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的日子過的十分愜意。
溫先生十分好相處,和藹可親,又平易近人,說話不緊不慢,跟他聊天,總能品出人生真諦來。就像個寬厚的仁者長者,和他在一起沒有任何壓力,只有深刻的感受和體會。
溫師母就更像個慈母了。她對曼曼的凝視、每一個動作,都帶着母親纔有的寬容和縱寵。她喜歡什麼,嫌憎什麼,並不強加到曼曼身上。
院子不大,但溫師母還是單獨給曼曼闢出了一個小院,三間正屋,曼曼住了一間,另一間做待客用,剩下的一間原本是要給她堆放雜物用的,曼曼卻說橫豎她一個人住着空曠,索性叫司玲和司瓏就在對面住了下來。
曼曼每天早起,先在院子裡走走舒展舒展筋骨,稍事梳洗便去給溫師母請安。溫先生和溫師母起的都早,曼曼去時,溫先生早就出去遛彎去了,曼曼就幫着溫師母做早飯,順便陪她說話。
堅持了兩天,溫師母便笑言:“知道你孝順,可也不必體現在這些瑣事上。我是做慣了的,十幾年了,不分春夏秋冬,做起來已經十分順手。你就不一樣了,只怕偶爾爲之是個樂趣,若長此以往,只怕於你就是個負擔了。你從前怎麼樣,現在就還怎麼樣,別太見外太拘束了。”
曼曼確實不太喜歡下廚。溫師母這樣一說,她就不好意思起來,眨巴眨巴眼睛,道:“還是跟娘多練練吧,也學幾道拿手的菜餚。”
溫師母抿脣笑道:“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容貌上佳,脾氣溫和,又踏實上進,不驕不躁,着實少見,可見言直的眼光很好,也證明他也是個有福氣的。男人家麼,都貪圖口腹之慾,你會做幾道拿手菜,他只會樂得享受,還會大加讚揚。可是你畢竟是年輕女孩子,要多愛惜自己,無不能有不爲,適可而止也就罷了。你若想學,午間我特意教教你就是,不必每天都起的這麼早。女孩子家正是貪睡懶覺的時候,你多睡一會兒,也好養養精神。不趁着未嫁時在孃家享享福,一旦嫁了人,可就清閒不下來了,你想歇都沒得歇。”
這話說的如此貼心,曼曼靠在溫師母的肩頭,撒嬌着道:“我原本還想逞強的,聽娘這麼說倒樂得躲懶了。都說有孃的孩子像塊寶,果然如此呢。”
溫師母笑出聲:“逞強做什麼?女人家,該柔軟的時候就柔軟,該立得起來的時候能夠立得起來,看分什麼時候,對什麼事。”
曼曼也就偶爾早上過來幫個忙。
她每天都要處理頤盛居的事,瑣碎而繁忙。
比如人事問題,有些機靈的夥計瞧着她開的頤盛居賺錢,自以爲出了師,便捲了包袱一走,沒幾天便另起門戶,做出和頤盛居一模一樣的點心來叫板。
還有和周圍鄰里相處問題。只要有人富起來,就總能很快的激起人們的妒嫉心。大夥都瞧着這頤盛居看起來嚇人,可其實並沒什麼背景,便有人假裝買了點心回頭捂着肚子來找事,說是吃了點心上吐下泄,要頤盛居賠償。
還有和周邊點心鋪的競爭問題。不時有夥計毛遂自薦來打零工,平時賊眉鼠眼,閒暇時就跟師傅打招呼套近乎,開口閉口不離點心秘方。
時不時就有仿製頤盛居的點心面試,價格卻要便宜一大截,就差明着跟頤盛居搶顧客了。
就是頤盛居內部也有問題。曼曼提高了兩位師傅的薪金,他們普及了保密和忠誠的業務知識,從種種方面杜絕被挖牆角等惡性事件的發生。
但生活往往沒有想像的那樣簡單,意外事件時有發生。
曼曼便時常推出新鮮樣式的點心,也儘量不把頤盛居的希望寄託在某一位師傅身上,她甚至定期給那些看上去老實本份的小夥計培訓技能,免得萬一哪天大師傅走了沒人能頂上來。
因此曼曼時常要親自出府去頤盛居坐鎮,處理這些瑣碎事務。
溫師母十分寬容,曼曼要出府,她便連理由都不問,很是熱絡和殷勤的叫人備下轎子或是馬車,吩咐下人好生跟着護送並保證曼曼的安全。除此之外,每回都要塞給曼曼些零花錢,還說:“錢不多,就是預備下免得萬一有點急事,或者什麼都不爲,你間或在街上看見有什麼喜歡的,哪怕是買點零嘴呢。”
曼曼很喜歡這種感覺。
不在乎錢的多少,而在意的是這種母親對女兒的體貼和關愛。
這讓曼曼很有一種回到當年做女孩兒家的感覺。青春期的少女難得的遇上開明的更年期母親,肆意的在外結交朋友,無限度的保留自己的小秘密,有着最大可能的自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怕時刻被人窺探和質疑。
委屈的時候可以傾訴,高興的時候可以分享,甚至還可以從這個年長、寬容、睿智的朋友這兒得到啓發和同情。
相處久了,曼曼和溫師母的話也越來越多,曼曼偶爾也會問起溫師母和溫先生的事。溫師母也就知無不言。
溫師母要比溫先生大四歲。
古時候妻子比丈夫大上幾歲很常見,俗語就有:“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三,抱金磚”之語。但像溫師母和溫先生,像她和陳雲正這種情況的,俗語也有“女大五,做老母”,只不過滿含貶義和嘲諷。
這也是曼曼牴觸和陳雲正成親的緣由之一。
曼曼雖然沒表現出來驚訝來,可是溫師母還是自嘲的笑了笑,解釋道:“我們當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生他起初並不情願的。”
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女子比男子大,在世俗中是不怎麼受到歡迎和祝福的。
曼曼哦了一聲道:“哦,我還真沒瞧出來,只當爹和娘是天作地合的一對神仙眷侶呢。”
溫師母掠下了鬢角的頭髮,臉上浮起一層羞澀的窘意,道:“哪有那麼多神仙眷侶?不做怨偶,已經是上天給足的緣份了。”
據溫師母所言,她和溫先生成親後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是“相敬如賓”。溫先生雖然滿心不願意,但既然父母之命不可違,再不情願他也仍然娶了溫師母,因此他也就沒想着始亂終棄,仍然潔身自好,嚴於律己,負擔起一個男人,一個丈夫應負的責任。
溫師母是個溫婉賢良的女人,也是個聰明仁厚有耐心的女人。她並沒有急着討溫先生的歡心,也沒有利用婆母對她的歉疚就催逼溫先生同她做恩愛夫妻。
她只是恪盡職守,做好自己的本份。上敬公婆,下事叔嫂,同時把溫先生照顧的十分妥貼。
在他們夫妻身上,細水長流,日久見人心得到了最精準的詮釋。不管他們夫妻經歷過什麼,總之他們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產生了最深厚的,不是愛情卻比親情還要牢固的感情。
溫師母雖然沒說,可曼曼自己在心裡算了算,這一個過程,他們足足走了五年。
也就是說,直到成親五年後,溫先生才和溫師母圓房,那時候溫先生已經成了一代有名的大儒,而溫師母已經過了少女最美麗的韶華,變成了二十三歲的成熟少婦。
成親第六年的八月,溫師母有了身孕,成親第七年的五月,溫師母生下了他們的長女,也是他們唯一的女兒——蔓姐兒。
先生和師母對這遲來的女兒十分鐘愛,自小就教她琴棋書畫,刺繡女紅。這蔓姐兒生的姿容秀麗,端莊大方,聰明剔透,才藝雙絕,溫先生和溫師母對她十分鐘愛。只可惜溫師母生她時狠受了一番苦楚,師母身子受創不說,蔓姐兒也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
終於在她十一歲那年冬天,不小心染上了風寒,咳嗽加劇,到最後高燒不止,轉爲咳血,最後轉爲不治而撒手人寰。
溫師母到底還是滴下冰涼的淚來,含着悽苦的笑道:“這一世,是我負了先生,自打蔓姐兒走了,我也沒了活下去的心思。原想着,我早早去了,一來和蔓姐兒團聚,也好照顧她,二來也讓先生早日解脫。他才三十出頭,憑藉他的才華和相貌,想要續絃,自有諸多門當戶對,好人家的姑娘蜂涌而至。可先生說,有沒有兒女,那是上一世就註定了的緣份,強求不得。可夫妻卻是三生石上早就鐫刻好了的,人力違逆不得。他既與我結成了夫妻,就打着要白頭到老的主意,假若我一意孤行棄他離世,他也不會再續娶,甚至還在我牀前許諾,不管我是生是死,他此生都不再納妾……”
曼曼輕輕的啊了一聲。
溫師母倒笑了:“小女孩兒家,對你爹是不是充滿了敬佩和孺慕?其實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不這樣想了。不孝有三,無後爲大,我沒能給他留下一兒半女,終是我這一世的遺憾。就算他不在乎,可我卻沒法原諒自己……”
溫師母感慨的道:“可話又說回來,人誰不自私呢?讓我親自替他納妾,把他推給別的女人,我又該徹夜不能安眠了。與自己要過的日子相比,世人的流言蜚語也就不那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