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上的潛府位於城西。
“我記得,”徐簡想了想,“那座府邸佔地也不大。”
“是,”林璵道,“但該有的都有。”
當初開府之時,六皇子李沂只是個閒散皇子,心思不在皇位上,那座潛府修得中規中矩。
有皇子府該有的氣派,卻也不如嫡出的大皇子李滄的府邸那樣看着就與衆不同些。
真論佔地,甚至都還沒有誠意伯府以及這條衚衕裡的幾家勳貴府邸大,但規制不一樣,再者,人口也不同。
要說起來,相對的,也能讚一句小而精。
等李沂被冊立爲皇太子之後,潛府沒有擴建,也沒有添什麼太子纔能有的式樣。
因爲時間太短了。
李沂只做了不過三月的皇太子,隨着太興帝駕崩,他從潛府入主皇宮,成了聖上。
而潛府也自此空置了下來。
“早幾年,聖上還抽時間去潛府坐坐,”林璵回憶着,“先皇后的生死忌日、清明、成親的日子,聖上但凡不忙,下午都會過去,偶爾歇上半宿,趕在早朝前回宮。
這幾年太忙了,出宮一趟也不方便,多是在中宮那兒。
潛府裡貴重的、或是日常用慣了的,也都陸陸續續搬回了宮裡,或是存在御書房、寢宮,或是給了大殿下,還有許多就擺在中宮裡。”
徐簡認真聽着。
無論他走過多少時光,他經歷了多少事情,他也依舊有夠不着的地方。
就是那些已經過去了很久的從前。
在他和林雲嫣還小的時候發生過的事情,他着實心有餘而力不足。
好在,還有岳父作爲見證。
且因爲林璵在朝堂上多年,哪怕他不摻和、只在翰林院裡掛職點卯,但他同時也在定國寺大火裡失去了妻子,就這一點、聖上與他都是“同盟”,他知道許多外人不知道的內情。
有關定國寺的,有關聖上對先皇后的懷念的。
“中宮雖然方便,”徐簡斟酌着道,“但先皇后一日不曾住過。”
“確實是,”林璵頷首,“對聖上來說,一來是個念想,二來也是個態度,若不是他堅定、從沒有鬆一點口,光是立新後的摺子、一月裡都得收好幾本。”
說到這裡,林璵頓了頓,抿了口茶,又道:“爲何走到廢太子這一步?也是因爲聖上近來在此事上不像不立後這麼堅定不搖,金鑾殿上聰明人多,哪裡會看不懂?”
徐簡拿着茶壺與他續茶:“都是聰明人,等過了這一陣,漸漸也能品出來,聖上並未放棄殿下。”
林璵贊同極了。
“說回潛府,”他道,“自打東西都搬進宮裡,留在那兒的也就是些老舊傢俱,人手一年比一年少,現如今還擔着事情的好像就一管事、兩個灑掃婆子、一園丁。
後宅有園子有池水,還是活水,哪怕聖上不住着了,也不想看着它荒廢。
都是有老有小的,平素也不在裡頭住着,只安排了守夜的。
本就沒有值錢東西,守着就是圖個心安,也沒有會往那裡打主意。”
徐簡瞭然。
所以,岳父大人才說,若要生事,潛府合適。
既是李邵熟悉的舊所,也不怕殃及他人,又有活水池子,救起來方便許多。
林璵說完,起身走向書案,撫着袖子添水研墨。
墨香頃刻間散開來,呼吸間,原本還有些浮躁的心情都被撫平了,只餘下平和。
林璵提筆沾墨,攤了張紙,依照記憶畫着。
徐簡上前,站在遠離窗戶的那一側,免得擋着光,看林璵作畫。
很快,一幅宅子平面就躍然紙上。
“我以前去過幾次,”林璵放下筆,指着畫與徐簡介紹,“前頭這幾處準確些,後院只到過園子裡一回,陪聖上喝了頓酒,彼時入夜,其餘各處都黑漆漆的,也不敢說準,只有一個大概。”
“能有個大概就已經很好了,比摸黑強多了。”徐簡道了聲謝。
那府邸夜裡有隻一個守夜的,玄肅完全可以來去自如。
有一份圖紙在,更是事半功倍,方便他儘快弄明白各處佈局。
等圖幹了,林璵把它交給徐簡。
“還是那句話,莫要着急,”他語重心長道,“聖上不是好糊弄的,他現在沒有看出來、只是你的棋正好落在了他需要的地方。
可你想要的、終究和聖上期望的背道而馳,一旦你的棋子往殺招佈下,他一定會警覺。
到那一刻,若沒有點兒‘水到渠成’,那就……”
決堤之險。
徐簡懂得這個道理。
想了想,他道:“我本以爲,岳父會勸我三思而行,聖上在等大殿下吃一塹長一智,我們也要給他一次機會。”
林璵呵地笑了起來。
“回門那次,你跟我提這事,我的確想着這太激進了,”林璵直言道,“大殿下是不夠成熟,但看起來也沒有糟到那個地步。
你與他沒有君臣緣分,可其他殿下太小了,小到這會兒都沒法講緣分。
可這一兩個月,我也在看,越看越覺得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既然走到了這一步,與其我們爭論給不給大殿下機會,還不如多思索,每一步都走得實一些。”
不讓大殿下復起,讓聖上真正走出定國寺的陰霾、也能正確去看待大殿下這個兒子。
徐簡對林璵行了一禮。
能得岳父支持,能避免自家人做無意義的拉鋸,這就足夠讓人鬆一口氣的了。
若是兩方意見相左,他要把李邵完全拉下來,岳父大人想要讓李邵改過自新,這都不是多一個助力、缺一個助力的事兒,這是翁婿政見不合、小郡主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林雲嫣毫無意外會站在他這一側,因爲他們一起經歷了生死,知道結局殘酷。
可岳父大人不是。
他還沒有親眼見到伯府抄沒,祖母爲了不連累晚輩一心求死,沒有體會到李邵是多麼荒唐的一個人……
岳父能在此時就接受他的勸說,能與他們選擇一條路,着實難得。
此舉得益於李邵近些時日的出格行事,更靠的是岳父本身在朝堂大事上的敏銳,以及,他對女兒以及家人的愛護之情。
林璵伸手扶了徐簡一把,嘆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夫妻緣分太短,而我對雲嫣的期望也就是她能完全彌補我的遺憾。好好待她,你們和和美美過半輩子。”
徐簡鄭重道:“您放心,我定不會辜負。”
林璵聞言笑了起來,眼角帶了笑紋,垂着看了眼徐簡的右腿:“那就好好養傷,雲嫣那細胳膊細腿的,扶不動人。”
說完,笑意收起,又叮囑了一句:“大殿下那兒,也還有一堆事情要辦,你得養好了,很多話還得你去御書房裡親口說。”
徐簡應下。這廂說定了事,外頭也來人說花廳裡備好桌了,便一道挪步過去。
還未等進廳,就聽見裡頭笑聲不斷,原是林雲嫣與祖母她們已經到了。
聞聲,林雲嫣轉頭看過來,對上徐簡的視線,彎着眼就是一笑。
小段氏樂呵呵地:“大過年的,你們翁婿盡說些大事,一個兩個說得滿面嚴肅。”
林璵緩和下來:“您說的是,年節裡不說那些,等下陪您吃酒。”
小段氏往隔壁那桌指了指:“我這點兒果酒哪用你們陪?你們自顧自喝去。”
徐簡便道:“您既喜歡果酒,府裡還有幾壇江南送來的梅子酒,回頭給您送來。”
各自分席坐下,一家人其樂融融的。
林雲芳看一眼徐簡,又看一眼林雲嫣,轉頭去說林雲靜:“明年這時候,大姐也得帶着姐夫來吃酒。”
只一句就把林雲靜的臉說紅了。
林雲嫣湊過去與她咬耳朵:“大姐知道段家那兒有表兄要來京中吧?偷偷告訴你,那是我替三妹點的鴛鴦譜,你看她能笑你到何時!”
林雲靜眼睛一亮,兩人頓時笑個不停。
林雲芳不曉得她們說了什麼,好奇地追問。
林雲嫣道:“就不告訴你!”
林雲靜樂得不行:“就不告訴你!”
席間逗趣,自是歡樂,小段氏喜笑顏開,多用了兩盞酒,散席後便回載壽院歇息了。
徐簡酒量好,也沒有真灌他,只不過天冷不好多行走,之後林雲嫣便陪着他在花廳裡坐着。
“與父親都聊了些什麼?”林雲嫣輕聲問。
“岳父給了不少建議,”徐簡握着林雲嫣的手,撫着她纖長的手指,“回去與你慢慢說。”
林雲嫣應了聲“好”。
畢竟是那等大事,花廳外頭時不時有人走動,萬一叫人聽見幾句……
倒不是擔心靠不住,而是怕嚇着人。
涉及皇權與龍椅,還是要萬分謹慎些。
說不了大事,林雲嫣便絮絮與徐簡說小事,全是她從小段氏那兒聽來的家長裡短。
平淡之中全是老人家對日子的喜怒哀樂,很瑣碎的日常,卻是組成他們生活的“絕大部分”。
是他們在疾風暴雨中前行,所要追尋到的平靜與踏實。
說到恩榮伯府,徐簡低聲道:“他們也是左右爲難。”
作爲皇后的母族,他們行事素來內斂。
一是因着皇后早已過世,只佔了那個名頭、卻沒有那麼一人了,二是李邵這些年太子之位穩固,不需要他們替他爭取前路。
該得的好處都得了,若是再時時刻刻斤斤計較、反倒落了下乘。
況且,當年一女入嫁皇子府時,着實也沒想到皇位最終會落到頭上來,使得本就知禮、克己的夏氏一門越發謹慎起來。
更沒想到的是,李邵健健康康長大,太子之位卻沒了,偏他那行事,連恩榮伯進了御書房都說不出幾句維護的話來。
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國舅沒有,老國丈更沒有。
“聽說是說了幾句實在話,講李邵的確不穩妥,讓聖上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徐簡說着,稍稍一頓,又道,“夏清略對李邵倒是向來一言難盡。”
東一句西一句說到餘霞漫天,兩人與伯府衆人請辭,回了輔國公府。
徐簡這纔給林雲嫣看那張圖紙。
林雲嫣奇道:“誰家府邸?”
“聖上的潛府,”徐簡解釋道,“岳父畫的,若要試試李邵,他建議可以選在潛府。”
說着,徐簡又把幾處利弊都與林雲嫣分析了一遍。
“那就等玄肅把裡頭探明白了,”林雲嫣說着,又道,“至於李邵那兒,你覺得上元燈會如何?”
這是林雲嫣回來的路上想到的。
年初二,大街上格外熱鬧,馬車行得也不快,她便撩了簾子往外頭看了會兒。
街邊人流不息,另有不少攤販,全是賣年節裡吃的玩的物什,有幾家已經掛起了花燈,形形色色的,白日裡只看一個形,但林雲嫣想到了它們點起來的樣子。
徐簡想像了下。
與真正的大火自是截然不同的,但與圍場那夜的火把光,想來倒是有幾分異曲同工。
也不是當場就要讓李邵回憶起什麼來,只做了試探,倒是可行。
“這事得靠你,”徐簡道,“上元時,我還不方便陪同看燈。”
照年前遞上去的摺子,他養傷得養到春暖花開。
燈會在夜間,天寒風大,即便徐簡願意去,聖上那兒也會讓他歇着。
好在林雲嫣是皇太后身邊得寵的,她自己就有足夠的身份參與進去,名正言順地去觀察李邵的反應。
只是……
“讓李邵一道看燈,這不難,”林雲嫣想了想,道,“讓李邵與我說實話,或者之後願意跟我們說實話,還得再琢磨琢磨。”
徐簡聞言,不由笑了起來。
李邵上次來國公府,言談之間已經十分不滿了。
現在太子之位被廢,這筆賬更是要咬牙切齒算在他們兩人頭上。
雖然,這賬其實也沒錯。
的確是他們兩人在背後安排了一手接一手。
“這你大可放心,”徐簡沉吟一陣,道,“李邵那人自我,同時也十分自負,他煩我指手畫腳,但他很清楚,他想要復起,誰會是幫他的人。”
“你是說……”林雲嫣眸子一亮,“誤導他?”
“爭執歸爭執,”徐簡直接道,“比起徹底撕破臉皮,他更想讓我們低頭。”
林雲嫣聽得笑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女子也是一樣。
目的明確,低頭總比砍頭強。
“虛以委蛇,”林雲嫣評點着,“宮裡長大的,誰能不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