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荊大飽訝異地擡起了頭。
夜風吹來,園子裡的樹木花卉沙沙作響,以至於有那麼一瞬,他以爲自己聽錯了。
“您……”荊大飽遲疑了下,追問道,“您是問骨傷大夫?”
一邊問,他的視線一邊下挪,一點點落到了徐簡的右腿上。
被衣襬擋着,看不出其中狀況的右腿。
不能怪荊大飽吃驚,而是,至始至終,國公爺對於治傷的意願都不多。
去年,他和國公爺提過一嘴。
說是東北那兒有個骨傷大夫、在地方上有些名聲,治傷的本事不錯,就是常年住在深山老林裡,輕易不出世,想要尋他怕是要去山裡林子裡鑽上半月一月的,說不定最後還要三顧茅廬。
脾氣大的人,本事應該不會差,要不然就使人去一趟,問一問狀況?
真請不着,弄幾根虎骨來磨粉也行、泡酒也行,聊勝於無。
那時,國公爺怎麼說的來着?
“事情那麼多,少折騰些沒必要的。”
“你缺虎骨?這東西比找大夫容易,我給你弄幾根來?”
“這腿能走,又不是多大的事。”
話都這麼說了,荊大飽哪裡能強求?
私底下,他和參辰、玄肅都討論過,是不是自打受傷後看了那麼多的大夫,各個都束手無策,愁着來又愁着走,以至於國公爺也失去了信心?
要不然,好好一年輕人,但凡有一丁點的可能都會想試試。
吃苦,想來是要吃的,這麼厲害的傷勢想要徹底好起來,多大的苦痛都不稀奇。
旁人興許吃不得苦,可國公爺不在其中。
自小習武、練就一身好本事的人,什麼都吃過,吃得最多的就是苦了。
遇難而退?
能讓國公爺退的,恐怕不是身體上的痛苦難處,而是別的困難了吧?
徹徹底底沒有機會治癒了,所以乾脆歇了折騰的心思。
嘀嘀咕咕的,荊大飽和參辰、玄肅都達成過共識,可以吃苦,但不能白吃苦。
想明白了這些,他再也沒提過請大夫的事情了。
何必呢?
不止沒用,還戳他們國公爺心窩子。
因此,這會兒突然聽徐簡開口詢問,荊大飽恍惚間以爲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
徐簡似乎沒注意到荊大飽那百轉千回的心境,見他沒聽清楚,就又問了一遍。
荊大飽這下知道自己沒聽錯了,忙道:“我記得那大夫姓岳,在京畿雖然沒有多少名聲,但在東北那兒還挺出名,我是聽做過生意的東北商人提起來的。
說是五十來歲,頭髮鬍子都白了,身體倒是很硬朗,走半天山道連氣都不喘。
尋常醫術都懂些,最擅長筋骨傷,他自己調配傷藥方子,也弄不懂他到底摻和了些什麼進去,敷一陣子就有效了。”
徐簡認真聽完,垂着眼簾認真想了會兒,與荊大飽道:“若使人找他,多久能找到?”
“看運氣,”荊大飽說得很實在,“他正好下山行醫叫人遇着了,那湊到跟前就能說幾句話,如果他不出門、或是不曉得在哪個山坳坳裡轉悠,十天半月都沒點兒消息。”
徐簡眯了下眼:“那就不用找他了。”
“啊?”荊大飽張大了嘴。
什麼狀況?
他們爺好不容易有點兒尋醫的意思,怎麼問了兩句就又不找了?
“您……”荊大飽斟酌着,試探道,“您真不打算讓那位嶽大夫來試試?
只看了狀況也行,他若沒把握就不費那個力氣了,就是給人出點路費,我們又不是缺那點銀錢。
他有信心治,那您就……”
這個就,荊大飽有一會兒沒有“就”出來。
實在是不曉得拿什麼話來勸徐簡。
好在徐簡也沒有催促他,似乎也不想打斷,就由着荊大飽慢慢想。
如此想了半晌,荊大飽倏地靈光一閃:“郡主一直很擔心您的腿傷,您先前走個樓梯,郡主心裡都不痛快,您現在是不上桃核齋二樓了,可每日上朝下朝,金鑾殿前那步道,您不還是得一天一來回嗎?
冬天先不提,前陣子那稀奇古怪的天氣,郡主都得把手爐翻出來讓您帶着。
若是能請到好大夫,不說全部治了、往後無病無痛的,就算只能治個標,讓天冷陰雨時沒有那麼難受,也能讓郡主少擔心些。”
說着說着,荊大飽看到,徐簡抿着的脣微微一動,脣角揚起來一些。
能笑,應該是多少聽進去了些吧?
荊大飽正欲扯着“郡主”大旗繼續往下說,就見徐簡偏轉了頭。
徐簡就這麼看着人,淡笑着問了句:“我只說不找了,沒說不看了。”
荊大飽也算了解徐簡了,聞言想了想,道:“您的意思是,讓別人找?誰啊?這麼熱心腸。”
“確實熱心腸,”徐簡呵地又笑了下,很快笑意就散了,只餘下冷靜與淡漠,交代道,“找些人手把那嶽大夫的消息散出去,你自己別出面,弄得隱晦些,別叫人抓到把柄。不着急,傳個幾天,慢慢傳。”
荊大飽點頭應了。
等荊大飽離開,徐簡擡手按了按眉心,而後,緩緩活動了下右腿。
舊傷在,行動不可能全無影響。
他自己也清楚,平日裡看不出來什麼,若行走着急時,即便身體儘量控制着,多多少少也會一點點跛。
真遇到了需要發力時,他並非沒有一戰之力,擡腿踢翻個人也是可以的,但那就靠一口氣,能撐住,只是後續痛起來只恨不能把腿剁了。
也正是因此,沒到那份上,徐簡根本不會去費那個勁兒。
省些力氣,好好休養。
比起從前時,現在這兩條腿已經很爭氣了,徐簡也沒有任何不滿意。
只是,有人盯着他。
那天離開金鑾殿時,晉王爺的那番話恐怕不是隨口說說而已。
腿到底好、還是不好,晉王爺十分關心。
既如此,與其等着對方把不知道什麼來歷的大夫送來,不如讓晉王爺出點力氣去找嶽大夫。
讓晉王知道他的傷不可能治好,大抵就能歇了很多無謂的心思了。
畢竟是王爺,是聖上的兄長,該領的情得領,然後,該拒的風險也得名正言順地拒。
月沉日出。
荊大飽辦事很有一套辦法,不過三五日,京城的幾家藥鋪裡就有了嶽大夫的傳言了,很多,他救人的經歷、故事就被傳到了茶樓酒肆,通過茶博士的一番潤色,宣揚開來。
真的還是假的,到這會兒已經不重要了,只曉得東北有這麼一號能人。
又傳幾日,自然而然地,也傳到了林雲嫣耳朵裡。
寶安園裡,林雲嫣一面吃茶,一面聽汪嬤嬤說外頭熱鬧。 汪嬤嬤本就會講故事,把茶博士們潤色之後的內容轉述出來,聽得挽月都連連咋舌。
“郡主,”挽月很是激動,“真有這麼神的大夫?那他、他能治好國公爺的腿嗎?”
汪嬤嬤就是順口說個故事,沒想到會扯到國公爺身上,一時也有些懵。
她悄悄打量林雲嫣神色,郡主面上沒有疑惑,也沒多少激動……
林雲嫣放下茶盞,視線一瞥,挪到了桌上擺着的油燈上。
這會兒,燈自然沒有點。
只不過昨日燒過一張字條而已。
字條是徐簡讓陳桂送來的,說的就是那嶽大夫的事,林雲嫣看完就燒了,又另外交代了陳桂幾句。
“誰知道呢?”林雲嫣笑了起來,“我還真盼着他有那好本事。”
與此同時,西街最是熱鬧的茶樓裡,茶博士剛剛講完一折,得了陣陣叫好聲。
他忙拱手致謝,就見底下一桌旁坐了箇中年人。
一身衣裳簇新,手上戴着串檀木珠子,是個商人,又有那麼點文人氣。
茶博士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是陳桂,生輝閣的東家,和誠意伯府沾親帶故的,去年茶樓裡辦詩會時,陳東家來露過面。
不止茶博士認出來了,左右坐着的客人也認得,熱情與陳桂打招呼。
陳桂抱拳回了幾聲“客氣客氣”。
廖子陪陳桂坐着,聲音壓得低,問道:“東家,那嶽大夫真那麼厲害?”
陳桂衝廖子擺了擺手:“聽個故事而已,那嶽大夫你又不認得,拆人家臺做什麼?”
廖子訕訕賠笑。
對話聲音不算大,但坐得近的多少都能聽見,忙道:“哎,滿京城都誇他厲害,總不會是徒有虛名吧?”
“沒見過他出手,都是聽來的,是與不是都聽個熱鬧嘛。”
“是啊,聽個熱鬧,”陳桂笑了起來,“真要論本事,我看還是太醫院的御醫們厲害。”
有人應和,當然也會有人反對。
“術業有專攻,人家嶽大夫就治骨傷。”
“沒有當面切磋過,怎能知道比不過御醫?”
“御醫們天天給貴人們看診,有些狀況上,許是沒有鄉野醫生見多識廣。”
陳桂聽他們討論,隔了會兒才又開口:“我是不信這世間還有多少厲害的筋骨傷的大夫了,都看不了輔國公的傷,都是半斤對八兩。”
提到輔國公,一時間沉默了大半人。
只幾個爭得厲害的,忙問:“輔國公讓嶽大人看過傷?”
“那倒沒有,”陳桂嘆了聲,“前後看了那麼多御醫,也有民間出名的大夫,當時各處張榜請名醫,只要有信心的都可以來試試,來了多少人、就又走了多少人。誰都沒辦法,那個嶽大夫,連來都沒有來。”
見其他客人還要爭辯,陳桂站起身,道:“我也盼着還有厲害大夫。
以前擱別人身上,那就聽個響,看大夫來大夫走的,就是個熱鬧。
可現在不同了,國公爺要娶我們郡主,是自家人,我是真想他能沒病沒痛。
我來聽茶博士說故事,卻也知道就是個故事。
諸位,倘若那嶽大夫真有那天大的本事,能治好國公爺的傷勢,我陳桂就在這西大街擺流水宴,擺上十天半個月。”
說完這話,陳桂又與茶博士拱手:“下回能不能換個故事說說?這熱鬧聽着,也有點難過。”
茶博士忙回禮。
陳桂說完,便往茶樓外走。
廖子忙跟上,嘀嘀咕咕問:“您真要擺流水宴?十天半個月?”
“怎麼?”陳桂道,“若能治好,不值得擺?什麼大魚大肉、好酒好菜我都端出來!”
茶樓內,不少人喉頭一滾,哎呀,聽着就香。
陳桂沒有回頭看,與廖子唱了這齣戲就回老實巷去了。
第二天,廖子又來尋他,笑嘻嘻道:“東家,不止西街,到處都在傳,比前幾天還要熱鬧。”
陳桂對此毫不意外。
不得不說,郡主的想法很對。
故事再熱鬧,也就是個故事,藥鋪裡起個頭,茶樓裡聊兩句,差不多就到頭了。
不想讓它到頭,那就繼續添磚加瓦,故事裡的人不再是那東北山裡頭誰也不知道模樣的嶽大夫,而是滿京城人人都曉得的輔國公與誠意伯府,一下子就生動起來了。
尤其是,還有那十天半個月的流水席頂在前頭。
甭管吃不吃得到,嘴癮總是要過的。
誰能把那嶽大夫請來?
輔國公府、誠意伯府到底會不會想法子去尋大夫?
那嶽大夫能不能真治好國公爺的傷?
那大魚大肉的流水席,我們什麼時候能吃上?!
消息自打出了茶樓,頃刻間傳入了衚衕巷子,真真正正地傳得飛快。
陳桂完成了郡主交代他的任務,頗爲滿意地吃了口茶。
不用兩天,那流水席的菜單都能讓老百姓們編全了吧?什麼甲魚櫻桃肉、烤雞賽燕窩,編得夠香,傳得越多。
這番成果……
成果在隔天下朝後,徐簡慢悠悠往外走時,就體現了出來。
兇着一張臉的安逸伯都略顯激動:“傳得天上有地下無的,不如去尋來試試?”
徐簡失笑:“怎麼連伯爺也聽說了?”
“你別不往心裡去,”安逸伯道,“聽我的,找找試試。”
徐簡嘴上隨意應着,注意力其實全放在身後不遠處。
晉王爺落後他們幾步,正徐徐步下臺階,而後就喚了一聲:“輔國公、安逸伯。”
兩人聞聲駐足。
晉王走近,問道:“是在說那骨傷大夫的事情?”
安逸伯答道:“是,聽了些傳言。”
晉王的目光落在了徐簡身上,和氣又堅持:“前回說過,若有好大夫還是得試試,這樣吧,我讓人去東北轉轉,儘快把那嶽大夫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