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的蔡府外,許多人忽然似是聽到了什麼,急行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終至駐足傾聽起來。
那是一種從所未聞的調子,清新、自然、和諧、優美,讓人不覺得似被帶入一卷卷江南鶯飛的畫軸之中。
所有人面上都漸漸顯出一絲恬然的笑容,被塵世疲憊的心靈,在這一刻,竟如被淨水浸透,活潑潑的清澈起來。
小亭中,劉璋橫笛在脣,兩眼似睜非睜,氣息與笛音相和,絲絲入扣,若斷若續,竟不聞隔閡疏離之氣。
他此時所奏,卻不是這個時代的曲子,乃是後世極有名的一支笛子名曲——鷓鴣飛。
鷓鴣,乃是一種生活在南方的小鳥,喜歡朝着太陽飛,故而,又名隨陽鳥。這首鷓鴣飛,也本是一支民間調子,樂曲清麗動人,活潑靈動。
以繁變複雜的指法,運用音色、音量的收放變化,透過滑音、輕音、打音、疊音等技法,將鷓鴣飛翔的姿態,形象的完美演繹出來。爭首曲子體現出來的,便是一種人心靈中嚮往自由,追求光明的慾望。
笛音淳厚而又細膩,時快時慢,忽強忽弱,便如鷓鴣飛翔時,時遠時近,忽高忽低,在遼闊晴空上盡情翱翔一般。
這首鷓鴣飛,卻是分了慢板、中板兩個部分。待得第一段慢板過後,曲風忽然一變,輕疾靈動,活潑琉麗起來,使得聞聽之人心緒,便不由的跟着歡快起來。
這一刻,音樂以它獨有的魅力,再次證明了其無國界、無時空的無限概念。在這兩千年前,一切皆要循規蹈矩,按部就班的桎梏中,宛如掙破枷鎖的禁錮,自人心中一飛沖天。
旁邊靜靜聽着的蔡邕蔡琰二人,臉上均是如癡如醉,歡喜無限之色。便蔡邕般老臉上,也竟忽現追憶的微笑,滄桑漸去,顯露出一片童稚般的純真。
蔡琰此刻已是身不知在何方,兩隻原本若黑寶石般的星眸,蒙上了一層迷離陶醉之色,輕巧的鼻翼翕合着,竟似嗅到了那田野水邊的氣息,鷓鴣輕鳴,聲聲入耳,一個身子便如送上了藍天,融入了空靈。
旁邊聞聽之人尚且如此,身爲演奏者的劉璋,其心感受卻是更深。此刻的他,早已全忘卻了時空,臉上有着淡淡的晶瑩之氣,朦朦然,似是罩在玉光之下。
前世兒提時代的種種,一一閃現在心中,一張接續一張的連環而動,將他思緒、心念全數帶入了進去。
瓦藍的天空、無垠的原野、星星點點的野花,河水輕快的吟唱,清風拂過蘆葦,一隻小雀箭一般從草叢中衝上藍天,靈動的一繞,便在歡鳴聲中,沒入了遠方的空際。
鼻息間,似有泥土芬芳的氣息纏繞,金黃的麥浪起伏如海,少年手握一把尚帶着溼氣的麥穗,蹦跳着,一邊將麥穗放入口中,隨即,那清新的、甜甜的氣息,便滿口舌的延綿開來……..
這一刻,再沒了金戈鐵馬,這一刻,再沒了絕世計謀,這一刻,有的便全是純純的童稚,簡單的心情。有的,全是放飛的自由,和灑遍天地間每一寸所在的陽光。
笛子聲悠揚不絕,嫋嫋縈繞,數起數落之後,在無聲中落幕。當劉璋停下笛子,牆裡牆外的人,卻仍是癡癡不覺,嘴角邊仍掛着恬然的微笑,兩眼迷離間,那樂聲似並沒從耳邊消失,反而卻從心間又在升起,往來纏繞
,不肯醒來。
“唉——”
一聲輕輕的嘆息,彷彿自遠古跨越而來,穿透了無限的輪迴,輕蕩在亭中、院中。
幾人被這一聲不覺而發的嘆息同時驚醒,這才猛然發現,原來笛聲早停。相互對望一眼,似乎都覺的對方有了些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少了許多世故,多了幾分真誠。
蔡邕面頰微微抽搐,兩眼望向劉璋,目中複雜至極,半響,深深一揖,顫聲道:“昔日韓娥之歌,有繞樑三日之說,邕嘗以爲無稽之談,今聞皇叔一曲,始知音之道,豈止三日可以蔽之?今聞此曲,可以死矣。”
蔡邕這裡歡喜讚歎,心感如潮,卻不知劉璋心緒牽動,比之他所感受到的,更是強烈無數倍。
他從前世諸般不順,身死而穿越千年附於劉璋身上,其後,百般設計,整日裡便是佈局算計,一顆心便如頑石般被塵俗蒙塵,今日機緣巧合之下,先是被蔡琰一曲破去心結,後又被自己這曲鷓鴣飛引發了體內氣機,竟爾產生了莫名的變化,對他自身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完全質的飛躍。
這就像是常年繃緊的心絃,雖然仍是時時刻刻保持在一個巔峰的狀態,但若一直這麼持續下去,終有一日,會在不經意中猛然崩斷。到時候,別說什麼爭霸了,小命丟了都不知怎麼丟的。
但是,有了今日這麼一出,卻藉着音樂的威力,不但盡數化去,更讓他思緒臻至圓滿之地,徹底將危機解決了。
這一刻的他,面上忽然顯現出勃勃生機,白皙的肌腴下,隱隱有螢光流動,氣質陡然更加沉穩起來。
聽着蔡邕的稱讚,既不似往日般搞怪特意耍寶,也無任何自矜過謙之語,便只是淡淡一笑,點點頭,轉身坐下,自取了酒盞,輕輕啜了一口。心下,只覺一片清明。
蔡琰目光如癡,直直的盯在劉璋面上,玉頰潮紅,恍如胭脂滴入了水中。一直以來,平靜如幽譚靜水般的心緒,這會兒卻怎麼也回不到那份靜滯自然上去,亂亂的,不知自己到底想要做些什麼。
“皇叔這是什麼曲子?奴家自問平日便不說翻遍了古籍,但未聞知的卻也不多,皇叔此曲,卻是毫無半分印象,不知皇叔可肯告之?”這個溫婉如水的女子,便在這心神激盪之際,仍是淡雅如菊,不疾不徐。
劉璋目光柔和的看着她,卻忽然敏銳的捕捉到了她眸子底一閃而過的那抹兒羞澀,忽的只覺滿園陽光,都別樣的燦爛了起來。
“這首曲子叫鷓鴣飛,並不是什麼古曲,只不過是民間一個調子罷了。說的便是江南鷓鴣飛天之景,昭姬妹妹生於富貴家,不知也是常理。”
劉璋心中有着說不出的一種歡喜,他不知道這種歡喜是什麼,就是歡喜,很純粹的歡喜,似乎沒有原因,卻又情不自禁的着緊着,連忙安慰着蔡琰,柔聲回答道。
“啊,竟是民間之曲?唉,竟美的一至如斯,爲何卻無人收錄到典籍之中呢?”蔡琰微微蹙眉,蔥白的手指輕輕抵着腮邊,翠眉間便如輕雲籠霧,有着淡淡的懊惱。
劉璋看着她皺起的眉頭,心中不知怎的竟有些刺痛,想了想,忽然道:“其實,這首鷓鴣飛,若能以琴音相和,纔是最最完美的。昭姬妹妹如不嫌棄,劉璋便將此曲教與你,待你學會,你我再來合奏一曲如何?”
蔡琰啊了一聲,先是滿面欣喜,隨即卻又驀地滿面通紅。一顆臻首有些尷尬的微微扭動,眸光中有希冀,卻又帶着一絲羞意,不知該如何回答。
劉璋哪裡知道,古時這男女之間,往往以琴瑟相和暗喻追求之意。他這麼堂而皇之的向人家小姑娘說出來,還是當着人家老爹的面,饒是如蔡琰這般淡婉xing子,一時也是慌了手腳,有些不知所措。
蔡邕也是一愣,只是轉眼看看自己女兒,又在看看劉璋,卻不覺間漸漸滿面堆起了笑意。那笑意越來越濃,到得最後,竟爾忍不住捻鬚大笑起來。
蔡琰面頰如火燒一般,本以坐立不安,忽聽老父縱聲大笑,再也吃不住勁,蹭的跳了起來,對着劉璋狠狠白了一眼,忽覺不妥,臉上越發紅的要滴出血來一般,匆匆斂衽一禮,小手拎着裙裾,頭也不回的便往後面跑去。
劉璋不明所以,愣愣的看着那角翠裙在花樹後掩去,臉上不由的顯出失望之色,轉頭看看猶自笑的歡暢的蔡邕老頭,心下不由的鬱悶。
“皇叔肯青睞小女,卻是小女之幸了。只是此刻,令尊尚在蜀中,這媒聘之禮卻如何來下?”蔡邕老頭眼見劉璋一臉悻悻,只當他臉嫩,不好再開口,索性便直言提了出來。
對於他而言,給董卓逼着來雒陽爲官,雖感其重用之恩,卻總是有着被清流隔閡了的味道。如今,難得這位清流之首的兒子、自身又是當世皇叔的劉季玉,竟對女兒起了心思,偏偏看自家女兒那模樣,多半也是歡喜的。若能結成這一門親事,不但女兒幸福有依,便是對於他自身,也是有着莫大的好處,哪裡還有猶疑之意?自是千肯萬肯的了。
劉璋哪成想自己一句話,竟爾換來這麼一個結果。他對於蔡琰,究竟是個什麼心思,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他甚至從未有過去和蔡琰有什麼情慾方面的幻想,不是不喜歡,而是覺得那簡直就是一種褻瀆。如果可以的話,他甚至可以就那麼默默的在一旁守護着就行。
他兩世爲人,雖說縱橫花海,堪稱花中聖手,泡妞中的戰鬥機,但其實真真正正的戀愛,卻是從來沒有的。
在這一世,家中嬌妻美妾已然娶了很多,更是連貂蟬那般絕色妖嬈都納入了私房,但究其感情方面的根本,大多卻是基於親情、友情、憐惜等等情緒。
他毫無察覺的是,自己此番纔是真正的懵懵懂懂的動了愛情,這纔會生出不敢褻瀆,甚至是哪怕偷偷在一旁守護的念頭。
只是他又哪裡知道,人一旦有了一份真正的戀情,又哪裡是可以偷偷守護一邊就能滿足的?他倉促間還沒去細細品味那戀情的甘甜,當真個心中的愛戀要被另一個人奪去時,多半他所做的,就是立刻提槍上馬,揮軍去搶親完事。
少年情動,尤其是初戀,青澀、衝動的表象,多半都是茫然不知所對,完全的失措不知進退的。便如他這般自以爲深通感情的,也絕不會有半分不同。
此刻,聽了蔡邕所問,傻在當場,老半天后,才忽然警醒過來。一時間,只覺得心跳加速,口乾舌燥起來。
雙手似乎也沒個放的地兒了,就在膝頭上搓了搓,乾笑兩聲,這才小心翼翼的道:“那個,咳咳,蔡侍郎,咳咳,這個,此言當真?當真願將昭姬妹妹,嗯,嫁了給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