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提了半瓶酒,走在楊花鎮的街市上,路上黑沉沉的,東一處西一處的閃着些霓虹燈,幾家大大小小的飯館和店鋪還沒有打烊,路上也並沒有多少行人,街頭也沒有幾個人閒聊,可能是有蚊子的緣故。幾頭牛在路邊的糞堆裡找草渣兒吃,已經酒足飯飽的吳雨心裡十分的愜意,今天竟然被竇中流請到包房裡吃酒,這是天大的榮幸,也是極佳的機會,結交了竇中流,那就等於結交了皇親國戚了。
吳雨路過張皮匠家門口,張皮匠正和婆娘坐在門口的草棚子下喝奶茶,前面兩個破鐵盆了裡熰着牛糞,薰蚊子的牛糞煙繚繞着,也薰着張皮匠兩口子,他們不時地擦擦被牛糞煙燻出來的眼淚。棚子上掛着的十五瓦的白熾燈泡上結了厚厚的菸灰,發出幽黃的光來,照着張皮匠瘦長的臉。吳雨走過來,搭訕道:“張叔吃過了,你猜,我剛纔和誰一起喝酒來着?”
張皮道:“不會是玉皇大帝吧?”
“差不多,不是玉皇大帝,是玉皇大帝他哥,告訴您吧,我是跟竇中流一起喝酒來着,你看,這還有大半瓶楊花老窖,您老也來兩口。”吳雨不請自坐,自己從桌子底下拉出個方凳來坐下。
張皮見狀也不客氣,把半碗奶茶端起來喝了,伸過空碗去吳雨面前。吳雨擰開瓶蓋,倒了點兒酒,看看張皮端碗的手還伸着,就又倒了小半碗,看看瓶子,搖搖頭,直接把碗倒滿了。
張皮把碗端到鼻子下面聞了聞,說:“這就對了,酒滿敬人。”說着,舉起碗和吳雨的瓶子碰了一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把一碗酒喝完了。吳雨一看,趕緊把瓶子剩下的酒吹了喇叭。
張皮說:“世事變遷,你們兩家都發達了,當年你爹說‘苟富貴,無相忘’,狗最忠誠了,狗不嫌朋友貧,竇家的中流砥柱,富了也忘不了你們家的,你爹行,有頭腦。”
“那是,當年的你們,那可是響噹噹,硬邦邦的人物。”吳雨說着伸出大拇指。
“鎮關東,馬倌李鐵吳三柱;鎮關西,竇屠張皮算盤吳”,想當年,在楊花鎮,那可是婦孺皆知的響噹噹硬邦邦的口號。
馬倌就是馬蘭花的爹馬時醍,李鐵就是李旺財的爹鐵匠李鐵頭,吳三柱就是吳友良的爹,當年的造反派頭頭,後來的楊花鎮主任。這三家住在鎮子東頭,叫鎮關東。
竇屠就是竇砥柱的爹竇志強,他是個屠戶,張皮就是這個張皮匠,玉芬玉翠的爹,金鳳的表姨夫,算盤吳就是吳雨的老爹吳老三了。
吳老三和吳老四沒有半毛錢關係,吳友良的爹吳三柱和吳雨的爹吳籌運當年屬於兩個對立的造反派,當時楊花鎮的人還說“一山不能容二虎,一鎮不可有兩吳”“兩吳”說的就是算盤吳和吳三柱。
世事變遷,世人難料,誰想到當年,八面威風的竇屠被打折了腰,好吃懶做的吳三柱當了楊花鎮的一把手;誰又能料想,到而今,竇屠的兒子成了哈達馬的老大,李鐵的兒子李旺財吃了槍子兒,吳三柱的兒子恐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
吳雨把那瓶裡剩的酒喝了個底兒朝天,起身走了,默默無語。
張皮喟嘆一聲:“十年鎮關東,十年鎮關西啊!”
說完進屋睡覺去。
吳雨歪歪扭扭走回家,今晚沒有遇見豬,吳雨打了個嗝,不知道是什麼味兒,好像是一股青煙直上,樹上的一隻老鴰被薰得掉下,摔死在路邊。
第二天早晨,太陽照例從東邊出來,採金船的隆隆的馬達聲攪擾得人們心神不寧。年輕人放下鋤頭,跑到河邊去看採金船是怎樣把金子挖出來的,看不出什麼名堂,只見有泥沙從一個筒子裡噴出來,說是金子就都哐當——哐當——地篩出來,留在船艙裡了。
淘金船真的淘出金子來了,楊花鎮的人在家裡坐不住了,也不在街上發佈自媒體新聞了,女人們端着洗衣盆,帶着搓衣板,到河邊去,搖着涮着,要從沙子裡面洗出金子來。男人們有力氣也有腦子,釘個大頭盒子立起來,在盒子底上鋪上毛氈,從河裡挖了沙放盒子裡用水衝,還真的從氈毛裡找現一兩粒比蟣子還要小金子來。楊花鎮的人很快就瘋狂了,大人小孩兒都到河邊淘金子,地裡的草就瘋長起來,煙囪裡炊煙也不升起來了,街上就多出些打饢店來,生意像饢坑裡的碳一樣紅火。
縣城裡有個黃金大隊,黃金大隊來楊花河邊驅趕淘金的人,驅趕他們去竇中流個公司交五百塊錢,辦個採金證,蓋了“中流楊花礦業開發有限責任公司”大印就管用。於是,楊花夢門口人們排隊辦證,好不容易從地裡摳出來的一點兒錢,還沒有見到金子就先交給採金的大佬竇中流了。
“我願意,你管得着嗎?你眼紅你也辦一個證。辦證了,淘金就合法了,誰管你能不能淘到金子。這跟結婚辦證一樣,你辦證了,你願意咋睡就咋睡,都合法,能不能生出孩子來,你不能找人家辦證的麻煩。”人們對勸阻他們不要辦證,要回到地裡侍弄莊稼的公羊金擁說。
公羊去找康乃文,康乃文正收拾東西,“我不是這兒的書記了,我被調走了,調到縣教育局當局長,綠豆和黃豆長 不到一棵秧子上去。”
錢凱租了楊花灣裡二百畝地種,開墾出來種油菜,他說:“還是讓施乃安幫我間苗,油菜苗乾兒真能賣錢,我幫他賣。油菜籽可以榨油,最重要的是油菜開花了,這一大片,在青山碧水、綠楊白樺之間,再配上藍天白雲,那種美,是很值錢的,等到公羊在這兒建個跑馬場,冬天北山建個天然滑雪場,這兒就是人間天堂,夏天就看我這油菜地了,我這油菜地就值錢了,進來照張相最少五塊,一天有幾千人進來照相,那數鈔票不要數得手軟哦。”
有人問錢凱:“錢老闆原來不是要搞黃金的嗎?現在楊花鎮挖金子這麼紅火,你怎麼不幹啊。”
錢凱說:“金子是值錢,越值錢的東西越危險,我命不硬,不敢沾那東西。我哥叫錢廣,那可是大名鼎鼎,分田到戶,他分了那掛大車,拉腳拉貨也能掙錢,就是塊兒八角的,來錢太慢,聽說青松嶺上有黃金,他就賣了大車去挖金子,幹了兩年多,把褲子都賣了,還欠一屁股債,只好躲債出去,大雪天的,大過年都吃不上一頓餃子,可憐他女兒在家唱‘爹出門去躲債,整三天,三十那個晚上,還沒回還……’,老可憐了,這些年,錢廣也不知跑到哪兒去了,這麼出名的一個人,上過電影的,現在都沒有人知道世上有沒有這個人,甚至都沒有人知道有沒有過這麼一個人了。”
夢麗莎說:“我們應該找找他,血濃於水。我覺得咱哥是個努力的人,稍微幫一下他,準能翻過身來。再說,嫂子和孩子總能找到吧,你爲啥早不跟我說。這人要是親情都不講了,就真的活得太沒意思了。”說着還抹起眼淚來。
李劍大笑:“錢凱你真能編,我真想抽你三鞭子,不過挺有道理的。”李劍裝了假肢,走路根本看不出來,人還是那以帥,玉翠抱着他的胳膊,面如桃花,出落得比她姐姐玉芬還要漂亮。
楊花鎮的人們從初夏折騰到深秋,有三個孩子是因爲媽媽淘金子讓孩子在旁邊自己玩,掉河裡被水沖走了,有四十多人得了嚴重的關節炎,田裡收上來的基本是草,黃金各家各戶多多少少都淘到了一些,大部分是用錫紙包了,放箱子底下,留做給子孫後代的紀念了,竇中流的公司超額完成地區下達的任務,受到了獎勵,也有兩個黃金販子被殺死在楊花河邊,說是黑吃黑,跟竇中流沒有啥關係。
楊花鎮新來了書記叫湯紅株,“紅株”取“根正苗紅”之意,年輕,白臉兒,是哈達馬前書記的老鄉,還沾着親,他把路書記叫四叔。湯紅株當了楊花鎮的一把手,楊花鎮的老百姓喜歡開玩笑,總是把湯書記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豬紅湯”。
豬紅湯的父親是安徽老家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他是投親靠友來跑來哈達馬的考中專的,可是,農民在他的意識裡是個可恥的字眼,以至於他在縣人大會議上提案,要把“農民工”的稱呼改成“僱傭工”,認爲這是對農民工的尊重,不管是啥意思,他聽到農民二字,就覺得是污辱。
公羊的父親是哈達馬縣農科所的技術員,公羊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大學畢業,可他不覺得自己是什麼知識分子,也不覺得“農民”兩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公羊和豬紅湯兩個人的話,總是說不到一堆裡去。
不多久,楊花鎮的人們又說:“這‘豬紅湯’和‘羊肉泡’總是弄到一搭裡去,弄不好就壞了一鍋湯。”老百姓把公羊鄉長叫“羊肉泡”,這地方西北人多,對羊肉泡情有獨鍾。
真正對羊肉泡情有獨鍾的是董文化。
“懂文化的人才懂羊肉泡,真懂羊肉泡的人是懂文化。”那天晚上,公羊請董文化吃飯,董文化說了這番話,公羊就親了董文化,兩個人就相互情有獨鍾了。
董文化問公羊:“我結過婚,我前夫被槍斃了。”
公羊說:“這跟我沒有關係,跟你有關係麼?”
董文化說:“跟我是沒有什麼關係,可是,我不是黃花大閨女了。”
公羊說:“黃花大閨女那麼重要嗎?如果重要,你曾經是,誰也不可能永遠是,你比我強,我從來都不是黃花大閨女。”
董文化笑了,她說:“金擁,你太可愛了,我怎麼覺得你說話像施乃安。”
公羊說:“我是他的學生,總有像的地方,全像不是好學生,一點兒也不像,那就根本不是他的學生。琬如就很像施老師。”
董文化說:“哪兒像啊,我怎麼沒有看出來,琬如很單純的。”
公羊說:“不是單純,就是一根筋,西北人叫這樣的人是勺子。”
董文化問:“你是不是跟琬如戀愛過啊。”
公羊說:“我們是師兄妹,那差着好幾屆呢,以前根本就不認識,怎麼可能呢,我是覺得她愛上了她不該愛的人。”
董文化若有所思,她說:“是,我也覺得她在暗戀,可我沒有想過她暗戀的是誰,唉!少女最危險的就是,她們爲了自以爲是的愛情,對一切都不管不顧,根本不能勸,越勸越來勁,真的什麼都做得出。我們只有默默地祝福,好人都平安。”
公羊問:“你怎麼知道她在暗戀?”
董文化說:“我也少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