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太子李邵解了禁足、登上小御座,朝堂上那股子浮躁的氛圍漸漸平息下來。
聖上的態度擺在這兒,舊賬已經成了“舊”的,在太子再弄出其他事端之前,繼續圍繞殿下做文章,顯然不是聰明之舉。
前朝歇了,後宮自然也歇了。
翠華宮裡,皇貴妃感觸最爲深刻。
十一月初一,一衆嬪妃過來問安,表面一團和氣,也少了許多試探之舉。
這讓皇貴妃都舒坦了起來。
等人都散了,嬤嬤給她添茶,輕笑着道:“您近來心情不錯。”
皇貴妃也笑。
輕鬆些,誰不喜歡呢?
李邵解禁那天來給她問安,話裡話外的,也提過讓她在聖上面前美言幾句。
皇貴妃當時聽得心裡直髮笑。
美言?
太子殿下還需要別人在聖上面前美言?太子自己不做蠢事,比什麼都強。
她纔是真的怕了李邵了。
李邵老老實實的,她的日子很好過,李邵自尋死路起來,她也不得不被捲進來。
有什麼好卷的?
她又沒有兒子!
她只想過安生日子。
這半個月,前朝風平後宮浪靜,聖上情緒也不煩躁、不會想着來翠華宮裡鬆口氣,她連聖駕都不用接,神仙生活。
當然,皇貴妃也不能完全不理會聖上那兒。
想了想,她便問:“給寧安郡主添的陪嫁都挑出來了嗎?”
嬤嬤道:“按您的意思都準備好了,過幾日就送往誠意伯府。”
皇貴妃頷首,調整了下引枕,躺下閉目養神。
近幾日歇得好,她其中並不睏乏,許是薰香寧神,漸漸地也有了睡意,不同夢境變幻。
再睜開眼時,已經過了三刻鐘。
皇貴妃醒了醒神,回想着那幾個夢境片段,長睫顫了下。
“嬤嬤。”她開了口,聲音很啞。
嬤嬤當她是睡得嗓子乾澀,忙奉上一碗蜜茶:“您潤一潤。”
皇貴妃小口小口飲了,再說話時,音色與平日無異:“我原有一方帕子,繡了青竹的,你還有印象嗎?”
嬤嬤皺眉回憶着:“奴婢想不起來了。”
“閨中之物,我記得我帶到了潛府,入宮時也帶來了,”皇貴妃道,“這些年倒是一直沒有用過,就是不記得收在哪兒了。”
嬤嬤一頭霧水。
閨中?
那都二十年前的事了。
娘娘好端端的,找一塊舊帕子做什麼?
“仔細尋尋,”皇貴妃沒有解釋,只說要求,“儘快找。”
嬤嬤應了。
皇貴妃久居翠華宮,這麼多年了,宮裡物什實在算不得少。
好在底下人平素打理用心,一時之間,即便不確定會收在哪兒,也能準確地列出幾處“不會收在哪兒”,排除了不少地方後,餘下來的雖說也不少,但也能有個主次先後。
嬤嬤帶人找了三天,最後在一個樟木箱籠裡的一堆舊衣物裡,尋到了那塊帕子。
皇貴妃先沒有管帕子,反倒是對着那些舊衣裳好好懷念了一番。
有閨中的,也有剛入潛府不久的,甚至還收着剛冊封爲皇貴妃時的衣物,前後這麼多年,穿肯定是穿不進了,但女子愛俏,少不得照着鏡子、比劃回憶。
“我原來也有那麼活潑的時候,這顏色粉的呀,以前怎麼敢穿呢?”
“腰這麼細?我當時到底吃沒吃東西?”
“以前真是想不開。”
嬤嬤站在一旁,聽她絮絮叨叨的,想到皇貴妃這麼多年的變化與經歷,心裡着實有不少話,但最後都沒有開口。
說那些做什麼呢?娘娘自己都看開了。
皇貴妃的心思從舊衣裳中收回來,再次拿起了那方帕子。
畢竟太多年了,饒是一直好好收着,帕子也不可能簇新,角上繡的青竹也退了些顏色。
指腹在竹葉上撫了撫,皇貴妃靜靜坐了會兒,纔好帕子整齊疊好。
“把它也記進添妝裡,”她道,“拿個盒子裝好。”
嬤嬤訝異。
皇貴妃與寧安郡主其實沒有多少交情,滿打滿算的,也就逢年過節時、郡主來請個安而已。
郡主出閣,只論親疏,皇貴妃不用添妝,不過是娘娘代掌後宮,纔有了添妝以示恩典。
再攀一攀關係,指婚之事是皇貴妃與聖上提的。
如此狀況下,添妝就是走過場,不用豐厚,選擇幾樣金貴華美的,彰顯皇家氣度與祝福,那就夠了。
一箱一箱往誠意伯府擡,那是慈寧宮的事兒,輪不到翠華宮出這個風頭。
因此,一方帕子、還是一方舊帕子,在那添妝冊子上實在格格不入。
何德何能?
這帕子憑什麼?
嬤嬤心裡一堆嘀咕,見皇貴妃依然沒有解釋的意思,便依言去辦了。
她挑了個大小合適的花梨木盒子,盒子面上嵌骨文竹圖樣,也算是和那帕子對得上些,盒子裡頭墊了塊紅色錦布,白色帕子擺上去很是顯眼。
當然,用嬤嬤的話說,這盒子都不知道抵多少方帕子了,何況那帕子還是舊物。
盒子給皇貴妃過目,見她點了頭,嬤嬤到底是好奇,試探着問:“您爲何給郡主準備了這麼一塊帕子?”
皇貴妃沉默了會兒,似是在思考着什麼,後又道:“突然想起來了而已,倒也沒有多餘的想法。”
嬤嬤沒有全信,卻也知道皇貴妃脾氣,娘娘既然不想多說,她肯定也就不問了。
十一月前半程走得很快。
隨着婚期臨近,輔國公府與誠意伯府都忙碌許多。
十七那日,天色陰沉了一下午,入夜後開始飄雪,簌簌下到了天明。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沒有積起來多少,卻讓京城又冷了許多。
朝房裡,前幾天也開始擺上炭盆了,這也不單是爲了徐簡,更是爲了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大人。
可出了朝房,往金鑾殿去的這一路就是冰冷的了。
步道清掃過了,沒有留下積雪,但地磚溼滑,並不好走。
直到進了大殿,纔算是稍稍有暖了些。
大殿裡也備了炭,可惜太過空曠,擺得也不多,只能算是聊勝於無。
安逸伯今日心不在焉,時不時地就看徐簡兩眼,尤其注意徐簡的站姿。
很明顯,徐簡很不舒服。
安逸伯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那天徐簡怎麼跟他說的來着?
“已經在恢復中了,問題不大,不會耽誤事。”
“倘若最後耽誤了迎親,郡主恐怕會氣得把蓋頭直接甩我身上。”
徐簡都那麼說了,安逸伯哪裡還好意思繼續勸?
現在想來,當時還是應該再勸兩句。
他自己勸不動,就該去請誠意伯出面,泰山大人的面子、徐簡總會給的吧?
現在麼……
還有十天就成婚了,這會兒說要歇一歇,不太合適。
主要是,太子殿下那兒不合適。
不管怎麼說,這一個月裡,殿下跟着聖上上朝,下朝後又跟隨三孤,很太平、也很踏實。
安逸伯猶自琢磨着,直到曹公公喊了“退朝”,他纔回過神來,恭送聖上。
等到聖駕離開,安逸伯趕緊走向徐簡:“傷怎麼樣了?今天冷,我看你不太舒服。”
徐簡活動了下右腿,語氣淡淡的:“老樣子,過得去。”
安逸伯一肚子的話翻滾了幾遍,最後都嚥了下去。
“比起我的腿傷,”徐簡一面走,一面道,“伯爺還是再操心操心儀程吧。”
“不會出岔子的,”安逸伯笑了起來,“成親這麼要緊的事,一定有條不紊。說起來,今天慈寧宮要添妝。”
徐簡點了點頭:“皇貴妃娘娘那兒也有一份。”
“不愧是皇太后的掌上明珠,”安逸伯摸了摸鬍子,“能娶到郡主,真是有福氣。”
說着,他擡手拍了拍徐簡的肩膀。
徐簡笑了聲,脣角微揚:“是,有福氣。”
今日的京城格外熱鬧些。
一擡擡的添妝賀禮從西宮門送出,穿過大街送往誠意伯府。
小於公公坐在轎子裡,撩了簾子聽圍觀的百姓議論紛紛,一時間也頗爲感慨。
賜婚的聖旨亦是他去伯府宣的,好似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沒想到一眨眼就是婚期了。
可再想想,想到郡主與輔國公幾次在慈寧宮交談的畫面……
這一眨眼可能還是慢了些。
有情人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誠意伯府大門打開。
府內衆人都已經準備好了,歡喜迎接賀禮。
小於公公宣了皇太后口諭,又唸了禮單,而後把單子交到林雲嫣手中:“郡主,娘娘天天念着呢!”
林雲嫣莞爾。
慈寧宮的恩典才走,翠華宮的賀禮也到了。
圓臉的嬤嬤喜氣洋洋,開口全是吉祥話,送上的禮單冊子裡只薄薄一張紙,東西卻樣樣精美華貴,唯一聽起來樸素的是“青竹帕子一方”。
一團和氣與熱鬧裡,誰也沒去計較那帕子究竟是什麼帕子。
等宮裡人都走了,陳氏幫着林雲嫣把添妝都整理了一遍,搬入庫房之中,等着送妝時一併擡去輔國公府。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裡,林雲嫣看到了那塊帕子。
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舊”,偏偏拿個精緻盒子裝着,讓人一頭霧水。
林雲芳湊過來,把帕子翻來覆去地看,而後給了林雲嫣一個疑惑萬分的眼神。
布料自然是好的,但要說多麼貴重,也不至於。
刺繡也算不錯,但肯定不是出自大家之手,真要比拼一番高下,還是她們大姐的繡活更勝一籌。
皇貴妃爲何會送這麼一塊帕子過來?
“難道是娘娘年輕時用過的?”林雲芳猜測道。
林雲嫣搖了搖頭。
她沒有見過這帕子,從前也沒有見過。
或者說,一直以來,她與皇貴妃打的交道就不多。
她也無法理解皇貴妃送這方帕子的想法,但是,直覺告訴她,其中應該有一番緣由。
從林雲芳手中拿過帕子,林雲嫣也翻來覆去看了看,着實看不出什麼端倪,心念一動,她拿着帕子去問林雲靜。
林雲靜就在外頭廊下,笑盈盈與黃氏說着什麼,母女兩人說到起興處,樂得不行。
“大姐。”林雲嫣喚她。
林雲靜與黃氏說了一聲,走到林雲嫣身邊:“怎麼了?”
“大姐幫我看看這帕子,”林雲嫣問,“皇貴妃送來的,我看不懂。”
林雲靜應了,看來看去,眉頭也皺了起來。
布料上看不出,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刺繡上。
這是林雲靜擅長的,她看得也就格外仔細。
“能看出是練過的,”她道,“但又沒有那麼出彩,中等偏上,不過用的絲線很好,雖是舊了、褪了些色,但很均勻,能用這布、這線的,不說一定是宮裡人,也會是咱們這樣的人家。針腳上看……”
林雲靜頓了頓,她甚至把帕子舉起來,對着陽光細細分辨,而後道:“我好像見過。”
林雲嫣眨了眨眼,略感意外:“見過?”
“我是說這個繡法手藝,這帕子可能比我歲數都大了,”林雲靜擰着眉,“印象不深了,一時間想不起來。”
林雲嫣明白她的意思了。
林雲靜可能見過繡帕子的人所繡的其他物什。
“那就勞煩大姐替我多回憶回憶,”林雲嫣笑着道,“若有想到什麼,一定得告訴我。”
林雲靜自是點頭。
而後,她似是想到了什麼,擡起手在林雲嫣的鼻尖上輕輕一點。
“我要替你回憶的事情還有呢,”林雲靜俏皮地眨眨眼,“我上次不還與你說,我似乎覺得我二妹夫說話聲音耳熟,我也得想起來告訴你。”
一聲“二妹夫”,林雲嫣還沒笑,跟着探頭出來的林雲芳先笑了。
見姐妹們笑個不停,林雲嫣亦忍俊不禁。
“你想,你趕緊想!”她知道姐妹們都在打趣她,她也不會不好意思,擡了擡下顎,道,“可不能讓我一直牽腸掛肚的,嫁人都沒心思嫁了。”
誠意伯府裡笑語晏晏,大街上,還有無數圍觀了的百姓在津津樂道。
一家茶樓雅間裡,徐簡默不作聲吃茶。
等了差不多一刻鐘,玄肅從外頭進來了。
“爺,”他壓着聲恭謹道,“對角巷口有一個,底下大堂坐了一個,就是這兩天跟着的人。”
徐簡微微頷首。
他知道自己被人跟着,跟了有十來天了。
指尖在右腿上點了兩下,徐簡神色很淡。
不管是誰的人手,對方最感興趣的肯定不是他的行蹤,而是,他的腿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