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窗廠工人提出的三個問題很尖銳,一是舉報領導貪污公款,二是反對把鋼窗廠賣給私人,三是要求補發工資、報銷拖欠的醫藥費。
而這三個問題,與職工個人家庭生活息息相關的,卻是被放在最後才提出來的第三點。這一點放在最後,則可以看出職工關心的實際問題卻是廠子的前途和命運。
“楊市長,自從廠子改制以後,我們這些爲工廠奉獻了一輩子的職工就再也不是廠子的主人了,講了多少年的“以廠爲家”突然就變味了,廠子的事兒都是董事會說了算,職代會形同虛設,工會也不敢爲工人說話了,黨委也沒有發言權了,那些人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想法給工人工資就發,不想發就說這個月虧損……股份制了嘛,沒有效益那裡來的工資?一開始的時候我們琢磨着也是這個理兒,可拿不到工資,我們這些人心裡也納悶啊?工人拼命的幹,產品一車一車的往外出,市場價格也不低,它怎麼就虧了呢?”
“楊市長,在我們這些老傢伙到市政府反映問題之前,廠子從來也沒有說產品賣不出去。可我們這一反映問題,他們就讓減產,再減產,現在已經基本上處於停產狀態了,他們說我們生產的產品沒人要了,可人家催貨的客戶都快把廠門堵上了,這能是沒人要麼?”
國人大多是有羣膽沒有孤膽的。一羣人圍着咋咋呼呼一個比一個厲害,但你要讓他們那一個人站出來說幾句,則一個一個的往後縮,沒有人敢站出來。
一開始的時候,楊小年還怕這些代表進了會議室之後不敢說話呢。可眼看着這些工人代表七言八舌爭着發言,一個個激動地臉色潮紅,根本就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楊小年一直默默的聽着,也不插言,其他的幾名副市長那就更沒有話說了。薛世義的臉色卻一會兒青一會兒紅的,這些人說的廠領導可是自己的親小舅子啊,劉恆林是鋼窗廠的廠長、潞河市鋼窗企業公司的董事長,這些人當着自己的面說劉恆林,那一聲聲控訴,簡直就是掄圓了大巴掌往自己的臉上扇啊。
可自從鋼窗廠的職工第一次到市政府反映情況,自己就曾經親自問過劉恆林,他可是口口聲聲給自己說什麼原材料漲價、工人工資提升、什麼管理費用增加、什麼生產成本攀升什麼的,說廠子真的是造的成品越多虧得越多。
可現在看看這些老職工的樣子,再聽聽他們說的話,薛世義不由心裡就是一跳,心說劉恆林不會騙我吧?
從前自己可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自己是他親姐夫,他是自己的親小舅子。他能有今天今時的成功和地位,可都是自己這個姐夫給他的,難道說他會騙我?
可是,這個念頭一旦從心底涌起來,就在也消散不下去。薛世義坐在楊小年的身邊,屁股下面已經好像紮了刺一般的難受。現在他就恨不得把劉恆林一把抓到跟前來,問問他到底是不是像那些工人說的那樣子。先不管生產成品的事兒,可明明要貨的人排成了長隊,而你說貨賣不出去是什麼意思?
想想老婆這兩天在自己耳朵邊嘀咕着說他小弟想把廠子買下來自己單幹的事兒,薛世義突然覺得身子有點發冷。
正在他渾身不自在得時候,楊小年已經開始說話了。“楊秘書長,你現在立刻通知財政局,審計局的一把手到這裡開會。各位工人師傅消消氣,喝口水。我剛來第一天上班,這個你們大家都知道。你們今天反映的問題,我需要一點時間來了解。這樣吧,今天是3月11號,我要半個月的時間來處理你們廠子的事兒,3月26號,截止到3月26號,我會給大家一個答覆,你們看怎麼樣?”
那些工人代表的眼神突然就齊刷刷的注視到了楊小年的身上,他們一個個全都想看怪物一般的看着楊小年,繼而,那些人的眼神又都齊刷刷的收回去,投注到了剛纔第一個發言的老工人身上。
“原來,這個人才是他們的頭兒。”就這麼一個眼神,楊小年的心裡就什麼都明白了。他不由笑呵呵的看着那個老工人問道:“這位師傅叫什麼名字啊?你現在在工廠裡面負責什麼工作?”
“楊市長,我也不瞞您說,我叫段修正,現在是廠子裡的生產副廠長。”那老工人臉上的紅潮閃現,有點激動的說道。“我在工廠工作了三十年了,全廠每一顆螺絲釘我都熟悉……楊市長,我不是帶頭鬧事兒,實在是看不下去啊……看到他們這麼折騰,我心疼啊……”
楊小年衝着他笑了笑說道:“我明白,段師傅,你說的話我明白,你對廠子的感情我也明白。可是,段師傅,正如您的名字一樣,我們不管做什麼,都要分階段實施,慢慢的修正,不然的話,有可能就會把好事辦錯的,您說是不?給我半個月的時間,我把你們說的事情查明白,給你們一個公開、透明的說法。如果我查不清楚,那是我無能,可現在我並不能答應你們,一定能夠達到你們滿意,我這麼說段師傅您也明白的吧?但不管到時候是不是一定會讓你們滿意,我能做到的只能是公平、公正、公開、透明……”
段修正咬了咬牙站起身來,雙目注視着楊小年,突然彎腰給楊小年鞠了一躬:“楊市長,我聽明白您說的話了,我們想要的,其實就是剛纔您說的‘公平、公正、公開、透明’這八個字。如果您查明白我們是誣告,我段修正甘願承擔法律責任。”
楊小年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笑着說道:“誰犯了錯誤誰領板子,這也是一種公平,你說是不段師傅?”
“我知道,楊市長,既然您這麼說了,我信你的。我這就出去,讓外面按些人該幹啥幹啥去……”段修正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來,帶領着其餘的那幾名代表走了出去。
“樑主任,鋼窗廠的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上訪的?剛纔他們說的這些事情,有沒有給你們寫過舉報信?”楊小年這個話一問出口,雖然他的臉上笑容不斷,可大家的身子也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年輕的常務副好厲害啊,他這是準備拾掇人了?!
鋼窗廠這個事情,如果說市裡面一直沒有給過一個明確的說法,你解決不了不怨你。可是,如果人家來上訪你躲着不接待,有舉報信你給扣下來,那可就是你的素質問題了。
腦袋決定屁股,你坐在這個位置上都在想些什麼?這是包屁犯罪你懂不懂?
“楊市長……”樑憲文腦門子上的汗又下來了,雙眼躲躲閃閃的看着楊小年,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回事兒?這屋子裡面很熱嗎?”楊小年看着他,語氣突然變得異常冰冷:“要不要我把你們信訪辦所有的人都叫過來問問這個問題?”
都不用把你交給紀委來審查,只要把你們信訪辦的所有人都叫來問問,你信不信馬上就有人會把事兒說得一清二楚的。不要迷信你信訪辦是鐵板一塊,只怕叫來其他的幾個副主任,他們就會落井下石。
“楊市長,我那個……其實是……”樑憲文說到這裡,就覺得腦子發懵,口吐白沫,眼前一黑,身子就順着椅子禿嚕了下去。
“啊?……”會議室裡面,發出了幾聲驚慌的尖叫,單憑几句話就能把人說暈過去,這場景居然要多詭異就有多詭異。房間裡面暖氣十足,但這一刻,大家突然覺得身上發冷,就好像屋子裡面的氣溫驟然下降了一二十度。
“讓人過來先把他擡出去,通知醫院來人把他拉走……”這時候,楊小年不僅僅沒有一絲慌亂,而且,眼神裡面還泛起一層鄙夷的神情。這都什麼人啊?就這心理素質還想着幹壞事兒呢?
張嵐坐在靠門的地方,拉開門伸出頭去喊了一聲,幾個副秘書長一起進來,大家七手八腳的把樑憲文架了出去。
在整個的過程中,薛世義一直呆板着一張臉坐在那裡,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一下身子,整個人就好像突然石化了似得。
其他的幾個副市長再做回位置上之後,臉上看着楊小年的神情不由自主的就多了一份敬畏。這人太厲害了,當年諸葛亮罵死王朗,而他三言兩語就說暈了樑憲文,這個效果可也夠駭人的。
接下來,他還想幹什麼啊?不會真的想在半個月的時間裡面就查清楚鋼窗廠的事兒吧?是讓大家不是分管企業的領導,可那裡面一灘爛泥,市裡面還有一個市委常委的副市長在那裡鎮着,這事兒是那麼容易搞清楚的?沒看到薛市長現在雙眼都發直了麼?這是憋着一口氣呢。一都拿到了他爆發出來的時候,別看你是常務,可你纔來幾天啊?碰一鼻子灰你就知道了,潞河這潭水不是那麼好蹚的……
就在大家的心裡瞎琢磨的時候,楊茂禎領着兩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這兩個人身高差不多,卻是一胖一瘦,站在一起形成了極大的反差。
“楊市長好,我是財政局的曹雨秋。”胖子首先開口,隔着桌子給楊小年問好。另一個瘦子也趕緊擠出了一臉的笑容:“楊市長好,我是審計局的嶽成。”
楊小年對他們點了點頭,也沒有時間給他們客氣,直接對他麼說道:“現在……是九點四十分,給你們十分鐘,每個局抽調五個跟我去鋼窗廠查賬,點什麼人跟着去你們安排,咱們十點鐘準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