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六月註定是最不平靜的一個月,六月初纔剛迎來久逢回宮的華陽長公主。緊接着在六月末,纔出生四個月的皇二女熹貞卻突然病亡,此消息一出當即引來舉國上下一片愕惋。當今天子只得了一子一女,皇家人丁稀落,現今小公主已亡,便只剩下太子蕭延一人。
喪女之痛讓宜妃大慟於御前,皇帝大怒,一連懲辦了好幾個御醫。兩日後,又傳出一品大將軍凌慕那入宮還不過一年的三女兒凌月,因在御前犯事被收押至大理寺的消息。此次,凌家一門雖暫未被牽連,但凌家上下早已慌恐不安。凌慕平時處事雖低調圓滑,幾個子女卻都是死硬脾氣,前幾日二子凌莫飛才險些在朝堂之上衝撞皇帝,如今小女兒又不知因什麼事被押入大理寺。他心知不妙,一連在雲霄宮前跪請三日,可皇帝正在氣頭上,哪裡肯見他,三天來只不管不問地任他跪着。
京城內外已有流言傳出,都說,凌家這次怕是要敗了。
大理寺並非刑部大獄,大理寺讞天下奏案,裡面關的都是些在審的犯人,比起那整日充斥着撕心裂肺呼喊的刑部大獄,這裡可就平靜詳和了許多。
由遠至近,逐漸輕晰的腳步聲在她的牢門前停住,她在一陣悉索聲中擡起頭,見到的卻是意料之外的人。
“長公主怎麼會在這裡?”她站起來,盯着面前的人。
秦燕並未立刻回她,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只向親自爲他開門的獄頭道謝,那獄頭自然是當不起,連忙彎腰堆託,嘴裡吐出幾個“當不起”便自覺退了出去。
待那獄頭走遠,她纔回過頭來,看着凌月便揚起了嘴角,“月貴人可好?” 她臉上無異,這一聲招呼也像是對着久別重逢的朋友說的。
“沒想到皇上竟會許你來這種地方。”凌月以爲她是來落井下石的,只沉着一張臉看着地面。
“我這人向來想去哪去哪兒……”她見凌月驚異地擡起臉,環視了四周一圈笑着說,“大理寺卻是沒來過,我心想來見識見識,於是便來了——”
向她眨了眨眼又道,“順便也來看看月貴人。”
凌月不可聞地冷哼一聲又把臉撇到一邊。說是來看她,保不準不是來看她笑話的,她雖被下了獄,但如今還是皇帝的妃子,今日落了難,說不定明日便可回宮,她是皇帝身邊的人,只爲着這個,大理寺的人不會待她不好。只是她如今去了華服,着的是一色的青衣,人又不細梳妝,但吃得不差,幾日下來,只見清秀卻未見削瘦。
凌月偷瞄她一眼。她即沒有皇帝的手諭,怎麼敢來這裡?
她心裡正犯嘀咕,卻聽到秦燕在對面說,“月貴人還沒告訴我在這裡過的好是不好?”
“凌月很好,勞煩長公主掛心了。”她納悶。
秦燕笑着點點頭,“我看月貴人精神也是不錯,唉……”突又嘆了口氣,“只苦了凌大人——”
凌月心上一緊,“我爹怎麼了?!”
“凌大人在雲霄宮已跪了三日,只怕他一把年紀——”秦燕一邊說一邊打量着她,突然她面色一淡,眼睛只盯着她,“月貴人可是想一輩子呆在這裡?”
又笑,“只可惜大理寺一向只司奏案,不司刑罰,月貴人若是想在牢裡呆着,去那裡呆着便好,只可憐了你們淩氏一門——”
她說到這裡,只聽面前“嗵”地一聲輕響,那頭凌月已直直跪在地上。只見她呆呆地忤在那兒,眼中各種神色一一閃過,最終她雙手在身體兩側握起拳,慢慢向前拜了下去,“請長公主救我凌家一門性命。”她閉着眼,牙齒緊緊咬着下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
頭頂上那人沒有說話,只一味地看着她伏下的背脊,很久之後方開口,“月貴人現在想通了嗎?”
她的語氣很淡,聽不出有任何情緒加雜,凌月不回話,只把頭壓得更低。
她突嘆一口氣,“我來並不想逼你求我——”
凌月緩緩擡頭,見她說,“我只爲月貴人回我一句實話——”
凌月怔怔地看着她,秦燕道,“小公主的事是不是月貴人所爲?”
秦燕微擡起下巴,一雙明目淺淺地望着她。
凌月被她望得有些發呆,但嘴上卻毫不遲疑地答到,“決不是。”
秦燕嘴角一揚,笑得雲淡風輕,“好,那淩氏一門的性命我便爲你留下了。”
她到雲霄宮時,遠遠望見宮外跪着的凌慕,他旁邊站着三五個人,都着着官服,看那樣子都是來勸他的。
她走過去,衆人都是一驚,忙給她行禮,秦燕見凌慕跪得那般吃力,早早擡手免了去,自個兒直直走了進去。
剛進去,便見蕭翊從迎面走過來,兩人見面都是一頓。
可兩人只對了一眼,就匆匆擦肩而過,面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
蕭翊走到門口,衆人還未開口,他已提前搖了搖頭。
秦燕身面響起一陣長長地嘆息。她並不回頭,只直直跨過殿門朝裡走。
安順已上前一步,“長公主,皇上說不想見任——”
她手一擡,步子並未減下來,“不用通報,就說你沒看到我。”
安順一愣,等反應過來時已看不見她的影子。
蕭翊在宮門前回首,只瞧見一袂裙角,鬼斧式地伸了伸手,卻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抓不住。
二日後,皇帝下旨從寬月貴人一事,凌月回宮後當晚即被送入明月宮看押,明月宮如今雖已然成爲冷宮,但凌府上下自此卻終於是鬆了口氣。
“姑姑,你當日和父皇說了什麼?”蕭延與秦燕正在園子裡走着,蕭延向前走了幾步回頭問道。
“能說什麼,愛說什麼說什麼唄!”她擡擡眉笑道。
蕭延不明白,搭着腦袋看她。
她笑着,走過去拍拍他的小腦袋,“延兒要記住,爲人之仁,分面善和心善兩種,那面善心惡之人不可學,而那面惡心善之人亦可爲友。”
蕭延聽得迷糊,她只好又拍拍他的腦袋,“長大了再學好了。”她無奈。
他們走着走着不知何時到了明月宮,她一擡頭,便見宜妃剛從明月宮內走出來。
紀如昔見她也是一怔,“長公主。”
蕭延自給宜妃拖了禮。
“宜妃娘娘來找月貴人敘舊?”秦燕一笑。
紀如昔的手指拂過眉間,似有些許惆悵,“我怕妹妹一人在宮裡寂莫——”
“秋兒的傷勢怎樣了?”她瞅了眼紀如昔身邊的小宮女,是個陌生面孔。
紀如昔一怔,沒想到她會問到秋兒,只道,“秋兒仍在淑挽宮內——”她說着面上露出幾絲不忍,“皇上當初還想治她的罪,可秋兒必竟跟了我那麼些年,總要念些舊情。”
“娘娘心善——”她頓了頓,“可這皇宮不比外面,我總覺着要比那江湖還兇險些——”
說完看她一眼,紀如昔面上淡淡的,面色卻蒼白無力。
她又笑,回過頭拉着蕭延走開來,“所以,像娘娘這般好心腸的人更要多加小心,當心這吃人的皇宮——”
說完,她已帶着蕭延走過拐角,看不見人,卻還聽見她漸遠的笑聲。
而紀如昔卻冷冷地看着他們走遠的方向,雙手不自覺得握了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