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曼不容置疑的推開了陳雲正。她的力度不大,但態度十分堅決,陳雲正很不情願卻還是不得不放開。曼曼只說了一句話:“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陳雲正張了張嘴,忽然覺得疲憊,他也有他自己的傲氣,一味的委曲求全,對方領情還覺得歡欣鼓舞,可對方只有冷冰冰的背影,他覺得寒心。
他想解釋,或者轉寰,把這冰冷的場面打碎。
但他不願意。曼曼不是他,他也不是曼曼,如果不是兩個人有分岐,兩個人不會鬧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橫豎第一步他已經走出來了,就不差接下來的第二步、第三步。
還是那句話,痛苦是暫時的,總得有個過程。
廂房裡傳出了低低的嗚咽聲,這哭聲一直持續了一整夜。
陳雲正試圖推開從裡面鎖死的門時,沒有迴應,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曼曼就想一個人待會,她想一個人把哀悼和傷懷從頭到尾的理一理。這是她自己的悲傷,只能她自己一個人來完成。
她不希望陳雲正來打擾。就算他也會爲孩子傷心難過,就算他會爲她的身體擔心焦灼,但她這會兒不想分享這份悲痛。
曼曼想了很多。有最初來到這時空的茫然,還有自以爲是的喜悅。那個時候她還很年輕,還很天真,還以爲自己真的能夠憑一己之力翻轉自己低下的形勢。
她最初選擇陳雲正的時候,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把自己的終生交付到他手裡,沒想過會把自己的命運和他的牢牢系在一起。如果想到了,她或許根本不會選擇他。
可是世事無常,總在人們的意料之外。
她很明白,孩子沒了,她有再多的傷痛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但她和陳雲正還在。那句“以後還會再有孩子”很冷酷,很不公平,可惜這是事實。
總有一天時間會沖淡這一刻的椎心之痛,總有一天時間會推倒這心坎上的墓誌銘,總有更多的別的人和事佔據了她的心,只給這一刻留那麼一丁點的縫隙。
她已經錯過太多次,不能一錯再錯,她已經幼稚了很久,不能再一味躲避。這是她和陳雲正兩個人的命運,不可能交給他一個人來承擔。
她在靜夜裡飲泣,把陳雲正推出心房之外,誰能知道他這會兒是不是也在彷徨?生離死別,永遠都是心頭的傷,不會因爲經歷過很多次就增強免疫。況且,這還是陳雲正人生中的頭一次死別。
對他的打擊,只會比對她的打擊更深重。
她不需要安慰和理解,同樣,他也不需要,可他們需要的是共同面對。
曼曼主動打開了房門,讓陽光照進來。她打開了窗戶,聞着風裡輕柔的土腥味。儘管眼睛還紅着腫着,儘管她還是個懊悔纏身的母親,可她已經能夠把視線放到遠處的窗下。
那是一棵早春迎風綻放花苞的杏花。
如果天氣漸暖,想來用不了幾天,這杏花就要綴滿枝頭了。
把眼睛擡起來,把視線從自己的心傷挪到周圍外物上,這已經是曼曼所能做的最大的進步。她笑不出來,卻可以嘗試着不再流淚。她痛的呼吸不出來,卻可以嘗試着不再附加別人的痛苦。
杏樹那端,陳雲正在默默的和她對望。
英俊少年,如同這含苞待放的杏花,雖難掩青澀,卻不日即可滿園盛放。能夠想像得出他日誌得意滿,壯志得籌的風發景象,可如今他眼裡卻只有她,只爲擁有她這尋常春色而喜悅,完全忽略了他纔是這春日最美的景色。
曼曼主動步下臺階,朝着陳雲正走過去。
他那秀氣的長眉微微上挑,黑亮的眼神裡帶了點訝色。
曼曼不快不慢,保持着平穩的步速,離他越來越近。
陳雲正如同一泓清澈的秋水,忽然間便起了一層漣漪,從底而上,掀起風波,迅速蔓延並洶洶襲捲而來。
曼曼不得不停下腳步,被突如其來的他撞的連連後退,那結實有力的臂膀已經圍攏上來,將她緊緊的鎖在了懷裡,
曼曼輕輕嘆息了一聲,手腕輕擡,環住了他的腰。
這算是原諒了吧?陳雲正把頭埋進曼曼的脖頸,嗅着她身上的馨香,無聲的問自己。心頭滑過一絲僥倖,也滑過一絲慶幸。
曼曼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牽動着他的神經,讓他情不自禁的爲着她的笑而開心,爲着她的淚而傷懷。
她不在身邊,他便覺得空蕩蕩的,昔日充滿了情愛的牀,成了冰冷的枷鎖,他翻來覆去,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他很懷念擁着曼曼在懷的滋味。
所以,他不後悔他所做的一切。曼曼終究愛他勝過愛她自己,只是她不願意承認,或者她自己都沒察覺。他不會讓曼曼錯愛,他會讓曼曼明白他能給她的幸福很多。
七天後,曼曼搬回了主屋。
雖說還在月子裡,但已經能夠自如走動。大概是曼曼懷孕後期營養充足,又被照顧的格外周到,所曼曼並不特別虛弱。
又沒有孩子成爲拖累,她吃的不多,睡眠還好,短短几天,身形已經和從前差不多了。如果不細看,根本瞧不出她是剛生產完的婦人。
曼曼偶爾還會揹着人偷偷的抹眼淚,不過當着旁人,她平靜的不像她自己。
她叫白朮收拾了一間書房給陳雲正,若是無事,便督促他在家讀書。陳雲正環着她的腰身耍賴:“我每天在書院裡就已經夠辛苦的了,回家還要對着四書五經,簡直無聊透頂,像從前那樣,我陪你下棋、撫琴、說話、品茶不好嗎?”
曼曼不再像以前那樣端出高姿態來訓人,只是溫柔的把他的手褪下去,和他面對面的站好,臉上也掛着輕淺而溫柔的笑意:“悠閒的日子的確是好,我也不想你太辛苦,可現下就已經是三月了,離會試也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你就再辛苦辛苦……你不是說,要替我掙回個誥命來的嗎?”
陳雲正在她軟軟的又是撒嬌又是求乞的神情面前沒有一點抵抗力,挺直了胸脯道:“我當然記得,你放心,我一定說到做到。”
曼曼就只是笑,陳雲正只得自怨自艾的在她輕淺的笑容裡心不甘情不願的去孤單的書房讀書。
偶爾曼曼也會來陪他。間或沏壺醒神的茶,間或是她親自做的小點心,陳雲正便跟隔了十天半月不見她一樣,抱着就不撒手。
動手動腳倒也罷了,曼曼也就隨他,可他要做點什麼,曼曼就堅決不許,睜着一雙大大的又溼又亮的眼睛直盯着他道:“你確定?”
陳雲正急不可耐的道:“確定確定,我都忍了好幾個月了,再憋非憋出病來不可,不信你摸摸?”他把着曼曼的手往自己身下探,臉上是心願即將得逞的得意。
曼曼並不掙扎,只是快要握住時,弓起手指在他不安份的硬腫上彈了彈,失笑道:“真是難得,原來它竟這麼辛苦……”
陳雲正懊惱的躲開曼曼的狼爪,困住她不許再亂動,抱怨道:“就是辛苦,所以才叫你好好安慰安慰啊……”
曼曼眼裡卻浮出失望的笑意來:“我也想啊,可是,我還沒出月子呢……”
陳雲正立時苦了臉,鬆開曼曼,退避三舍,擰着眉頭道:“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的,沒出月子,竟然還敢來招惹我!”
他不說是他自己心急,反倒都怪到她頭上,還真是積習難改。曼曼不理他的倒打一耙,往前進了一步,陳雲正回過味來,受了驚嚇般往後退一步,瞪大眼睛問道:“你做什麼?”
曼曼好笑的道:“我爲我不是故意的招惹賠禮道歉,順便安慰安慰你。”
“不,不用了。”陳雲正直襬手。把欲,火勾上來了,卻又沾不得曼曼的身,受罪的還是自己。還是算了吧。
曼曼便停住腳,嘆氣道:“我是好心。”
陳雲正忙陪笑:“是,娘子好心,爲夫心領,心領。”可惜消受不起啊。
不只要低聲下氣,還要畢恭畢敬的送曼曼出門:“娘子慢走,娘子再來——”
曼曼再來,他不敢得便宜賣乖佔口頭上的便宜,連動手動腳都免了,只瞪着一雙哀怨的眼睛,可憐巴巴的長吁短嘆。曼曼只不理他,每天例行公事的過來慰問幾次,便毫不留戀的轉身離開。
陳雲正氣的直捶桌子:“沒良心的女人,就會在背後偷着笑話我……”
曼曼卻沒心思笑話他,她有許多的事要做。和陳雲正提了兩句:“家裡瑣事挺多,你瞧着該怎麼處理?”
陳雲正哪有心思管這些,自然都推給她:“男主外,女主內,這是你的份內事,不必問我。況且我忙着,你也不能閒着不是?”
曼曼也就口頭上推拒了兩回,便當仁不讓的接手了院內瑣事。頭一件,她叫白朮去找了個城內口碑比較好的牙婆,直言府裡要進人,叫她多帶幾個以備挑選。
這消息很快便不脛而走,大多數人都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有一個人,心裡有鬼,聽着風吹草動便恐慌的來找曼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