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那些陳年舊事,李渡的情緒明顯激動許多。
“沒有誰說過,皇位只能由嫡長子繼承吧?”他厲聲問道,“憑什麼我不能爭?還是你們各個都天真的以爲,爭位不需要殺人?”
寶盈大長公主義憤道:“你還爭得很光榮?老大沉穩淳厚,勤政持重,若非因爲你,他本該是位出色的君王!”
“沉穩?持重?”李渡不贊同極了,“他憑什麼可以穩?憑什麼可以重?
因爲他是皇太后親生的,他是嫡長子,他天然就高高在上、與我們這些遲來一步的截然不同。
投胎真是門學問!
看看李邵,那蠢貨東西,若不是投胎投得好,他能當十幾年的皇太子?
他蠢得都讓人沒眼看了!
他若長一輩,與我們爲兄弟,不用我動手,他能被李浚戲弄死!
李滄也是,他要不是佔着嫡長,不用爭不用搶就能壓我們一頭,他憑什麼去持重?”
李渡一甩袖子,指着自己,又道:“我要是嫡長,我比他都有君子之風、帝王之姿!”
可惜,他投胎沒有投好。
林雲嫣與徐簡交換了一個眼神,問:“王爺的意思是,不滿意自己的出身了?”
這話問得故意,因爲在她看來,李渡在出身上固然有怨言,卻不是牴觸。
如果他牴觸,他不會善待、重用伺候過章選侍的小耗子。
更不會替章選侍報仇。
果不其然,李渡擡了擡下顎,道:“本王只是想讓姑母知道,出身帶來了難題,我想脫穎而出,必須使非常手段!易地而處,李滄不一定比我做得更好,你們憑什麼認爲我不能當皇帝!”
扔下這話,李渡忽然轉頭看向一旁的德榮長公主。
勾着嘴角輕蔑一笑,李渡問道:“德榮,那可是當皇帝,你難道不想?你摸摸心口,你若不是女兒身,你也是皇子而非皇女,你爭是不爭?!”
德榮長公主抿了抿脣:“二哥,你自己行事歹毒,就別想着拉人下水了!
怎麼?大哥他們都死了,這裡無人可掰扯,你就掰扯到我頭上來?
虧得我是皇女,要不然我出了你王府還得去六哥那兒多表表忠心!”
李渡哈哈大笑。
“是,他們都死了,他們明明都死了,”李渡恨恨道,“可父皇的選擇不是我,父皇選了李沂。
李沂他有什麼本事?他根本不配入局!
他以前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還是那句話,沈蘊沒有和夏氏一起死在定國寺,李沂他能當皇帝嗎?”
寶盈大長公主緊蹙着眉宇,餘光看了眼林雲嫣。
她在林雲嫣的臉上看到了沈蘊曾經的影子。
想起沈蘊,她心裡不由嘆息。
其實,寶盈大長公主完全能理解皇太后的行事。
論私心,她那位皇嫂把沈蘊當親女兒一般照顧,她選擇扶持老六一點都不奇怪。
一位喪女,一位喪妻,皇嫂與老六就是牢不可破的同盟。
而與老六緊緊站在一起,她也能夠真正爲沈蘊的夫家、以及女兒爭取最多的權益。
只不過,這一切都建築在老六的仁厚品行之上。
皇嫂不僅僅“喪女”的母親,她也是一國之母,在私心之外,她還有公義。
如果老六擔不起皇位、連守成之君的資質都沒有,皇嫂不會扶持他,皇兄亦不會答應把皇位傳給他。
打動皇嫂的遠不是“同盟”,而是品德。
這麼想着,寶盈大長公主正要這麼與李渡說,就聽見耳畔有一清潤溫和的聲音響起來。
說話的是林雲嫣。
“王爺,鑽牛角尖不會讓您顯得正確,反而會無比可笑,”她直直看着李渡,“我母親若沒有與先皇后一塊蒙難,聖上應是不會積極主動爭奪皇位。
但換一個方向,他不爭,皇位依舊極有可能落在他頭上,因爲他仁厚、端正。
在一衆兄弟薨的薨、貶的貶之後,爲什麼先帝越過了更年長的您,選擇了聖上,不是娘娘爲他爭取了什麼,而是先帝爺不願意讓您繼位。
在先帝的心中,您就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人選!
他不需要一個處心積慮的繼承人。”
“你!你知道什麼?”李渡面露陰鷙,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視線在林雲嫣與徐簡之間轉了轉,“我說錯了,你的確知道什麼。
李邵都想起來了,所以你們才能步步緊逼,反倒是我,此刻依舊沒有能做個明白人。
那夜,爲什麼他們都沒有跑出來?爲什麼都睡得那麼沉?”
林雲嫣並不想把答案告知李渡。
德榮長公主偏過頭來,低聲詢問她:“我也好奇,爲什麼?”
林雲嫣搖了搖頭,並不接話。
德榮長公主見此,嘆道:“你這孩子,嘴還挺緊的。”
林雲嫣心裡咯噔一下。
她不說本沒有什麼,被德榮長公主這麼一評,反倒意味深長了。
果不其然,李渡恍然道:“看來是有人理虧了!理虧的是夏氏還是李沂?哈!我不過是讓人點了把火,會燒成那樣說到頭了也是李沂他們自己的錯!
李沂當時和夏氏吵架了,是我讓他們吵的嗎?
李沂把人手都帶下山,是我讓他帶的嗎?
死人也是他該受着的!
況且,明明是他得了便宜還賣乖……”
“在皇位與先皇后之間,聖上更看重後者,”林雲嫣打斷了李渡,“而您機關算盡、功虧一簣,後果也是您自己受着!”
李渡眼神如刀。
回過頭去看,就是定國寺那一夜出了差池,以至於後頭所有的發展都受到了牽連。
一步不慎、追悔莫及。
他可不會聽林雲嫣一個小丫頭片子的說辭。
沒有那些差池,父皇不可能把皇位傳給李沂,毫無疑問,皇位就是他的。
爲了皇位,爲了能登基稱帝,他付出了多少?
他還得壓着心頭憤懣,與董妃聯手,扮演什麼母慈子孝!
董妃根本不配當他的母妃!
表面上一副慈母心腸,實則全是蛇蠍。
“董妃她……”李渡開口。
才起了個頭,就被寶盈大長公主喝住了:“你還有臉提她?她辛辛苦苦養育你!”
“我憑什麼不能提?”李渡的聲音又高了幾分,“今日受困,我認了!滿盤皆輸,我也認了!但董妃別想有什麼身後名,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殺了我生母!”
“你有證據嗎?”寶盈大長公主問。
“證據?”李渡問林雲嫣,“你們慈寧宮的人不是去御藥房了嗎?翻到了什麼?”這個問題,林雲嫣如實以告:“章選侍離世太久了,那日沒有翻到舊檔,您若想看,我可以再去一趟,把庫房仔仔細細翻一遍。”
“不用,我來告訴你們,”李渡道,“董妃自己不方便下手,就讓阮貴人故意與鍾妃鬧矛盾,搬去了碧華宮。
真正下毒的是阮貴人,我生母本就不受寵,病倒之後日子更加緊張。
也就是童公公心善,雖幫不上忙,卻也儘量多給些用度。
我原也不知道母親的死因,是童公公臨死之前、不想我被董妃誆騙,私底下說出來了。
可我能做什麼呢?
我只能臥薪嚐膽!
董妃那人,明面上真是良善,對抱養的兒子視如己出、宮裡誰不誇她。
她嘴上說養恩生恩皆是恩,不阻攔我去探望生母,可就是因爲我與生母走得太近、纔會給她招來殺身之禍!
說透了,是董妃她自己生不出兒子,所以不得不攥緊了我,我身邊全是她佈下的人手。
我曾經想過,董妃最眼紅的就是正宮之位,她想當皇太后、她想死後刻在墓上的是皇后而非妃子,那我就要在她最得意的時候把她拖下來!
我要當皇帝,我要讓她看到後位唾手可得,再揭穿她謀害我生母的舊事。
我是皇帝,我可以處置她!
我不怕什麼罵名,我敢殺兄弟,我又怎麼會怕殺養母?
更何況我是給生母報仇,天經地義!
可惜,我失敗了。”
李渡擡手抹了一把臉。
所以,在確定登基無望之後,他對董妃下毒,還之彼身。
深宮傾軋,鮮血淋漓。
對錯自是能掰扯,可掰扯起來卻也沒有多少意義。
在場的,如寶盈大長公主、德榮長公主,誰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正如李渡一開始說的那樣,爭位本就是染血。
後宮之爭,亦是同樣。
“成王敗寇,”寶盈大長公主沉聲道,“你既輸了、認了,那就老實些,莫要再殊死掙扎。”
李渡神色一凝,戾氣收斂了些:“姑母,我也不想掙扎什麼,我只有一個要求,給我母親正名,我母妃姓章不姓董。”
寶盈大長公主聞言,並未立刻拒絕,思忖後微微頷首:“我會出面與皇太后、聖上爭取,但成與不成,我不會應允你。”
李渡雙手作揖,與大長公主行了一禮。
“人你們帶走吧,”寶盈大長公主嘆息着與徐簡道,“我去安頓女眷,德榮、寧安與我一道去。”
德榮長公主應下,剛擡步又頓住,問李渡道:“李嶸呢?二嫂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京城守備不會讓他出城的,你還是早些交代他的下落,免得他吃苦受罪。”
“小孩子野,我下朝回來他就不在府裡了,回頭尋着了他,”李渡淡淡道,笑容帶了幾分嘲弄,“李沂這麼仁厚的性子大抵是不會殺我兒子的,讓他那小子守陵吧,有事沒事給我燒點紙。”
單慎剛剛要收起紙筆,聽了這兩句對話,嘴角不由一抽。
這哪裡還是一個要求?
求了生母求兒子,分明是兩個!
又把“仁厚”兩字按在聖上腦門上,聖上想斬草除根都傷臉皮!
晉王打得算盤真響。
德榮長公主也聽出來了,冷笑一聲。
李渡臉上的嘲諷又重了些:“德榮,你說說你,怎麼就不是個男兒呢?要不然,以父皇對你的寵愛,還有李沂什麼事兒!”
“你少在這兒挑撥,”德榮長公主道,“我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說完,她跟着寶盈大長公主走了。
李渡看了會兒她的背影,嗤了聲。
林雲嫣也得跟上去,只是她心中疑問不少。
李渡的要求都擺在了明面上,但要說他就是爲了這些要求就束手就擒,那絕對不可能。
此人一定還有後手,他絕對不會老老實實赴死。
這廂有不少人,林雲嫣不方便與徐簡細細說,只能微微擡手,以袖子作遮掩,悄悄握住徐簡的手,輕輕捏了捏手心。
徐簡垂眼看向她,面上一派從容,看不出什麼情緒。
被遮住的手卻是反過來握住了林雲嫣,指腹扣着她的掌心、緩緩摩挲,表示他心中有數。
打過暗語,林雲嫣把手抽出來,趕了兩步,追着大長公主去了。
徐簡則與李渡比了一個“請”。
陶統領上前,一聲“得罪了”之後,檢查了李渡身上,而後由御林看顧、把人請出去。
李渡沒有急着走,只衝徐簡招了招手。
待徐簡走近了些,李渡道:“我這幾年甚少動怒,皇位旁落那麼大的虧,我都挺過來了。
沒有讓父皇抓到把柄,耐心潛伏下來,等候良機。
唯有你,徐簡,你幾次離奇行事讓我看不穿。
你抓到了王六年,我以爲是他行事不謹慎;我想把陳米衚衕餵給你,卻莫名其妙讓李邵被抓了個正着,最終讓我不得不折損了道衡、王芪。
你說,如果我告訴李沂,你一早就知道陳米衚衕裡的熱鬧,會怎麼樣?”
四目相對。
李渡的視線裡全是探究與打量,徐簡卻是平靜的,沒有露出一點端倪。
這兩人僵持着,反倒把邊上的單慎看得心驚肉跳。
他快速撇了眼曹公公。
聖上對大殿下的事情格外看重,晉王這是死到臨頭還硬要拖輔國公下水。
只聽徐簡道:“您願意在大牢中開口而不是一句不言,查案定案都會更快些,您無論說什麼都行。”
單慎一聽,心說:把晉王定爲胡言亂語、這也不失爲一個解法。
而後,他又聽徐簡說了後一句。
“大長公主說的是,成王敗寇,”徐簡笑了聲,“皇權之爭,聖上卻要辦成一樁案子,恨不能人證物證樣樣齊全。
您配合着來也行,我跟着斷過一位國公,這次就來斷一位王爺,有些實績在身上,也省得往後再有人說我成天只看樂子。”
單慎:……
這話本身就挺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