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個字,落在衆人耳朵裡,卻讓所有人都啞口無言。
良久,老伯爺往後靠向椅背,整個人頹然着長長嘆息一聲,面上全是疲態。
老夫人的臉上還有淚光,扣着林雲嫣的手,反反覆覆道謝。
林雲嫣輕聲安慰了老夫人幾句。
旁的話,都無需再問了。
每一個都知道,李邵那性子脾氣,從夏清知口中聽到有人如此污衊先皇后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他會震怒,會堅持要與多嘴多舌的人當面對質。
一旦李邵親自走上這一步,可不會是今日這般在恩榮伯府之中,關着大門來問話了。
事情一定會鬧大。
而鬧大之後,如何收場,就不由李邵說了算了。
多少人着急想把大殿下踩得再也爬不起來?
給他們如此天賜良機,京裡一個個都會急功近利,先抓住眼前的好機會!
誰還管裕門打得怎麼樣?拿到手裡的纔是最真切的。
到那時,恩榮伯府的狀況能比隔壁定北侯府好哪裡去?
定北侯府被懷疑謀逆,還需再查再問,恩榮伯府則是板上釘釘的大不敬、欺君之罪,先皇后就是瘋子,夏家就是知情隱瞞,大殿下就是瘋子所出,遲早也會發瘋。
那等場面,夏家誰想到不是汗流浹背?
虧得早早發現了,虧得郡主來了,要不然……
見龐楓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林雲嫣讓人把他帶回誠意伯府,依舊先扣着。
龐楓急了:“我都說了,你們怎麼還要繼續扣着我?我母親夜裡找不到我,會報官的!”
林雲嫣可不怕他這種不痛不癢的威脅。
“老實待着,沒抓到姓簡的,你還想就這麼回家去?”林雲嫣道,“放心,不會餓着你渴着你。
你也該謝謝我救你,要不然照那姓簡的設計,大殿下聽說後還不追着你打?
別說打殘了,打死了你又能奈他何?
即便沒殘,你也別想好好唸書進考場了。
你別節外生枝,等查完了三圓衚衕後,自然有路繼續走。
至於你家裡,你等下寫張字條、我讓人送過去,你就寫你這幾日與同窗切磋功課、暫居別人府上就行了。”
龐楓被安排得妥妥當當,一肚子的不忿都無處宣泄,卻又聽林雲嫣說了幾句。
“姓簡的完了,你以後也別想從他手上拿到一月十兩,家裡剩得還夠嗎?三張嘴吃飯,你祖母還要用藥,”林雲嫣笑了笑,“賣命嘛,賣了東家賣西家。”
龐楓不蠢,他聽懂了。
他老老實實不另生支節,要是還能有本事把簡老爺抓到,那他依舊可以每個月十兩銀錢讓祖母、母親不用擔心吃喝看病。
既然已經倒戈了,那就倒得徹底些。
牆頭草左搖右晃是最傻的。
當着夏家人的面,龐楓沒有再多說什麼。
等參辰又聽了林雲嫣幾句交代,龐楓不掙扎不反抗,聽話地跟他回了隔壁誠意伯府。
府裡,林璵下衙回來,正好打了一個照面。
待聽說了事情原委之後,他打量了龐楓幾眼,與林櫸道:“這幾天把他安頓在西邊客房,仔細看好。”
林櫸應下,與龐楓比了個“請”。
龐楓忙問參辰:“郡主何時回來?我還有話要說。”
林璵聞言,便道:“你與我說也一樣。”
見參辰頷首,龐楓咬了咬牙:“除了書法之外,我畫人像也還可以,可以給你們畫簡老爺的容貌。”
“好,”林璵應下來,“會給你準備好文房。”
龐楓又道:“簡老爺給過我很多字帖,他說我喜歡書法,可以多臨摹一些字體練習。”
“哦?”林璵擡了擡眉,一針見血,“他都讓你練了什麼字?”
“除了說得上名號的各大家之外,他還給過我一些文稿,看得出來是別人日常臨摹大家書法的稿子,”龐楓想了下說法,“能看出臨摹,卻也不一樣,有各自的特點。每次都給我幾張,讓我練會了就送還給他,再拿新的。”
“沒有了臨摹的底稿,你還能復原那些字嗎?”林璵問。
龐楓道:“七八成把握。”
林璵思考一番,道:“你在客房住着,除了畫像之外,也寫寫字,寫完了讓人拿來給我。”
龐楓立刻就答應了。
另一廂,恩榮伯府裡。
緩過勁來的夏二老爺恨恨罵着兒子:“敗事有餘!”
夏清知不敢還嘴。
老伯爺一臉疲態,道:“大殿下白日忙着在兵部觀政,下衙後也有事情,你別再尋他吃酒了。”
林雲嫣在等老夫人淨面。
洗去臉上淚痕,抹了點香膏,老夫人嘆道:“讓郡主看笑話了。”
“您別這麼說,”林雲嫣柔聲道,“那夜狀況也算是各種巧合吧,我也贊同您說的,放火纔是主因,安眠香是次因。
我恨的也是李渡,並非先皇后,更不會因爲定國寺的事而怪罪大殿下。
我亦不希望娘娘有病……”
老夫人鄭重地又說了一遍:“郡主,先皇后絕對絕對沒有那種病,夏家從不曾欺君。”
“我會一一稟報皇太后的。”林雲嫣說完,起身告辭。
餘嬤嬤一路把她送到誠意伯府,還提了不少謝禮給小段氏。
依老夫人的意思,想送許多金貴東西,但也曉得不太合適,最後全是日常鄰里間往來的物什。
不招眼,卻也表達了心意。
林雲嫣先去見了父親,兩人交換了些消息。
“臨摹字體?”林雲嫣吃了一驚。
她的確沒有想到,龐楓除了是個挑撥離間的棋子之外,還另有其他用處。
如果簡老爺的背後真的是李渡,他們原本希望龐楓做的,自然少不了“仿造”。
臨摹的字體越多,掌握的字體越多,以後上手新的字體也就越快。
有朝一日,只要李渡有需要,他可以假造聖上聖旨、先帝遺旨、軍情急報,等等等等。
“先看看他都學了些什麼,”林璵說完,又道,“如若是李渡在背後謀劃,大殿下瘋不瘋的,與他直接影響不大。”
林雲嫣理解了:“瘋與不瘋,朝堂上鬧得再大,也是其餘皇子爭權奪利。 雖是內憂外患,聖上被裕門戰況和先皇后之事牽扯精神,卻也不至於真就能讓李渡趁虛而入。
除非李渡放棄了,他只想看熱鬧,要不然,瘋皇后瘋皇子之後,還接着別的陰招。”
“是這個道理,”林璵點了點頭,“顯然,他繼續在找事,沒有想放棄的意思。”
父女兩人又商討了幾句。
夜幕下,三圓衚衕裡確實熱鬧了起來。
參辰依林雲嫣說的,問順天府借了人手。
單大人一聽“發現了疑似李渡殘黨的落腳之處”,二話不說,親自帶人跟着參辰去圍。
簡老爺的家在衚衕的西頭,東院牆挨着一口井,很是好找。
單慎佈置好人手後,使人上前敲門。
裡頭沒有任何反應。
參辰翻牆進去開了大門,一行人衝進去把一進的院子找了一通,果然不出意外,已經人去樓空。
單慎仔仔細細查看了一遍,與參辰道:“看着是桌椅牀俱全,但櫃子一打開,就幾件衣裳而已,箱子裡都是空的。
要說是收拾走了,你看他們廚房,竈臺底下都沒有多少灰!
急着跑路的人誰會收拾那些?要我說,就是個擺樣子的落腳點。
有事了來這裡坐着,沒事了大門一鎖。”
參辰贊同單大人的結論。
一院子有沒有人常住,只要有心觀察,都能判斷出來。
等衙役們往左鄰右舍問了話,口供也證實了這一點。
前幾年有人一月裡來住了三四天,七八天前也來過,近些時日沒有見着人,鄰居們也都見怪不怪的。
“可能再過幾天又來了吧?”
單慎卻知道,倘若真是李渡殘黨,知道順天府上門,永遠不會再來了。
參辰把此間信息回報給林雲嫣。
“龐楓許是沒有留意到,那宅子不是久居之處。”
“單大人去查那宅子的契書了,看看能不能順着摸出些什麼來。”
翌日。
林雲嫣又往慈寧宮。
皇太后很惦記昨日事情,見她早早過來,便問:“有結果了?”
“是。”林雲嫣坐下,照着已經整理好的思路,與皇太后說了恩榮伯府狀況。
皇太后聽得慼慼然:“既然夏家如此堅持,哀家也不會毫無證據之下依舊懷疑先皇后的身體。虧得事先留意到狀況,要不然……”
都是夏家晚輩,怎麼夏清略與夏清知區別這麼大呢?
夏清略伶俐、心眼子多,就是不愛念書。
夏清知卻是念書念得昏了頭,險些被人當了刀子。
真由着他去和李邵提這事……
皇太后光是想像一下那場面,就得頭暈眼花。
“此計歹毒,打蛇打在了七寸上!”皇太后嘆道,“編造瘋病傳言,欺負先皇后早亡說不了話,但見過先皇后的人那麼多,恩榮伯府也在,少不得你來我往得爭辯一番。
可壞就壞在李邵身上,爭不了的過錯,他興許就跟之前那些錯事一樣老實低頭了,爭得了的,他能翻天覆地。”
一旦開始翻天了,那是什麼破綻都藏不住。
沒瘋都像個瘋子!
況且,他有前科!
但凡李邵爭氣些,沒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也沒有突然拔劍砍,有聖上在,所謂的瘋病的污名也很難落實在他身上。
誰叫李邵他當真做過與瘋子無異的舉動呢?
皇太后越想越糟心:“這事哀家要好好與聖上提個醒,不止聖上要謹慎,李邵更要謹慎!他自己再不小心,被人算計一兩回,多少張嘴都說不清。”
發瘋?
在皇太后看來,發瘋幾乎是天底下最容易算計的事了。
尤其是面對李邵這樣情緒容易激動的,甚至都不需要多麼精巧的設計,只一罈酒就能成事了。
發酒瘋,那也是瘋。
邊上人再一拱火,被所謂的“明眼人”看着了,後續事情排山倒海。
再不濟,還有什麼寒食散一類的方子,讓人一會兒畏寒一會兒怕熱,冷熱失調之下,進退必然失分寸。
李邵完全不會應對這些陰損招數,只要拱火下套,一來一個準。
再添上先皇后有病這樣的“佐證”,兩廂一用力,彼此配合着來……
“哀家怎麼能放心!”皇太后搖了搖頭,“原就操心裕門與定北侯府,沒想到橫生枝節,又有先皇后這事,哀家算是看出來了,李渡做事全是左右開弓。”
林雲嫣心中自是贊同,嘴上卻沒有下決斷:“還不能斷言是李渡。”
“肯定是他,”皇太后眼神一凌,“雲嫣,任何事情都要講求一個天時地利人和。
‘瘋病’這麼好用的把柄握在手上,只要腦子夠清楚,都不會在此時推動。
哪怕是明確告訴過哀家‘不喜李邵’的德榮,她想做局陰李邵一把,她都不會選在現在。
她只是不喜李邵,她不是不喜大順,不喜聖上。”
林雲嫣頷首:“我懂了。”
天時地利人和。
現在,這個把柄握在她的手裡,等到需要對李邵發難的時候,她可以考慮如何運用。
但眼下,他們需要解決的是別的問題。
皇太后讓人請聖上一道用午膳,林雲嫣便沒有留下,先行出宮。
聖上正爲了朝堂事情煩惱,聽了皇太后的話,臉色鐵青。
“荒唐!荒唐!”他沉聲道,“先皇后有瘋病?當真可笑至極!”
夫妻數年,先皇后性情如何,聖上自認十分清楚。
先皇后不會因爲他的身份就一味低頭做小,相處之中也難免會有口角之時,但爭也好、吵也罷,對事不對人。
“兒臣又不是傻子,”聖上道,“與兒臣爭論的人到底是有理有據,還是瘋得口不擇言、行事失度,兒臣豈會分不清?皇太后,兒臣可以保證,先皇后絕對沒有病!”
“哀家信,”皇太后語重心長道,“先皇后的病是刀,刺向的是李邵,李邵的確有過行事失度的時候。哀家不怕別的,就怕李邵被人算計,這次不在東宮裡,而是在金鑾殿,在千步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瘋一回。”
聖上擡手按了按眉心:“兒臣會叮囑他,茲事體大,他會知道輕重。”
話說到這份上,皇太后也不好追着不放,話鋒一轉,道:“哀家知道聖上近來辛苦,還是要看裕門那兒,若能洗刷定北侯府的危機,後續也好辦許多。”
“您說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