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似聽到輕輕的細碎步聲,以爲是東東從竹籃子裡跑了出來,這條小狗並不喜歡吵鬧,晚上偶爾從窩裡跳出來逡巡一番,靜淵在軟榻上沒睡着時,便會見東東四處嗅嗅聞聞,知道它玩累了自會回去睡好,他就沒有睜開眼睛,仍仰頭睡着。這輕柔的腳步聲頓了頓,似乎停下了,過了一會兒回到裡屋,一會兒又在身旁響了起來。靜淵本來就沒有睡實,這幾日只要一有動靜就會驚醒的,心中覺得不對勁,便睜開眼睛,卻見身邊一個纖細瘦弱的身影,正是七七,手裡抱着一牀被子,目光一與他想接,那神情像只受驚的小動物,慌忙便往裡屋逃去。
靜淵心中大震,縱身起立,快步追過去把七七一把摟進懷中,就像擁抱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他如此用力,七七忍不住輕聲嚶嚀了一聲,手中的被子掉到了地上。
她瘦了,這麼瘦,這身體輕盈欲飛,他多怕她飛走在微弱的燈光裡看到她蒼白瘦削的臉,她的目光雖然依舊在躲閃着他,他不管,他知道她還在關懷着他,心中情潮洶涌,卻又彷彿萬物塵埃落定,顫聲道:“我傷你那麼深,你還對我這樣……七七……我……”一時哽咽,竟然說不下去,一低頭猛然吻向她顫抖的嘴脣。
他要她,世間萬物,他只要她一個他吻着她,抵開她倔強的脣齒,深深吻下去,吻得真切深刻,吻得絕望痛楚,這芬芳甜美的嘴脣,這柔若無骨的身軀,他不要再失去她,她是他的,永遠都他的
七七被他吻得呼吸不得,手忙去推他,卻是一點力也使不出來,情不自禁朝後仰,靜淵慌忙把她勾住,她的衣衫單薄,透出溫香的體溫,身子微微顫抖着,那分柔弱讓他驟然恢復理智,把頭伏在七七溫暖柔膩的頸窩裡,平息了滿腔極欲賁發的激情,向後退了半步,然後輕輕把她抱起放到牀上,拖過被子給她蓋好。
七七輕輕喘息着,胸口起伏,抓起被子,把臉蛋兒輕輕遮住。靜淵默默撿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像之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悄然躺在躺椅之上。
誰傷誰不傷?誰分的清楚?他們的心中只是覺得窒息,像溺在了海里,飄飄蕩蕩,無休無止。
靜淵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睡着了,牀上的七七似乎也輾轉反側。
外頭起風了,樹影在窗上勾畫着圖案,靜淵想起去年的那個月夜,心頭是說不出的滋味。七七又輕輕翻了個身,靜淵悄聲問:“七七,你睡不着嗎?”
七七沒有回答。
“我也睡不着呢……”靜淵輕聲說着,“教你一個辦法,你如果想睡着,就在腦子裡對自己說:醒着,醒着,一定不要睡着。只想這一個念頭,過一會兒你就會睡着了。”
他跟她說起了他小時候。
父親伯銘整日在鹽竈,總是很晚纔回家,但是不論有多晚,他總會到兒子的屋子裡去看看。靜淵會悄悄把被子蹬掉,他知道父親一定會給他蓋被子;有時候父親會在他的屋裡吃夜宵,他便會爬起來,纏着父親要東西吃,父親會讓他喝點湯,吃點麪條,但是不許他吃湯圓,因爲會粘牙。父親說,兒子一定要長一口又白又亮的好牙,於是他聽父親的,從此不再吃甜的東西。他天天晚上等着父親回來,可有時候等到很晚父親都不回來。他很困,怕父親回來的時候會睡着,就對自己說:醒着,一定不能睡,千萬不要睡着。
可是越是這麼說,越是睡得快,許多次父親回來他都不知道,他睡着了。他感覺到父親在摸自己的臉,充滿着愛憐,他想醒,他多想醒過來跟父親說說話,卻怎麼也醒不過來,他在睡夢中對自己喊着:“不要睡了,快醒快醒”可是,一點用也沒有。
靜淵的聲音溫柔,輕飄,帶有一絲悽苦,恍如夢中的囈語:
父親身體不好,一天比一天瘦,戚大年有一次抱着他去過父親的鹽竈,他看到父親在鹽官面前點頭哈腰,渾不是在家人面前那麼高貴尊重的樣子,戚大年說,天海井以前得罪過官府,爺爺被官府的人抓了去,被救回來不到一個星期就氣死了,父親想盡了一切辦法纔沒能讓天海井落到別人的手中。他苦心經營多年,把自己累得一身都是病。他去日本讀書,雖然家境還算寬裕,爲了讓父親減少負擔,他省吃儉用,把父親寄的錢全部攢了起來,退掉同鄉會給他租的公寓,和窮苦的學生一起住在學校旁邊的農舍裡。記得第一次和同學結伴去京都旅遊,午後發車,朋友想坐臥鋪,他不同意,擠在硬座車廂裡,竟日竟夜一直煎熬到終點。爲了省錢,他路上帶了飯糰,天氣炎熱,飯糰裹在報紙裡很快就餿了,他不理會同學的勸告,堅持把飯糰吃完,這一來,犯了腸炎,連日連夜地忙着跑廁所,也沒有時間去遊玩。
靜淵說到這裡,輕聲笑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講他的過去,毫無保留。他說到自己接到父親病危的通知,從日本連夜坐船回國,不吃不喝,連日連夜坐車回到清河。回來的時候,鬍子都長長了,衣服沒有換,髒得要命,被下人誤以爲要飯的,差一點要將他亂棍打出。
他衣不解帶,不眠不休,伺候了父親一個多月,可終到了最終離別的那一天。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曾經自暴自棄,和懷德一起吸鴉片,(他也曾眠花宿柳,差一點說了出來,但好歹及時收口。)可是終想通想透,他要維持好父親留下的家業,他不能讓父親一輩子白受這麼多委屈。
你不知道父親有多委屈他說着,眼中漸漸溼潤。他隨即想到父親的委屈與孟家的關聯,當即住口,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是真正的林靜淵,那個衣着光鮮、溫文倜儻的年輕商人不是他。他是那個會悄悄蹬掉被子的調皮男孩,是那個省吃儉用的窮酸學生,他是父親早亡、過早擔下家業的沉鬱青年。
七七淚染雙睫,心中一道傷痕依舊在灼痛着。她該怎麼面對他?她要怎麼樣才能忘掉他猙獰可怖的樣子?她要怎麼樣才能忘掉他施予她之上的血淚?
靜淵聽到七七輕輕抽着鼻子的聲音,嘆了口氣:“七七,睡吧,試試我說的方法。”
醒着,醒着,不要睡着。
他們倆都在心裡這麼想着,默唸着。任夜風輕撫,萬籟俱寂,直到天光日漸微朦,窗戶隱隱透出暗藍色,鳥也開始叫了,他們終於睡着了。
……
清河的官倉,顧名思義是官府儲鹽的倉庫,就在鹽店街靠近平橋的最後一間瓦房裡,緊鄰鹽務稽覈所。鹽場鹽產量巨大,陸路運輸較水路困難得多,官倉的鹽一般是政府朝鹽商收來,由運鹽號提取,走陸路運輸去各省各縣,直到近幾年,才漸漸走了水路。官府收的鹽稅是重稅,鹽店街的鹽商每天向稽覈所押運三根銀擔子稅銀,每根銀擔子值一百市斤銀元。
鹽店街的房子,原是前清時由靜淵祖父林世榮集資修建而成,官倉的設計者與修建者,正是林家。靜淵對於這個四間格局的儲鹽庫房,原本就是了如指掌。
橫條型小青瓦木串架,倉房上半有牆,下半有柱無牆,便於擡鹽進出。每一號倉,地面用三合土嵌砌,隨條形房長,地面中間略高,兩邊略低,地上橫置許多木架,儲存散鹽,而散鹽用一種叫“勘子”的竹簍裝。
木串架,木柱子,竹簍,……靜淵從書房裡找出了當年修築官倉的圖紙,細細研究。
櫃檯開票處、收銀會計室,有計票處、決算室、稅務所、過稱處,這些地方是人最多的地方,可是一到晚上便都下班回家了。
大門、中門、小門,大門供板車進出,中門供擡鹽、挑鹽匠進出,待黃昏,被運商提走的鹽,自有鹽商補上。倉庫裡,除了兩個鹽警值班看護,並無太多多餘的人。
官倉一旦着火,勢必會株連旁邊的鹽務稽覈所,甚至可能會殃及整條鹽店街。太險,還是太險
靜淵拿着圖紙,怔怔地發着呆。
過道中聽到腳步聲,他從窗戶往外看去,見是蘇大夫,提着藥箱子由黃嬢陪同,正往南側廂房走去。
他忙收好圖紙,出了書房,快步朝廂房走過去。
蘇大夫給七七把着脈,眉頭微皺,七七見靜淵進來,眼神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蘇大夫不動聲色,只認真聽脈,隨即起身,笑道:“大*奶恢復得很好,只要按照我之前的方子,再好好調養一段時間,便無大礙了。”
又對靜淵笑道:“東家可以放心了,大*奶如今能恢復成這樣,真是……真是萬幸啊”
靜淵聽到七七康復得好,心裡自然高興,連笑着說要奉上謝儀,親自帶着蘇大夫去賬房,取了五十個大洋,雙手送上。
笑道:“大夫這段時間辛苦了。”
蘇大夫看着靜淵,見他一臉的喜悅,回想起那日他頹廢傷痛的表情,心中暗暗嘆息,只說:“東家,大*奶懷上身孕之前或許服錯過藥,因此纔會讓胎位不穩,以後,您還得多加小心,飲食上一定要讓大*奶多多注意,以免,以免……” 想說什麼,卻又不好開口。
“是,是”靜淵連連點頭,對蘇大夫的話並未細細琢磨。
黃嬢給七七倒了杯熱水,她慢慢喝着,臉上平靜。
黃嬢的臉上卻有些興奮,見周圍沒人,便悄聲道:“大*奶,這件事確信無疑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七七把杯子遞給她,慢慢躺了下來,眼睛看着牀頂:“不知道我什麼時候纔可以能出去走走。”
黃嬢笑道:“這還不容易?趕緊給老爺送信去,讓老爺把你接回家,休息好了,您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過,嘻嘻,等過段時間,您可又要好好躺着了。唉,老天爺有眼啊,好在您肚子裡……老爺若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興”
“我爹會高興?”七七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帶溫度的笑容。
黃嬢道:“老爺當然高興了,這一下,非得把林家搞得措手不及”
七七不語,臉上疏無一絲一毫的喜悅。過了一會兒,開口問道:“黃嬢,三妹去了江津,什麼時候回來?”
黃嬢算了算日子,道:“應當就這兩天。”
七七輕聲道:“她回來後找機會讓她來看看我,好嗎?”
黃嬢笑道:“那是自然,你們小姐妹間好說話,大*奶且再忍忍,三妹回來了,我一定讓她先來看你。”
七七點點頭,把眼睛閉上,不一會兒就似乎睡着了。黃嬢替她理了理頭髮,見她依舊臉色蠟黃,忍不住嘆了口氣,心道:“那般活潑可愛的小姑娘,現在蔫兒得跟小雞一樣。唉……真是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