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的情態落在陳夫人眼裡,尤其的刺眼。
這話問的誅心,可叫她怎麼回答?說是自己當初壓根沒安好心,就是想讓曼力量對比絕了子嗣所以才痛下黑手?說她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害人不成反倒害了她指派過去的兩個通房丫頭?
這種奇恥大辱,陳夫人怎麼咽得下去?她怒斥一聲,道:“休得狡辯,總之是你這不賢不良的惡毒婦人,才斷了我兒的子嗣,若留得你在,我兒就沒有好日子過……”
這纔是她的初衷吧?看自己不順眼很久了,正愁找不到藉口發落她呢,又偏偏遇上天露、地珠的事,陳夫人想來已經恨自己入骨。
曼曼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卻還是不免冷笑道:“您說的話,恕我不能接受。我沒有謀害六爺的子嗣,別說天露、地珠喝下的藥我絲毫不知情是加了別樣作料的,就算是她們沒喝,她們在時,六爺尚未與她們圓房,腹中空空如也,何來子嗣?就算她們現在肚子裡有了好消息,可遠在京城,我鞭長莫及,就算想做什麼也是無能爲力,這謀害子嗣之說就更不成立。不過,您是長輩,您說什麼我都不會辯駁,只是萬事都脫不得一個理字,您若講理,我便好商好量,否則,我便拼個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陳夫人一拍桌子道:“誰給你玉石俱焚的機會?你也配?你這不孝不賢的婦人,我要讓我兒休了你!”
休字出口,在場的人都是一怔。
曼曼卻笑了,她嘲弄的望着陳夫人,竟深施一禮,道:“多謝太太給我一條生路。”
司藝差一點昏死過去,她眼巴巴的望着曼曼,想要掙扎着撲過來:“不要,奶奶,您別說氣話,奴婢知道您是冤枉的,六爺不會忍心叫您受這麼大的冤屈。您剛纔不也說,活着纔有希望活着纔有盼頭?您再忍忍,再忍忍,等六爺回來——”
好給您討個公道。
只是沒等她說完,嘴便被兩個婆子堵住了。
陳夫人也有點愣,哪個女人聽說自己即將被休不是如同五雷轟頂,痛哭流涕的討饒?這蘇曼曼倒有骨氣,好啊,她倒要看看,她能硬氣到什麼時候。
曼曼被軟禁了起來,秋蘊居的大門被緊緊鎖死,整個院落立時就成了一座死城,內外不通。司玲、司瓏、司針、司藝聚攏在一起,抱頭痛哭。
曼曼卻只冷冷的站在院子中間仰望着院中的那棵桂樹。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如此,再壞再壞,便是一個死字。
她怕死,可事到如今,與其毫無尊嚴的做無謂的求饒,還不如有骨氣點。只是可憐了這司玲她們四個。
曼曼微微笑了笑,她看着高高的牆頭,宛若看到了陳雲正把袍子別在腰間,騎在牆上不正經的模樣,在朝她招手。
曼曼把自己積蓄下來的銀兩和首飾都倒在了榻上,對司玲、司瓏、司針、司藝道:“不是我小氣,實在是隨身沒帶那麼多,不過這些,路費總夠了,你們幾個分分,帶着上路吧。”她看向司針:“司針最小,又受了好些苦,缺醫少藥,只怕耽擱了治療,也不知道會不會落下毛病,你們就容讓着些,多照顧着她點,多給她分點。”
四人齊齊跪下,哽咽失聲,司瓏傲然道:“讓她們三個走,奴婢不走,奶奶體弱,身邊離不開人,就算死,奴婢也陪着奶奶一起死。”
她一帶頭,司玲等人也不肯走。曼曼並不動容,只扭了頭道:“死也要死的有意義,我活着的時候你盡忠便好,我若死了,你不必做這種蠢事,要你們走,你們就走吧。”
司瓏狠狠咬脣,忽的擡頭道:“奴婢明白,奴婢以性命起誓,不管遇到什麼,奴婢一定要活着走到京城,找到六爺——”
老話總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果然是有道理的。她們主僕幾個商定了主意,只等着過幾天消停了,便連夜把她們幾個送出秋蘊居。
沒想到還沒等送她們走,府裡又傳來消息,六爺陳雲正在京城攤上大事了,還不是一般的打架鬥毆,而是殺頭下獄的謀逆之罪。
陳夫人嘴上說的狠厲,但休妻一事不是小事,又尤其是小有名氣的陳雲正要休妻。說起來,就算官府裡可以做手腳,也要多搭些銀子,想個光明正大的理由,好生費番一通。
沒等到陳老爺打點完,京城裡便傳了噩耗過來,陳夫人當場昏死過去。
好不容易掐人中弄醒,頭一句就是:“都是蘇氏這個喪門星。”她哭的慘烈,恨聲道:“依照我的主意,就該早日把她掃地出門,小六兒也就不會遭此大劫,偏生老爺說什麼要師出有名,現下可好,她妨了我兒子的大好前程,我活吞了她的心思都有。我兒若好便罷,若有個好歹,我絕不與她善罷干休。”
這會兒遇上了大事,女人們是指望不上的,陳老爺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想了兩天,又緊急召了陳雲端,在屋裡商量了一天一夜,也沒想出什麼好法子。
首先是對這件事的首尾知之不詳,當務之急是先弄清前因後果,纔好想下一步的法子。其實下一步的法子是什麼,陳老爺一籌莫展。他只是個不入流的商賈,這一輩子所接觸的最大的官兒就是本縣的縣令了,從前縣太爺高高在上,他對於縣太爺來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除了繳納重稅、修橋鋪路、開倉賑災、施捨粥鋪能想到他,平時根本不理他。
就算是想到了,也自有縣太爺手底下的官差來宣命,和他從來沒有過正面接觸。還是小六兒連着考中,縣太爺才忽然對他看重和尊敬了起來。
如今小六兒出了事,縣太爺便是肯施以援手,只怕也是愛莫能助。
陳老爺急火攻心,雖是硬撐着,可是身體大不如前,不適合長途跋涉去往京城,這個擔子,只能交到陳雲端的手裡。
他一走,家裡的生意就得有人接手,陳雲方早就聽說了小六折在了京城,解氣之餘只覺得解恨,氣定神閒的在清涼居等着陳老爺三顧茅廬。
兒子雖多,可惜不是各頂個都是好的,老頭子看重的兒子們都摔了大跟頭,他總該知道還有自己這一個兒子,不是沒出息,是他一直瞧不上,是他偏心,是他帶着有色眼光低看自己,是他用其它兄弟掩映了自己的光華,是他壓制了自己的才能。
陳雲方信心滿滿,就等着一朝被陳老爺相中,從此聲名鵲起,名利雙收,在這個家裡翻身成爲最重要的一員,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若有若無,總是遊離在這個家的邊緣。
他的確夠聰明,也夠精於算計,可他忘了一點,不是誰逼他遊離在這個家的邊緣,而是他自己不主動,甚至是十分主動的想要脫離這個家。
動不動就是這個家誰誰虧欠了他,動不動就要分家,與這個家沒有一點關係。平時沒事,說說也就說了,陳老爺雖是生氣,但念在他也是自己的兒子份上,並不真的跟他計較,可家裡遇到這樣的重創,他不說主動上前幫忙,竟然還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就不能不讓陳老爺大失所望。
陳老爺連生氣都懶的生了,他只覺得寒心。兒子聰明是好事,但必須得有一顆公正、善良的心,要時刻想着這個家,而不是時刻只想着他自己。
陳雲方恰恰相反,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什麼家族榮光,什麼家庭和睦,什麼父子情兄弟情,在他眼裡都敵不過他想要的金錢和自尊。一個不會替家和家人着想的兒子,再聰明,陳老爺也不會用,不敢用。誰知道一朝他翅膀硬了,會不會跟頭白眼狼一樣,毫不客氣的一口咬斷自己的脖子?
光是想,陳老爺就不寒而慄,通過陳雲方的所作所爲以及種種表現,陳老爺有理由相信他是絕對做得出來這樣的事的。
也因此,他壓根沒提過讓陳雲方接手家裡的生意,陳雲方不來,陳老爺忙的不可開交,可他寧可把許多事務託付給堂侄們,也沒想着去哀求自己的三兒子。
陳雲方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等到的只是看笑話的和同情和安慰。他氣的暴跳如雷,差一點就把清涼居拆了。
陳雲方怎麼鬧的,陳老爺不願意知道,只要他不想的,他就有辦法一句閒言碎語都聽不到。
終於在苦熬苦等了兩個月後,陳雲端風塵僕僕的歸來,連衣服都沒換,臉都沒洗,便徑直到了陳老爺的書房,頭一句話就是:“爹,小六兒的事有眉目了。”
陳老爺猛的站起來,眼前卻是金光萬道,不及說話,人又撲通一下坐了下去,陳雲端忙上前急叫:“爹,你怎麼了?”
陳老爺擺擺手,道:“我沒事,你快說,小六兒的事,到底怎麼樣了?”這是想急死他麼?
陳雲端忙回話道:“小六兒的確犯了大罪,可他遇上了貴人,只是怎麼才能脫身,還得費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