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亞萍坐在咖啡館那舒適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地攪着咖啡。她微皺着眉,滿臉的不安和煩惱,用急促的語氣說,“你不要再追問了,好不好?你瞧,你回來都半年多了,這半年多難道你始終在追査這件事嗎?”
“是的。”丹楓斜靠在椅子中,隔着玻璃窗,望着窗外那初夏的陽光。玻璃窗上,垂吊着一排珠簾,她用手指下意識地摸索着這些珠子。“我告訴你,亞萍姐,我始終沒有放棄去找這個謎底,可是,我現在已經走到一個迷魂陣裡去了,我沒辦法把所有的事拼攏來。像一塊分散了的七巧板,我無法把它們拼完整。亞萍姐,你一定要幫我解決幾個環扣。”
“我說過,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不,你並沒有都告訴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並不確實,”亞萍逃避地說,“我後來和碧槐也沒來往,許多資料都是聽來的,是同學間傳說的。你知道女人們在一起就是胡說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端測的故事。”
“這倒可能。”丹楓深思地說。
“你爲什麼不放棄?”亞萍緊追着問,“人都死了兩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謎底幹什麼?對你又有什麼好處?你爲什麼不放棄?”
“因爲——”丹楓坐正了身子,正視着亞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種無奈的、真摯的、近乎求助的免芒。“因爲這件事對我越來越重要。”
“爲什麼?”
“我——我——”她吞吞吐吐地說,終於坦白地凝視着亞萍。“我愛上了那個男人!”
“誰?”亞萍驚跳了一下,面色陡然發白了。
“你已經猜到了!”她直視着她,清楚地說了出來,“江淮。那個大出版家,那個幾乎做了我姐夫的人!”
亞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張大了眼睛,張大了嘴,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都不說話。然後,她把小匙丟在盤子裡,把咖啡杯推得遠遠的。她猛然間發作了,帶着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來:
“你昏了頭了!丹楓,全臺灣的男人數都數不清,任何一個你都可以愛,你爲什麼要去愛他?你的理智呢?你的頭腦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愛一個兇手?”
“兇手?”丹楓啞聲叫,“你終於說出這兩個字來了!兇手?那麼,他真的是個兇手了!”
亞萍驚覺地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嚇住了,丹楓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懼地看着她。於是,好半天,她們兩人就這樣對視着。最後,亞萍先恢復了神志,她慢悠悠地抽了口氣,頹喪地說:
“算了,算了!別談了。我不應該用這兩個字,這樣說其實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於自殺,又非謀殺。我只覺得他雖不殺伯仁,伯仁卻由他而死,他難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過境遷,或者這江淮真有可取之處,才令你們姐妹都爲他傾倒。我不說了,我不要再中傷他!”
“亞萍,你要說,或者你還來得及救我!”
“救你?”
“是的,如果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訴我,讓我能防他,讓我逃開他!亞萍,你相信鬼魂嗎?”
“怎麼?”
“前不久,我夢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個夢,但她栩栩如生地站在那兒,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國去,叫我逃開江淮!她一再叮囑,一再重複……醒來時,我還覺得她站在那兒。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亞萍姐,你想,會不會冥冥中,真的有神有靈魂?會不會姐姐真的託夢叫我走?哦!”她沮喪地用手支住額。“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個的謎底,我馬上回英國去!”
亞萍怔怔地坐在那兒,怔怔地望着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動了,嚴肅地盯着她。“走吧!丹楓,聽碧槐的話,回英國去!”
“那麼,告訴我,”她臉色蒼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說江淮移情別戀,姐姐因此自殺。江淮愛的那個女人是誰?現在在哪裡?”
“你真要知道?”
“真要知道。”
“聽說,是個風塵女子。”
“哦?”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什麼風塵女子?叫什麼名字?”
“好像是個舞女,我聽安華說,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叫做……”
“安華?”她打斷了她。
“安華是我們同班同學,已經出國了。”亞萍望着她。“你是不是需要我們的同學錄,去一個個追査呢?”
“不。亞萍姐,你不要生氣。”她急急地說,“好吧,你剛剛說到,那舞女有個很洋化的名字……”
“是的,叫什麼海倫?維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對,那名字雖然洋化,還滿有味道的……對了,我想起來了,叫曼儂!你知道有部法國小說叫‘曼儂·雷斯戈’?”
“我知道。”丹楓深深地顰着眉,眼光幽幽然地閃着抹奇異的光。“《曼儂·雷斯戈》。十九世紀的作品,作者是普萊沃。曼儂是個風流浪漫的女子,她美麗熱情,充滿浪漫情調,爲金錢她可以不忠於愛情。但是,有個青年人,一個騎士,卻爲她毀掉家庭,毀掉名譽,毀掉一切去追隨她。那是曾經轟動一時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對西洋文學比我還清楚,我只模糊記得有這麼本書名,所以記住了那個舞女的名字。”亞萍說,“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個騎士,反正他迷上了曼儂,有人說,他成天流連於舞廳中,只爲了追隨曼儂。”
“我姐姐就爲曼儂而自殺了?”丹楓問。
亞萍默然不語,她望着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丹楓敏感地追問。
“你有沒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證明書?”亞萍忽然問,“那上面應該有醫生的簽名,死亡原因也該寫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給了我母親,”丹楓回憶着,“我看過那張紙,寫的是‘心臟衰竭’,或類似的名稱。”
“是的,我們的醫生都很有人情味,這樣寫不至於傷家屬的心,何況,我猜想,江淮一定求過醫生幫忙隱瞞這件事。”
“那個曼儂呢?”丹楓追問,“她還在臺灣嗎?還在舞廳裡嗎?”
“不。聽說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個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這是報應,江淮終於左右落空!丹楓,”她盯着她。“碧槐是對的,逃開她!逃開江淮!回英國去吧!在英國,你不難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萬別糊塗,那江淮,對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聽說,那曼儂對江淮也很傾心過呢!”
“當江淮在追曼儂的時候,我姐姐做什麼去了?”丹楓緊追着問,“她爲什麼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
“如果愛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沒什麼意思了。”亞萍感慨地說,“別怪碧槐,我想,她已經盡了她的能力,她甚至於……”她忽然住了口,驚覺地張大了眼睛。
“甚至於什麼?”丹楓追問,銳利地
看着亞萍。“你還有什麼瞞着我的事?”
“沒有沒有!”亞萍慌慌張張地說,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離去。“我該走了,天不早了。”
“坐下!”丹楓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說清楚,你休想走!亞萍姐,你知道我的固執,你還有瞞着我的事,你非告訴我不可!這對我太重要,你懂嗎?這關係我的去留,你懂嗎?這關係我的一生,你懂嗎?這關係好幾個人的命運,你懂嗎?”
亞萍一瞬也不瞬地注視着她,終於瞭解了她那種焦灼、急迫、和無奈,也終於瞭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丹楓,”她沉吟地、困難地、艱澀地說,“我把這最後一件事也告訴你,或者,這並不是什麼嚴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訴你不是個錯誤,這件事我從沒告訴過別人。”
“你說吧!快說吧!”
“在碧槐死前兩個月,我接到她一個電話,那時,我們的交情只在於偶爾通個電話。我想,那晚她有點反常,她可能剛和江淮吵過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爲她的聲音裡有哭音,話也說得很不清楚。她在電話裡問我……問我當母親的滋味如何?那時我剛生了老大,還請同學們喝過滿月酒,你姐姐並沒有來參加宴會。我告訴她,一個女人當了母親,纔是個完整的女人了。於是,她哭了,她在電話裡哭得很傷心,我問她怎麼了?她說:‘我也要做媽媽了,但我必須拿掉這個孩子,因爲他的父親不要他!’我嚇了一跳,還想勸她,她就把電話掛斷了。”
丹楓凝視着亞萍,這篇話使她那麼震動,震動得張大了嘴,震動得無話可說了。好半晌,亞萍拍了拍她的手。
“當一個女人決心要爲個男人生孩子的時候,她已經是什麼都不顧了。而一個男人,假若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連人性都沒有了。”
丹楓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氣。
“那麼,姐姐有沒有拿掉那個孩子?”
“這就是我剛剛問你死亡證明書上怎麼寫的原因。”亞萍坦白地望着她,“因爲,也有傳言說,你姐姐並非死於自殺,而是死於墮胎!”
丹楓呻吟了一聲,僕下頭去,把面頰整個埋進了手心裡。亞萍看了她好一會兒,慢慢地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楓的身邊,用手輕撫着她的肩膀,柔聲地說:
“走吧!丹楓!那男人是邪惡的,是個魔鬼!如果你真夢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目,她要警告你這一切!聽碧槐的,走吧!回英國去!回倫敦去!你走的時候通知我,我會到機場去送你!”
丹楓坐着不動,也沒擡起頭來,於是,亞萍給了她緊緊的一握,轉身走了。
丹楓仍然坐在那兒,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館的燈都亮了。坐到夜色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菸,叫了一杯酒,就這樣以煙配酒,慢騰騰地噴着煙霧,慢騰騰地噪着酒。咖啡館裡有個小型的樂隊,開始上來演奏,有個眉清目秀、像個學生般的歌手,在那兒唱着西洋歌曲。她傾聽着,那歌手聲音低沉而富磁性,顯然受過聲樂的訓練,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動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抑揚頓挫,頗有感情地唱着:
你曾投入過多少人的懷抱?
你曾使多少人傾倒?
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聽着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儂·雷斯戈。看那本書已經很久了,故事也記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對女主角之癡情,專注,已達不可思議的地步。也是“你曾投人過多少人的懷抱?你曾使多少人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會是那個男主角嗎?江淮會是那個騎士嗎?她沉思着,深深地沉思着。那歌手又換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東去》。她招手叫來了侍者,寫了一張條子:
“你會唱《雁兒在林梢》嗎?”
侍者把條子帶給了那年輕人,未幾,那年輕歌手對她微微頷首,開始唱:
雁兒在林梢,
眼前白雲飄,
銜雲銜不住,
築巢築不了,
雁兒雁兒不想飛,
白雲深處多寂寥!
雁兒在林梢,
風動樹枝小,
振翅要飛去,
水遠山又高,
雁兒雁兒何處飛?
千山萬水家渺渺!
雁兒在林梢,
月光林中照,
喜鵲與黃鶯,
都已睡着了!
雁兒雁兒睡不着,
有夢無夢都煩惱!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氣,整個視線都模模糊糊了,她把頭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撥弄着那些珠子,聽着那珠子與珠子互相撞擊的音響,看着那珠子在燈光下折射出來的光芒。她的頭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與思想,都陷入一種半虛無的境界裡。
有個人坐到她的對面來了,單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況她把寂寞與悽惶明顯地背在背上,寫在臉上,扛在肩上。她頭也不回,就當他不存在,她繼續撥弄着那些珠子。那個人也不說話,只招手叫了兩杯咖啡,他把一杯熱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還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後,他燃上一支菸,那熟悉的香菸氣息對她繞鼻而來。這些舉動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誰,半側過頭來,她從睫毛下面,冷幽幽地看着他。這個人,他是魔鬼嗎?他是兇手嗎?他是邪惡的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問。
“找了你好幾天,什麼地方都找遍了。”他說,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午後,還開車去了一趟大里,以爲你可能又去那個漁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漁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網裡掙扎的魚。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廳、咖啡館,後來,忽然想起這兒——心韻,以前你曾經約我來過一次,於是,我就來了。”他噴出一口煙,煙霧瀰漫在他與她之間。“你爲什麼喜歡這家咖啡館?”
“因爲……”她慢騰騰地、冷漠地、不帶一絲感情地說,“因爲這兒離碧槐的墳墓很近。”
他驚跳了一下。
她緊盯着他,聲音更冷了。
“這刺痛了你嗎?”她問,“你永遠怕聽到碧槐兩個字,好奇怪。一般人都會喜歡談自己所愛的人。”她用小匙攪動咖啡,望着那咖啡被攪出來的迴旋,不經心似的問,“碧槐生前喜歡花嗎?”
“是的。”
“喜歡什麼花?玫瑰?薔薇?紫羅蘭?丁香?”
他注視着她。
“不。她喜歡蒲公英。”
“蒲公英?一種野生的小菊花嗎?”
“是。她說玫瑰太濃豔,蘭花太嬌貴,丁香太脆弱,萬壽菊太高傲……都不適合她,她常自己譬喻爲蒲公英,長在牆角,自生自滅,不爲人知。她說這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
。”
她停止了攪咖啡,用雙手託着下巴,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他迎視着她的目光,面容顯得相當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擔憂,他的神情憂鬱而落寞。但是,他渾身上下,都帶着種正直的、高貴的氣質,他不像個兇手,一點也不像個兇手,倒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一個冤獄中的囚犯。冤獄?爲什麼她會想到這兩個字呢?潛意識裡,她已經在幫他洗脫罪嫌了?
“你躲了我好幾天了!”他說,猛烈地抽着煙,他的手指微微顫抖着。“病纔好,你就在外面到處亂跑!如果你不想見我,只要給我命令,我決不去糾纏你。但是,請你不要這樣不分晝夜地在外遊蕩,你使我非常非常擔心。”他仔細地看她。“你又瘦又蒼白!”
他的言語使她心跳,使她悸動,使她內心深處,浮起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彷彿有隻無形的手,捏緊了她的心臟,使她的心跳不規則,使她的呼吸不穩定。這種“感覺”令她氣惱,令她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亂跑,還是逃不開你!你幹嗎緊追着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剋制自己某種激動的情緒,他的面容更憂鬱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地熄滅了菸蒂,簡單地說:
“好,我走!”
“不許走!”她衝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地瞪着她。眼睛裡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還有——愛情。那種濃濃的愛情,深深的愛情,切切的愛情。她在這對眼光下融化,瑟縮,而軟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低低地、命令似的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坦白告訴我!”
他點點頭。
她用舌尖潤了潤嘴脣,她的喉嚨乾燥。
“曼儂是誰?”她啞聲問。
他再度驚跳,像捱了一棍,他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他迅速地擡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濁,他的眼神凌亂,他的聲音顫抖。
“誰告訴你這個名字?”他問。
“你別管,你只告訴我,曼儂是誰?”
他蹙緊眉頭,痛苦地閉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額。
“曼儂——是一個舞女。”
“你——愛過曼儂?”
他咬牙。
“是的。”
“她一定不是個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靈氣,很能吸引你?曼儂?她自比爲曼儂·雷斯戈,普萊沃筆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儂·雷斯戈一樣迷人和可愛?你直到現在還愛她,是嗎?她喜歡什麼花?絕不是玫瑰、蘭花、丁香,或萬壽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聲,他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來,帶動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時間,一片乒乒乓乓的巨響,使整個咖啡館都驚動了。那年輕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懷》,嚇得也住了嘴,侍者們全往這邊望着,江淮對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聲地、惱怒地、旁若無人地對丹楓大吼起來:
“住口!我對你受夠了!我沒有義務一次又一次地接受你的審判!我不會再回答你任何問題!隨你怎麼想,隨你怎麼評判!我什麼都不會說了!你休想再從我嘴裡套出一個字來!你認爲我是兇手也罷,是劊子手也罷,是魔鬼也罷,我再也不辯白,不解釋……”
“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驚動所有的人嗎?如果我們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
一句話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櫃檯去付了賬,就埋着頭衝出了咖啡館。丹楓跟在他後面,走出了心韻,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楓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渾身帶着種難以描繪的高傲,這高傲的氣質令她心折,這心折的感覺又令她惱怒,她咬咬牙說:
“江淮,你不用對我吼叫,也不用對我發脾氣,因爲我已經決定了。”
他驀然收住了腳步,站在一盞街燈下面,回過頭來,陰鷙地、驚棒地望着她,不穩定地問:
“你決定了什麼?”
“我要離開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間內飛回英國去!”
他悶不開腔,死盯着她,似乎一時之間,不能理解她在說些什麼。
“你不用再煩惱,不用再擔心,”她繼續說,她的聲音如空谷迴音,幽冷而深遠。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臉上,那眼光是迷濛的,深沉的,難測的……裡面還帶着抹令人費解的恐懼和驚惶。“我不會再追問你任何事情了!也不會再審判你了!因爲,我已經被嚇住了,被許多事情嚇住了,我沒有勇氣再去發掘!更沒有勇氣去面對可能找出來的真實!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決心做一個逃兵!我放棄了!我逃開你!放開你!我要走得遠遠的!離開你的世界遠遠的!你放心了吧?你滿意了吧?”
他注視着她,她站在街燈之下,燈光和月光淡淡地塗抹在她的臉上手臂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寬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風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那瘦小而亭勻的胳臂。她那新病初愈後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嫵媚與纖柔。真的,她美得像詩,美得像畫,美得像片纖塵不染的白雲。而那對迷濛的、無助的、悲悽的眸子卻使人心碎。他費力地和自己那複雜的情緒交戰。
“對不起,丹執,”他沙啞地說,“我找了你好幾天,好不容易找到你,並不是要和你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說,語氣肯定而堅決。“我決定了,我回英國去。”
他吸了口氣,扶着街燈的柱子:
“不要輕易用‘決定’兩個字!”他低語,在熱情的燒灼下顯得有些昏亂和軟弱。
“不是輕易,是考慮了很久很之後才‘決定的!’”她也低語。
“不要和我負氣!”他的聲音更低了。
“不是負氣!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地望着她。
“不能更改了?”
她搖搖頭。
他再吸了口氣,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停在路邊的車子衝去,大聲地說:
“好吧!看樣子,我沒力量留下一隻流浪的雁子,你高興繼續你的流浪,我有什麼話說?上車吧!”他命令地。“我先送你回去!”
她倒退了兩步。
“我還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兇暴地看着她。
“你聽不聽話?”他惱怒地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場才滿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什麼樣子?你看你蒼白得像個鬼!你給我上車!”他打開車門,把她摔進了車中,再砰然一聲關上車門,從另一扇門上了車,他發動了馬達。“你給我回去好好地睡覺!你滿臉的倦容,滿臉的病容,一身的瘦骨頭……”車子“呼”的一聲向前衝去,他回頭再看了她一眼。“老天!”他叫,“你給我滾回英國去吧!否則,我會被你凌遲處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