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覺得自己挺聰明的,下棋的時候想到一着好棋,往往就沾沾自喜,即使強行壓抑着也能從臉上露出端倪。
這會兒的曼曼眼睛裡都帶了光,瀲灩生輝,如同伸出了無數的小鉤子,直接鉤進了陳雲正的心裡。
他已經聽不見曼曼在說什麼了,他只想伸出手把這雙美麗的眼睛掬在掌心,最好是直接按到心口裡去,想看的時候拿出來就行了,不怕被人覬覦,也不怕她自己長腿逃跑,更不怕年深日久自己都會記的淺淡。
曼曼又問了一句:“你當真給把賣身契還我?”
她自己都沒注意到,她已經一連用了好幾個“我”了。陳雲正倒覺得這會兒的蘇曼曼像個真正的女童,沒什麼心機,給塊糖就眼睛放光,讓她做什麼她都肯,沒有一點老氣橫秋的稱之爲理智的東西。
他也就毫無心理障礙的點頭:“當然肯給,還是那句話,我幾時騙過你?”
曼曼再傻也聽明白了,自己對他的不信任,已經讓他心生不悅。他一連反問了兩回:“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曼曼不好不答,便誠懇的道:“好像,確實沒有。”
陳雲正露出一副“那不就得了”的神情。
曼曼一時有些大喜過望,反倒生出些茫然來。他答應的這麼痛快?可是,他真的能拿回她的賣身契?她又有些恍惚起來,萬一不成,豈不是白歡喜一場?
因此不無憂慮的提醒他:“這事可得太太點頭了才成。”
又懷疑他的能力。陳雲正沉了臉,道:“那是我的事,你放心吧,就是偷我也偷回來,若是被太太抓個正着,我也絕不會供出你來,打板子還是抽藤條,我一人替你擔了,這總成了吧?”
既然他樂意這麼仗義,曼曼也就勉爲其難的信任他一回。她接過托盤上的藥碗,恐懼的嚥了兩口唾液,慢吞吞的把藥碗挪到嘴邊,卻又從碗沿朝着陳雲正望過去,無聲的傳遞着她的質問:都說了不管用了,當真要喝?
陳雲正沒什麼表情。現在有求於人的是蘇曼曼,她若不喝,那賣身契就別想着要了,儘管他也沒真的打算把賣身契給她。
除非她有透視眼,真的能猜到他在想什麼,否則,她不會不同意的。
就算她將來知道了事實也晚了,他是承諾給她賣身契,卻沒說賣身契要由她自己保管。
都說無欲則剛,一旦有了想要的東西,人就不那麼理直氣壯了。曼曼很怕陳雲正反悔,見他不說話只緊迫的盯着自己,一副生怕她不喝藥的模樣,便一橫心,端起碗咕呼咕呼就是兩大口。
藥汁下去了一大半,碗在她手裡晃了晃,都能瞧見玉白的碗底了。
可那藥汁還含在曼曼嘴裡。漸漸的從脣舌之間流到了脣齒之間,再滲透到喉嚨口,怎麼也不肯往下嚥。
她閉着氣,不願意去聞去感受這濃重的腥苦味。
可是藥汁就在嘴裡,她不咽又吐不得,只好將自己整個口腔都泡在苦藥汁裡。這滋味,可比喝下去還難受些。
陳雲正露出一個不屑的笑來,變戲法一樣,右手心裡攤着幾枚紅通通的櫻桃。
這還是赤裸裸的誘惑。
不過這望梅止渴還是有點效應的,曼曼也是逼的實在沒有辦法,咕咚一聲把藥一腦腦的嚥了下去。沒等她反應過來呢,陳雲正溫軟修長的手指就將櫻桃送到了她的嘴裡。
她下意識的想要躲避,他的手指已經撫過她嫣紅脣瓣,迅速的收了回去。
曼曼很是羞愧。她都在想什麼啊?陳雲正平素和她也算是親近慣了,從來沒講過什麼避諱和男女之嫌,自己這是反應過度了,在他看來這根本就是習以爲常的事。
曼曼平復了一下心情,接着又把剩下的藥汁喝了個乾淨。她不願意被陳雲正看不起,不就是一碗藥嘛,她喝就是了。
一場看似劍拔弩張的爭端就以這樣溫馨曖昧的結局宣告結束,曼曼心裡空落落的,透着幾分詭異。她知道生活本就如此,不可能什麼事都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乾乾脆脆的立時就有個結果,而往往是稀裡糊塗,彼此各退一步,隱忍着、剋制着,直等到下一次矛盾再次爆發時爲止。
越是這樣,越顯得她幼稚。
她有些懊惱的將藥碗放回到托盤裡,垂頭不出一聲。她知道自己這樣更幼稚,可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打破這個僵局。
到這會兒,她有點明白陳雲正此舉帶了些戲弄的意味,這藥是要頓頓吃,天天吃的,他就算目的單純明確,只是爲了哄她吃藥,可他又有多少承諾可以兌現?
就算他有千百種辦法只許下空頭支票,可早晚會有露出破綻的那一天,到時他怎麼取信於人?
或許她沒有辦法反抗,可他們也就真的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再無轉寰的可能了。
也許陳雲正並不在乎,可真到了那時,她的堅持將會變的多麼可笑!一想到自己可能的模樣,曼曼就從心底涌起一種無力的憤怒。
陳雲正似是明白曼曼在想什麼,他伸出食指,在她脣邊輕輕掠過。曼曼憤怒的瞪向他,無言的抗議。
爲什麼她總有一種被調戲的感覺?
陳雲正伸出食指,指端是一滴褐色的印跡。
曼曼發作不得,只得尷尬的道:“對,對不起。”
難道還得跟他說聲謝謝?他分明就帶有惡意。
陳雲正輕柔的道:“我可以逼你喝一次藥,卻不能逼你喝下每天的藥,你這樣任性驕縱,真是很讓人爲難呢。”
曼曼氣的要吐血了,她竭力鎮定着道:“我沒有驕縱任性,我說過了,這藥沒有效用。”
換誰一連喝了三個月的藥不會產生膩反心理呢?他怎麼就不明白?這麼強硬無理的堅持,讓他們兩人變成了一局死棋,就算她屈服了繼續忍耐下去,就真的值得麼?
陳雲正用手指在桌面上划動,不知道在寫些什麼,過了一會擡頭道:“今天我帶你出府。”
若是從前,曼曼還會有點雀躍,可現在卻只覺得頭疼。他絕對不只是帶她出府逛逛那麼簡單。
但他是好意,她不便冷硬的拒絕,因此只瞥了他一眼,抿着嘴不作聲。
陳雲正見她又發小脾氣,只得道:“我帶你去看看別的大夫。”
曼曼幾乎是下意識的就脫口而出:“陳雲正,你能不能別再自我感覺良好的耍少爺脾氣了?你以爲這天下是你家的?天底下只有你說的話纔是規矩?一切倫理法則你想遵守它便存在你不想遵守它們便是狗屁嗎?”
這個時代,女人是要嚴格遵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稍微有點頭臉的女子都不會拋頭露面,不是她拘泥於這個時代的法則,而是她不得不遵守,如果她默認了陳雲正的做法,大大咧咧的跟他出去找大夫看病,不出兩天就得滿城風雨,她根本不必費心想以後了。
陳雲正奇異的沒惱,他只是略帶嘲弄的盯着曼曼看,那眼神怎麼看怎麼不像九歲孩子的無辜和純真。仍然清透,卻壓根看不穿。
他微笑着道:“蘇曼曼,到底現在纔是真實的你吧?規矩在你眼裡才真的是狗屁,你願意遵守,規矩便是規矩,你不願意遵守,它便什麼都不是。你明明心裡不屑的緊,怎麼又願意在這重重束縛下苟延殘喘呢?我真懷疑你是不是很享受這樣的壓迫。”
曼曼再度領教了他的毒舌功,字字句句都說的很是客氣,匯成一段話的意思卻極具尖銳的攻擊力。她垂下眼,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或者說,她沒立場反駁,的確她不夠英雄,在某種程度上她和春情一樣懦弱,春情爲了家人,可以犧牲自己,而曼曼,某種意義上爲了活命,她可以犧牲肉體,甚至包括她引以爲傲的原則。
很不幸,她就是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沒有誰真正大開外掛金手指,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一路暢通,直達仙界的。
曼曼毫不客氣的道:“千金難買我樂意,我的原則就是沒原則。我樂於享受壓迫也好,不樂意也好,跟你沒關係。”她不會運籌帷幄,更不會籌謀算計,否則也不至於在陳府耽擱了這麼久還沒找到順利出府的捷徑。
知道自己是什麼樣是一回事,被人紅果果的鄙視就是另一回事了,曼曼這會兒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惱羞成怒。
她越生氣,陳雲正越自得:“怎麼沒關係?你現在是我的人啊。”他極盡輕佻的回答。
曼曼沒有一點少女該有的羞窘。她從來沒承認過一事實,她打心裡也不接受這一事實,不管別人怎麼認爲,她不承認,那這所謂的事實就沒有任何意義。
她擡起眼,朝着陳雲正幽幽一笑道:“就算是你養的一隻貓一條狗,一棵花一棵草,也有它們自己的思想,就算你想怎麼摧毀就怎麼摧毀,你也不能忽略它們也有自己的意願。你想怎麼做是你的事,我怎麼想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