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冷悽悽浮於山脊之上,半掩的餘暉灑落平原之上,映照出縷縷硝煙。殘破的旗子,在晚風中無力的飄動着,不時發出陣陣輕響。
間或有受傷的戰馬,努力的掙扎着站起來,很快又在悲嘶中倒下。襯着蕭蕭冷風,愈發顯出幾分悲涼。
橫七豎八的屍首,堆聚的如小山一般,血水蜿蜒流淌,在大地上匯聚成一畦畦血水灣,空氣中血腥氣濃稠的,讓人呼吸之中,猶如直接飲血一般。
鉅鹿一戰,曹軍戰死一萬三千餘人,傷者近三萬。劉備一方,戰死一萬五千餘人,傷者卻高達五萬之多。
兩邊經了這場大戰,都有些傷筋動骨的味道,自第二日起,竟爾各自相安無事,難得的平靜了下來。
如此一連五天,雙方每日只是派出小隊人馬,收斂各自士卒屍首,堆聚起來焚燒。
空曠的原野上,半人高的空中,便由此浮着一層薄薄的黑灰,那是屍體燒灼後遺留的塵粒。隨風撲到臉面上,黏黏不沾的,合着充盈滿鼻的焦臭氣息,中人慾嘔。
地面上的血跡漸漸滲入土中,爲原本就甚爲肥沃的大地,提供着更強的地力。待到整個戰場的屍首全部清理完畢後,唯餘坑窪不平的地表,還有隨便一腳便能從草叢中踢出的斷槍殘矛,顯示着五天前的那場慘烈大戰。
六日夜,月光晦暗,多雲。
曹軍大營中,熄滅的篝火只餘星星點點的餘燼,淡淡的青煙筆直的冒向空中,顯示出夏夜的悶熱無風。
幾個斥候勉力睜大着雙眼,只是,在一隊隊巡哨過後,又再無力的靠在寨柵上,頭也一點一點的,漸漸進入半昏半醒之間。
此時已是四更,正是人最易困頓的時候。
大營外有着莫名的聲響,沙沙的,如同蠶桑齧噬桑葉,噗噗的,又似花苞悄然的綻放。只是,誰又知道,這花苞如此燦爛,燦爛如血…..
嗒嗒——咄!
幾聲奇怪的聲響乍起,便在斥候們驚醒愣怔之際,寨柵上陣陣的吱吱聲便次第響起。隨着突兀而起的馬蹄聲,轟然中,瞬間便倒塌了一片。
“敵襲——啊!”
淒厲的驚叫聲乍起,寂靜的夜中,如厲鬼悽嚎,隨即卻在暗中射來的羽箭,刺入咽喉時帶起的血花中戛然而止。
整個大營炸了鍋。無數的奔跑聲中,尚未搞清楚狀況的士卒,慌亂的如無頭蒼蠅般亂竄。整個大營上空,一聲接一聲的敵襲警告迴盪着,一時間,竟不知敵人到底從何方而來。
地面微微震動起來,轟隆隆的蹄聲終是自暗夜中的某個方向傳來。有清醒的士卒循聲望去,但見朝東一面的寨柵早已全部被放倒,外面的拒馬、鹿角,也早已不知去向。而從那一面,無數的黑影如同來自地獄的厲鬼,爭先恐後的直往這邊而來。
微弱的月光下,偶有刺目的寒光閃爍,那是刀戟的刃口,死神收割生命的鐮刀。
瞬間,人間變爲了地獄。大隊的騎士如潮水般涌入,轟然如決堤的河水,滾滾鐵流之下,一切生命都如草芥一般,高高的捲起,隨即又被風吹一般拋開,飄灑下大片的血花。
中軍帳裡,曹操驚惶的爬了起來,不及穿戴整齊,便在衆親衛的扶持下,急急的登上坐騎,倉惶向外退
去。
身後殺聲震天,漆黑的暗夜之中,忽然暴起無數火光,那是遼東軍放火點燃了帳篷、旌旗等物。
整個曹營亂成一團,各部大將拼命攏住少量所部,然後便是慌不擇路的奔逃而出。
“丞相休慌,許褚在此!”
心驚肉跳中,耳邊傳來一聲大喝,曹操轉頭望去,但見許褚頂盔貫甲,竟是收拾的利利索索的,毫不見半分狼狽。不但如此,身邊竟還帶着一隊親衛,個個都是面色沉穩,在自己身後結聚成方形大陣。
曹操長長吁出口氣,一把抓住許褚戰袍,嘆息道:“幸得仲康趕來,否則,孤之命不保也。”
當下,令許褚開路,衆侍衛殿後,一路收攏殘軍,往西邊退去。及至奔出近十里之地,身後殺聲漸止。
曹操停馬四望,眼見左首一座小山矗立,當即拍馬而上。許褚急忙招呼着衆侍衛跟上,不多時,已然立於山頭之上。
曹操駐馬遠眺,但見極遠處火光映紅了半邊天,最亮處的四周,此時仍是有無數光點閃爍,遊動之際,恍如數條長龍一般。
觀看良久,終是不由長長嘆口氣。眼中光芒閃爍,一時間似嘲諷似惱怒,糾結纏繞,竟分辨不出。
這大耳賊,用兵的本事倒也極見高明。暗夜襲營,竟爾能進退有度,其人之才,自己可是有些小覷了。
只不過,今夜之敗,半真半假,箇中所謀,又豈是那大耳賊所能測算到的?奉孝用計,向來機巧,便有時連自己都難以揣度。這場遊戲最終的贏家,卻總要等些時日才能知道的。
曹操想到這兒,面上奔逃之時的驚惶,已然全然不見,代之而起的,卻是頗含幾分詭秘的意味。
“仲康,可曾知曉其他將軍的情況?還有,速速派人往後軍去探查一下,萬勿使衆位先生受了驚擾!”
想到了郭嘉之謀,曹操頓時從得意中醒來,不迭聲的向一邊的許褚吩咐着。
“丞相放心便是,大夥兒雖被打的突然,但好在都有準備。許褚來時,已然看到諸位將軍大多都是按預定撤退計劃而動,想來便有些傷亡,也必然不大。至於諸位先生處,于禁將軍早已帶人守着,片刻也未曾鬆懈。”許褚躬身叉手回道,語氣中自有一股沉穩之氣。
曹操面現欣慰,微微頷首。目光遙望遠處營寨方向,半響,這才轉頭又道:“可派人回去哨探一下,將遼東軍情況及時報我。咱們也該啓程了,且讓劉備小兒先笑着,總有他哭的時候。”
說着,曹操轉身上馬,口中輕叱一聲,已是當先驅馬下山,徑往西北方向而走。
早在當日大戰的那晚,謀士郭嘉便獻上一計,也早已對遼東軍說不定會有偷營一事兒做了預測。
曹營衆將,也自針對對方偷營,提前做了種種預計,設定好各自奔走的方向和最終匯合的地方。
對於對方的偷營,不能做出提前防備的架勢,只因曹軍本就比對方人少,而在執行了郭嘉的計策後,更是又分散了一些兵力。若是此時一旦正面交戰,只怕頓時就會讓劉備發覺。
所以,今晚的潰敗,除了因拿不準對方具體的偷營時間而導致了開始的片刻混亂,待到後面,已然是井然有序,看似慌亂,卻實際上都各有依據。
當然,這些事兒,只有領兵大將清楚,普通士卒卻都當真個被偷襲了個正着。只是,在各部將領沉着的引領下,士卒們見有主將出面,便也避免了真正的潰敗。
這邊曹操等人分頭收攏敗軍,徑往前番預定好的所在匯合。而在眼下曹營中,魏延、周倉、裴元紹等人,正興高采烈的安排士卒打掃戰場,收穫繳獲。
今晚的偷營,是魏延提出的,在劉備猶豫再三後,才終於獲准通過。只是令魏延大感不爽的是,這一番偷襲雖然將曹操驚得落荒而逃,也終是繳獲了不少的物資輜重,但相對殺傷的敵軍人數來說,卻實在令人提不起太大的興頭。
數晚的準備,大半夜的奔波,結果至今統計來看,殺傷殺死敵軍,不過才千餘人,而且,其中更沒有任何一個曹營的將領。這讓魏延頗有重拳出擊,卻冷不防一拳打在了空處的感覺。
難道是對方早有防備?魏延腦中不由的閃過這個念頭,但是想想方纔看到曹軍整個的混亂,又覺得根本不像。
因爲如果是對方真有準備的話,不說進入大營後絕不會形成那樣的大亂不說,常規下,也必然會在大營四周埋伏數支伏兵。只要自己等人一旦落入口袋,偷襲的一方便不死也要脫層皮的。
難道說曹操改了xing子,改吃素了不成?這卻太過沒有道理了。但若說對方真沒準備,他們的那些個將軍表現的卻又透着一絲奇詭。整個大營炸了鍋,在那麼噪雜的時候,竟然還能沉穩的召集部署,然後再從容離開。這真是…….太他媽妖孽了。
魏延等人左思右想不得要領,但經此一事後,對曹軍的素質,卻已然大大的佩服。同時,心中也隱隱有了幾分忌憚之意,不復先前的狂妄。
將所有繳獲物資盡數歸攏起來,這才傳令衆軍退出,當所有人都出了大營後,身後的曹營已是徹底淪入一片火海。
小心的安排周倉和裴元紹一左一右的殿後,又喝令衆軍保持警戒陣型緩緩而退。直到行出裡許,黑暗中杜遠和嚴城分別現身接應後,魏延方纔送了口氣。
直到此時,尚不見曹軍有何伏擊,可見今晚的偷襲,對方必然沒有準備。但爲什麼心中總是有些不祥的感覺呢?
魏延毫無襲營成功後的喜悅,一路悶悶而回。待將自己所疑報知劉備後,劉備也是皺眉半響,猜不到其中關竅。
及至天明,斥候來報,曹軍已在西北三十里外再次下寨,劉備微一沉吟,當即傳令衆軍拔營,仍相距曹營十里處安營。倒要看看,對方想搞什麼花樣。
而在劉備重新安營後,在猜不透對方機關時,沒敢輕易挑釁,只是派出無數斥候打探,這邊卻只小心謹守不動。數日後,幾處哨探回報的消息,終於讓劉備明白了,對方那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花樣。
原來,就在兩方大戰後,雙方對峙的這些日子裡,原本週邊所佔的常山、中山、清河等郡,相繼陷落。
此時不但幽西已然徹底與南方相連,成爲一個整體。更糟糕的是,如今的形勢,遼東大軍已經不知不覺的變成了被合圍之勢。整個形勢,前寬後窄,竟儼如進了布袋。
這他媽究竟是誰偷襲了誰?搞清楚狀況的劉備,愣了半天,不由的一腳踢翻案几,憤怒的咒罵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