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伯頓住腳步,看着那幾個御林從邊上搬來一具遺體。
雨勢磅礴,火把照明有限,安逸伯只看到那人胸前有個血窟窿,臉上血污與雨水混在一起,很難分辨五官。
“殿下,”安逸伯與李邵道,“臣剛剛從山上莊子下來,李渡已伏誅,臣確認過遺體,是他本人……”
李邵的精神還處在亢奮激動之中,並未明白安逸伯的意思,只自顧自說:“對,李渡伏誅了,我殺的,你沒看到嗎?”
“殿下!”安逸伯高聲道,“臣是說,李渡的遺體在山上,正由兵士們送下山來,他不在這裡!您殺的這個怕不是李渡本人!”
這下,李邵聽清楚了。
他幾乎跳了起來,伸手就想把被安逸伯收走的長劍抽回來:“胡說!你胡說!”
安逸伯身手敏捷,護住長劍:“殿下,是與不是,不妨看看清楚。”
“我親眼所言!我看着他從山神廟到吉安,我一路追着他過來,豈會有錯?”李邵不耐煩極了,“你說我殺的不是李渡,你是不是想搶功?!”
安逸伯一個頭兩個大。
他搶個屁的功!
大殿下從圍場消失、來吉安堵李渡,他聞訊後一路來救,能讓殿下全須全尾已經已經是阿彌陀佛了,哪裡敢想什麼功?
再說了,殺李渡的是參辰,是徐簡的人。
論功也要論到輔國公府去。
他安逸伯就是個擦屁股收拾殘局的,根本沒有功!
安逸伯懶得再與李邵爭對錯,走到御林們邊上,伸手把屍體覆面的頭髮都撥開,就着雨水擦了血跡,露出五官來。
火把挨近了些,他定睛觀察,道:“像、又沒那麼像。”
幾位御林亦看清了,之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爲難。
另一頭傳來幾聲“殿下!”,幾人循聲看去,就見一人跑着過來,正是他們那小統領。
小統領見李邵平安,懸着的心落了一半,又看到邊上站着安逸伯,另一半也平復了。
“小的剛遇着您帶來的兵,都說您到了,”小統領忙不迭行禮,“您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不然這一鎮子的麻煩,他一個小統領能頂什麼用呢?
現如今,有主心骨了。
御林中有與小統領相熟的,立刻與他咬耳朵:“伯爺說,死的這人不是逆賊李渡。”
“啊?”小統領瞪着雙目,當即去看屍體。
這一看,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完了!
好像真的不是李渡!
“殿下,小、小的……”小統領結結巴巴地,突然想起山神廟邊上李邵說過的話,趕緊照着樣子回過去,“小的這身份,原也只隔着距離見過李渡幾次,不及殿下您與他熟悉。
小的不敢斷言吶,殿下您來看看?”
李邵幾步上前,死死盯着那屍體的臉,半晌質問道:“這不是李渡,那是誰?”
小統領哭喪着臉,不吭聲了。
安逸伯見狀,知道一時半會兒的、與李邵掰扯不清楚。
好在,另一具遺體也在他們手上。
“殿下,”安逸伯沒有再堅持要立刻得一個結論,道,“這裡太亂了,還是照之前說的,臣先護送您到山神廟。
臣那裡也殺了一個李渡,致命傷在咽喉處,被匕首刺到喉嚨而死。
您這裡的這一個,主傷在胸口的血窟窿,流血過多而亡。
等天亮起來、光線清楚時,把他們並排擺着,哪具是,哪具不是,比比就知道了。”
李邵對安逸伯口中的“另一具”十分反感:“我沒有殺錯人!”
“臣不是這個意思,”安逸伯最後又耐着性子,一面半托半拉着李邵往外走,一面道,“李渡就在這一帶,有假的也是他自己弄來的,是同夥、是反賊!您無論殺了哪一個都是理所應當。哪怕一時看走眼,先前聖上不一樣險些被個假李渡給騙了嗎?”
這話還算順耳。
李邵被安逸伯護着,出了鎮子。
他不願坐馬車,騎馬往山神廟去。
雨勢漸小了,能看清山神廟裡點亮着的火把光,也看到了邊上停着一輛馬車。
這馬車是林雲嫣的。
她人不在車裡,站在廟檐下,低聲與參辰說着話。
待看到一隊人馬進來,林雲嫣止了話,看清其中李邵的身影,忙跑上前來,面上已是擔憂之色:“殿下無事吧?我和高公公在圍場找不到您,可是擔心壞了,算算時間,高公公回宮報信、聖上後頭遣派的人手也應當快到了。”
見到林雲嫣,李邵頗爲意外。
再想起先前蘇昌攔馬時說過的那些話,他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寧安,你出賣我!”
“出賣?”林雲嫣皺眉,“殿下的意思是,我不該讓高公公回宮報信?我不該請安逸伯出援兵?
殿下是不是忘了,您自己說的,我若覺得事情不對,只管去告狀。
我是知情人,知道殿下行蹤,還猜到殿下要偷偷抓李渡,我若不報不告,出了什麼事情,我給您賠命嗎?”
見兩人要爭起來了,安逸伯趕緊勸說。
纔剛開口,聽見遙遙馬蹄聲,老伯爺頓時嚴肅起來:“快去看看!”
聽動靜,來人不少,萬一是李渡殘黨,不能被打一個措手不及。
幸好,趕到的是馳援的御林軍。
陶統領帶隊,數百人馬,一路飛奔。
曹公公也來了,爲了不掉隊、被陶統領帶着騎馬,顛得頭昏腦漲屁股痛,下來後站都站不穩。
顧不上問李渡狀況,曹公公先看李邵。
大殿下渾身透溼,狼狽歸狼狽,但未有受傷。
下一眼看到邊上站着的林雲嫣,曹公公不由一怔。
郡主臉色慘白慘白,一副驚魂未定模樣,好在也是平平安安。
“還好還好,”曹公公雙腳一軟,險些摔坐到地上去,“殿下、郡主,您兩位沒有事那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高公公趕回御前報信,聖上聽說大殿下只帶了三十御林就敢去抓李渡,面色黑沉得讓人望而生畏。
再聽說郡主去大營搬救兵,聖上也沒有鬆一口氣,催着曹公公點了御林趕過來。
曹公公曉得聖上的想法。
抓獲李渡自然要緊,但大殿下的安全在李渡之上。
也是到了山神廟,曹公公才曉得,郡主搬了救兵後並未回城,也來了這裡。
“您怎麼也……”他哎呦了聲,“刀光劍影的,您不該湊過來,叫皇太后曉得了,可得急壞了!”
“是我考量不周,”林雲嫣垂眼,道,“我知道自己來了也會添亂,但我實在不放心,都怪我不夠警醒,我若早些告知聖上與皇太后,也不會這樣了……”
認錯認得快、態度又好,曹公公哪裡會追着說,只去管李邵。
“殿下,”他道,“這裡有安逸伯坐鎮,又有幾百御林,就讓他們留下來追查李渡下落,小的送您與郡主回宮。聖上定是念着您一整夜了。”“不用查李渡下落了,”李邵擡了擡下顎,道,“他死了,我殺的!我親手殺的!”
曹公公聞言愣怔,不知真假,扭頭以眼神詢問安逸伯。
安逸伯趕忙把山上山下的事情都說了:“兩具屍體,還未一道比對。”
李邵堅持道:“我殺的就是真的!”
空口皆白話。
是與不是,一看就知。
鎮子裡的那具擡回來了,不多時,山上的馬車也下來了。
曹公公請林雲嫣迴避。
林雲嫣搖了搖頭:“我不怕。”
馬車停穩,駕車的是安逸伯的親信,衝伯爺微微點了點頭,示意都安排好了。
安逸伯掀開車簾,此刻裡頭只有兩具屍體。
他招呼人動手挪下來,搬到廟裡,與鎮子裡那具並排:“李渡與葉公公。此兩人要緊,我交代人手先送下來,其餘的都還在莊子裡,等天亮後清點。”
既答應了參辰,安逸伯壓根就沒提到劉迅,只當今夜沒有這個人。
曹公公見狀,後怕極了:“還好沒有衝撞到郡主。”
林雲嫣道:“我也沒想到會遇着……”
兩具李渡排在一起,廟裡火把通明,哪具真、哪具假,確實一看就知。
李邵臉發青,眼睛幾乎看出了血。
饒是他嘴上再堅持,事實就擺在眼前,他又不是真瞎子,豈會分辨不清真與假?
也就是這一刻,李邵心底裡確定了,他殺的那個的確不是李渡。
怎麼會這樣?
李邵不住問自己。
是了,先前居高下望,被樹木遮擋了些視線,山神廟不夠明亮,他只看到“李渡”的一張側臉。
六分相像,看成了十分!
曹公公沒管那具假的,仔仔細細分辨另一具:“從五官看,應是沒有錯,等回京後、再讓晉王妃認一認吧。”
提到晉王妃,林雲嫣想起來了,道:“上回驗那個假的,王妃提過李渡左腰側有一顆痣。”
“沒錯,”曹公公也想起來了,“正是那假身上用了點青僞造,才被戳穿了,那點青還是雜家與輔國公一道驗的。安逸伯,與雜家搭把手,驗驗這具。”
安逸伯忙蹲身幫忙。
小統領與陶統領配合,把從吉安帶回來的那具的衣服也解開了。
吉安那具,左腰乾乾淨淨,沒有痣,也沒有點青。
馬車從山上運下來的則有痣,一眼就能看到。
“這回錯不了了,”曹公公點了點頭,“伯爺,雜家路上要伺候大殿下與郡主,李渡就交給您了,一定要完好送回京中。”
安逸伯道:“這是自然。”
曹公公起身,藉着小雨洗了洗手,纔來扶李邵:“殿下,您衣裳都溼了,還是早些回宮,換身衣裳驅寒,免得受涼。”
他要不說,李邵還沒有覺得冷,偏聽了這話,徹骨寒意從後背衝上來,激得他打了幾個寒顫。
“我殺的李渡,不是,我……”李邵連連搖頭,扣住曹公公的手腕,“我的意思是,他假冒李渡,我才殺他!”
說着便想起了安逸伯說的話,李邵忙又道:“他是李渡的同夥,故意現身山神廟,我殺他沒有錯!”
“反賊人人誅之,”曹公公安慰道,卻見邊上幾人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爲難神色,讓他不禁感覺不妙,“怎麼?”
小統領硬着頭皮上前,稟道:“潛伏時,小的幾人就覺得此人與李渡不像,且沒有發現葉公公行蹤。
後來他們要跑,小的們隨殿下追到山神廟外,曾有一人攔馬報信。
小的不認得他,不過殿下認識。
那人說了郡主求援,又說看起來是假李渡,被殿下駁了。
之後一路追到鎮子裡,與假李渡一行人與鎮中伏兵交了手、且鎮中有許多怪異之處……”
曹公公聽完,見李邵心神不寧,乾脆先問了林雲嫣:“郡主,那攔馬的是?”
林雲嫣指了下角落。
那裡蜷縮着一人,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那就是,”林雲嫣道,“名叫蘇昌,京中謀生的古月商人,之前的使節團裡就有他。
蘇議讓他尋殿下,想以李渡的下落換自身前程,蘇昌便尋過殿下一次。
之後殿下反過來想找他,無從下手,就借參辰找,讓蘇昌拿出蘇議投誠的證據來。
我起先就只知道這些,白天蘇昌來尋我,我才曉得殿下私下去鋪子找過他。
蘇昌說架不住殿下催促,給他看了蘇議來信,上頭定的就是二十四日三更、吉安山神廟,只是左思右想不對勁,不想摻和其中,生了退意,這才向我說實話。
所以我纔會立刻趕去圍場……”
這頭林雲嫣唉聲嘆氣,那頭蘇昌總算“回過神來”。
爲了往後還能在大順京城做買賣、迎接家人,蘇昌也算豁出去了,痛哭流涕着連連給衆人磕頭:“小人有錯,小人起先被蘇議矇騙、纔會接觸大殿下!
小人膽小又怕事,猶猶豫豫地直到白天才去見郡主。
小人與蘇議真不是一夥的,小人先前也想攔住殿下、莫要上了假李渡的當,只是沒有攔住。
還望大人們給小人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蘇昌越哭越傷心。
不久前,郡主的車駕到了山神廟。
郡主明確告訴過他,不想被打爲蘇議、李渡同黨,那就狠狠哭,爭取給自己套一身“戴罪立功”的衣裳。
曹公公聽完,問李邵道:“殿下,是這麼一回事嗎?”
李邵擰眉。
是這麼一回事,又好像有哪裡出現了微妙的不同。
只是他此刻思路太混沌了,一時分辨不清,只胡亂應道:“差不多吧。”
反倒是安逸伯嚴肅道:“吉安鎮那場面,很是怪異,死傷太多,且……”
聲音往下沉了。
曹公公精明,一聽這語調,心裡就咯噔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