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晚照,暗風徐來,這是人一天中最易睏倦的時刻,又沒啥消遣的去處,頭沾枕頭就能睡着;櫟陽關市的女閭館中據說來了個越國大方,雅樂唱得,鄭衛靡靡之音也唱得,而且還會舞劍,就是身價太高了,據說魏國的質子跑去消遣,兩天扔了三千金都未得見面,還是算了吧。
像這種大熱天,年輕人都頂不住要早早的休息,更別說老人家,甘龍卻是個異類,坐在略嫌悶熱的書房內,仍是高冠博帶、正襟危坐,一手按伏竹簡,一手拿着刻刀,正在作他的《休己論》。
‘學之道,休己有望、有望則伸,是以學而治、無學則失,爲國之道,休己也,縱不復周禮、仍得大成,非儒墨能爲,道法可窺’。
寫完一段,老甘龍就會從頭讀過,然後滿意地微笑,他是研究治國之術的實幹家,書寫學問心得,絕不屑呂尚老子那種陰符經的寫法,模棱兩可的東西如何傳世解惑?說是令仁智者互有見,不過是空虛浮誇的東西罷了,老秦國不需要那些東西。
說到治學,不覺就想到了最近流傳在秦國貴族中的那個故事,賣火石的小女孩兒?有些意思......雖然白棟講述這故事時過於淺白,不合我輩士大夫的風範,卻頗爲讓人回味,也算是經學致用的正經法門,自己沒看錯,此子不俗啊,終有一日,會再次震動我大秦國庭。
老了就是老了,刻了幾十個字下來,就感覺手腕一陣痠麻,停下手轉動幾下腕子,喝一口最近風靡櫟陽的‘白家茗茶’,頓覺神清氣爽。好東西啊,如今在櫟陽城已經形成了一種風氣,不喝茶都不好意思自稱貴族,這種風氣還有逐漸蔓延到山東六國的態勢。這小子......老甘龍不覺微笑,被白棟這一鬧,如今藥鋪裡都沒生茶葉子賣了,還好只是文輔之物,不然非出大亂子不可。
“父親,孩兒回來了......”
“進來吧。”看一眼明明學文不成,經商卻是一把好手的甘升,老甘龍暗歎一聲:“見過那小子了?”
“正如父親所料,那個山藥大量收購鋪面,正是白棟的意思,他是要在櫟陽關市大展拳腳。”
“嗯,其實問也是白問,以那小子的性情,若不經商真是浪費了,怎麼?他也是要開茶葉鋪子?”山藥家的豆腐還沒放在老甘龍眼中,粗食而已,怎比天生就符合士大夫風骨的茶葉?要是沒猜錯,白棟定是要靠‘白家茗茶’大賺一筆了,這小子機巧多變,卻十分貪財,這樣大的便宜如何會看不到?
“呃,父親猜錯了......白棟雖然要山藥買了鋪面,卻沒想過要賣茶葉,還說天下生意多了,白家怎可全數包攬。孩兒愚笨,實是猜不出他究竟要做什麼,鋪子買了十幾二十家,他卻整天呆在宗祠裡做先生,啓蒙族中子弟......等等,孩兒明白了!有什麼生意會要這般多的鋪面?多半是他也要開女閭館吧!這纔是最賺錢的生意;孩兒聽說,如今的女閭館中來了一位越國大方,能奏雅樂、舞劍器,一動震四方,她一個人就要佔了整進院子。白棟若是從各地引入這等人物,購買十幾間鋪子就合理了......”
“呸!你真是越來越蠢,開女閭館?你當白棟是什麼人?那也是七等高爵的貴族!天下各國開設女閭館的又是些什麼人?都是純正商家出身的低賤人等。你以爲天下有幾個范蠡,個個都能在成就功業後帶上美人去養老?”
老甘龍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兒子一眼:“不要妄自揣測,爲父告訴過你,非議之人,必遭非常之難,切記,切記!”
“諾,兒子記下了。”
甘升感覺在父親面前,比在大太陽下更爲難受,匆匆抹了把汗,掏出白棟贈送的墨和硯臺:“父親,白棟新制了一種‘龜膠松香墨’,說是可以隨取隨用,墨色純正,且不易掉色,您不如一試,若真如他說得這樣好,父親就不用每日辛苦書刻了。”
“還是算了吧,著書立說,哪裡要用到這種速成的東西?”
“孩兒試過的,真的是好東西,墨韻飄香,正合父親風骨,我研給您看吧......”
甘升喜孜孜地將硯臺放在書桌上,倒了些清水在裡面,一手握住墨塊,另一手提起衣袖,挺肥的一個人,竟然透出了幾分優雅之態。
甘龍不覺雙眼一亮,這套研墨的動作可是白棟集後世各類古裝電視劇之大成提煉出來的,握墨那手用的是毛筆通行後的執筆方法,指如蘭花掌若含卵,提袖那手虛虛向外,兩手結合依足了方圓之道,這樣的體態,對讀書人的殺傷力最大,老頭兒不喜歡纔怪。
白棟草制的硯臺其實就是燒製比較嚴謹的中空青磚,邊角修整成個硯臺的樣子,而後經過細磨,勉強可以使用,卻根本達不到後世名硯的標準;不過人生最妙是初見,眼看隨着墨塊轉動,清水漸漸變成了松香撲鼻的墨汁,以甘龍的修養竟也童心大起,搶過墨塊道:“讓爲父的來,此事倒是有些風雅,妙極妙極......”
不多時硯臺中已盡是黑亮的墨汁,仔細看看墨色、聞了下墨香,老甘龍露出了笑容,取過擱在文架上的一枝齊地香木筆,試着飽蘸墨汁,在空簡上寫下一字,只見墨色深沉,濃淡得宜,很快就滲入去過皮的竹條上,吹幾口氣,再試着用手去觸摸這個字,手指上竟然沒有半點墨跡,頓時哈哈大笑:“好墨,好墨!這小子真乃奇才,如此香墨,正合我輩讀書人風雅之意!升兒,這墨叫什麼名字?”
“聽白棟說,這是最上品的墨,只是還未及刻寫品名,它的名字就叫‘墨韻飄香’......”
“墨韻飄香?倒也不錯,就是失之飄忽輕浮。如此文家之寶,該是凝重一些纔對啊......”
喜不自勝的老甘龍沉吟片刻才道:“改動一字就好了,叫做‘墨韻留香’。甘升,速速去告訴白棟,此物文寶也,萬萬不可用錯了名字。對了,老夫爲墨題名,那小子也不好意思白白承受吧?你就順手多要一些來,幾十塊就可,上百塊也不嫌多,老夫喜歡啊......升兒,你這次做得好!”
“諾!孩兒這就去白家,要不來也要買來,誰讓父親喜歡?”
甘升高興壞了,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被父親如此誇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