的力量,把羽天一傷成這個樣子。
艾淺抽出黑色巨鐮,硬生生地擋住了再一波的靈力衝擊,小小的身體飛出了夜未央,剛換好的玻璃門再次被撞得粉碎。
來來往往的行人卻都好像沒看見她似的說說笑笑,毫無反應。空間被分開了!人類是看不到邪靈界空間內的動態的。
艾淺吐了口血,拄着巨鐮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羽天一身邊,不待後者說一句話,就按住了他的手:“別擔心,我沒事噠。”
那團黑氣在醫院裡的時候明明還很弱,爲什麼突然變得那麼強?
羽天一大概是看出了艾淺心中所想,便頷首輕聲說:“與宿主的靈力徹底融合,天煞孤星的絕命……力量之強不受末法時代靈力的影響。”
艾淺簡直想哭:“那……他和你誰更厲害一些啊?”
“我。”羽天一死鴨子嘴硬,但還是不得不妥協,“但現在,是他。”
陽楚君拉起還在迷茫中的田月星,兩團黑氣果然融會貫通在了一起,常泰還在昏迷不醒,役靈瑟瑟發抖地躲在吧檯後面拿着裝椰果的小盒子,準備一有不對就拿它當武器,擋一會算一會。
艾淺左手勾起了攝魂鈴,右手背在身後拿出了手機,打開了鬼使微信羣,開始發語音:“陽楚君先生,您好,我是4區鬼使艾淺,相信之前在醫院我們已經見過了,您也瞭解,只要您的要求正當,鬼使會幫您消除執念,請不要擅自干擾人間的秩序。”
她刻意把語氣裝的虛弱不堪,一聽就知道是受了重傷。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阿三最先看到了消息,其他鬼使也紛紛好奇,一向低調沉默的墊底大白菜第一次在羣裡說話,聽完語音後,九百多區的鬼使沸騰了:能讓一個區域的鬼使不惜犧牲臉面也要求救於九百多同僚,究竟是出現了多可怕的對手!
阿三面色陰沉地打了個電話:“五娘子,4區出事兒了,走。”他身邊的哈士奇的雙眼也變得一片血紅,體型暴漲成了半人高的巨犬,犬齒尖利無比,一口便能咬碎人的脖子。它脖子上細細的銀色狗鏈像是活了一樣,纏繞在阿三的手上,變成了一根見骨鞭。
T恤和牛仔褲一眨眼成了3區鬼使的駝色長袍,鐵腕扣連上了見骨鞭,邪靈界空間和人類空間分裂開來,他破雲而行,無人注意。
陽楚君神情倨傲地理也不理艾淺,而是笑着打量臉色蒼白仍在強打精神的羽天一,說:“喲,東皇,怎麼成這樣了,醫院裡的時候你可是威風得很啊,千年前最後見你的時候不也瀟灑肆意麼,嘖嘖嘖,瞧瞧你現在成了什麼喪家之犬的模樣。”
艾淺眨個眼的功夫,羽天一又成了初見時的白衣仙君,臂彎的拂塵柄被他握在掌心,塵尾處竟然緩緩抽出了一柄劍!
劍身精巧,剔透如冰晶,刃上有淺淺的鳳凰紋路,只遠遠看來便有一陣寒意,鳳紋又有着即將涅槃重生的灼熱,兩相交替之下,任何生靈都會在劍下不寒而慄。
“靈脩都拿出來了,”陽楚君不鹹不淡地說,“你們這羣人啊,真是不要臉,擅自窺探別人的夢境還自以爲有理,動不動就對異類拔劍相向,好像錯都是我們的一樣。”
田月星雙目空洞,羽天一不着痕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冷淡道:“從她身上出來。魔界隕滅,你現在不過是一抹惡性執念,留在世上又有何意。”
艾淺愕然地捂住了嘴,肉肉的手指指了指陽楚君:“魔……魔族還有血脈?”
陽楚君按住了田月星的頭頂,兩團黑氣緊密纏繞不分,好整以暇地回答:“怎麼,不相信,覺得我們就該死光,不應該存在這世上是麼?”
羽天一眯了眯眼:“陽楚,俯身一弱質女流,你引以爲傲的自尊又何在?”陽楚君好笑地說:“自尊啊?有人給這孩子自尊了麼?自尊算個屁。”
艾淺額頭沁出了幾滴冷汗。陽楚君對田月星的庇護程度之高超出了她的想象,這小姑娘天煞孤星的體質居然招來了上古魔族的執念附身在她體內,從此便殺盡了所有欺負她的人類,纔會讓田家的鄰居那麼怕她。
常泰等人那天把田月星一頓暴打,怪不得會被陽楚君殺了。
艾淺一瘸一拐地走了兩步,說:“你這麼做,月星也不會開心吧……她不想害人的,你卻殺了那麼多人,罪孽都算在了她的頭上,這不是保護啊,你是要把她一起拉到地獄。”
“她年輕不懂事,你也幼稚麼?”陽楚君很煩自己說話時別人插嘴,“你誰啊你,死老太婆滾一邊去。”
艾淺的確年紀很大,哪怕臉還是少女,卻最不能聽誰說她老,當下搖了搖攝魂鈴,陽楚君只是身形一抖,並沒有太大反應。
陽楚君已經和田月星靈力互溶了,他寄身在田月星身體內,攝魂鈴傷不到田月星,當然也就傷不到他。
艾淺氣憤地跺了跺腳,羽天一面色陰沉:“不許辱罵。”
陽楚君疑惑道:“奇怪,東皇居然還會對女人感興趣麼,我一直以爲你清心寡慾或者喜歡男人呢。”
“不對,”他微微一怔,想到了什麼後,厲聲問道:“她是……”
話還沒說完,羽天一已經一劍刺了過去,正中陽楚君的心臟。後者笑了笑:“好,你不聽人把話說完。現在該我了。”
陽楚君緩緩地伸出手,羽天一神色一凜,手腳僵直,難以動彈,陽楚君笑道:“東皇太一,用幾乎全部靈力護她殘魂得以留存世間,本就所剩無幾的法力在末法時代又被削去了一半,和靈力鼎盛期的我相比,不覺得可笑麼?”
羽天一持劍的手不受控制地後退,劍刃反轉,指向了自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向心髒逼近。
艾淺雙手顫抖,心底的沙漏被捅開一個血淋淋的大口,往事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
她想起來了,羽天一胸口的傷,是拜她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