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對於牛兒來說,是個神秘十足、威嚴十足的地方。他時不時的捏一下揣着的狀紙,猶猶豫豫的在縣衙這條街上一步拖一步的走着。
最讓他膽戰心驚的不是那兩個灰頭土臉的石獅子,也不是腰挎大刀的衙役,而是那面據說可以鳴冤的大鼓。
豔紅的話諄諄在耳:“你只要敲響那面大鼓,自然會有人帶你去見大老爺,到時候你的冤情可洗,你想要的就都得到了……”
鼓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牛兒即使在鄉下也是常見的,甚至逢年過節,重大場合,他因爲身強力壯,還曾親自持過鼓槌敲過鼓呢。鄉下的鼓比這做工粗糙,但那聲音一樣大的和打雷一樣,震的人耳朵和心都嗡嗡的。
可這面鼓不一樣,因爲它存在的意義和實質不一樣。無形之中就讓人敬畏,同時對於牛兒來說,還意味着天壤之別的分界。
他想要的……是昔日那個清麗、少話、沉默而靈巧的少婦蘇曼曼。他想要的是夫妻和睦,子女成行,下育女子,上侍舅姑,死了也埋到一起。
可是現在蘇曼曼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蘇曼曼了。她早就和那位陳六爺不乾不淨,不清不楚,那孩子也是她和那位陳六爺的。
現在,他找來了,曼曼就迫不及待的跟他走了。
就算他告到縣衙了,曼曼還會像從前一樣跟着他過清苦的生活嗎?
牛兒十分懷疑,如果不是形勢逼迫,曼曼會不會嫁給自己。陳家大爺的陰謀,自家老孃的推波助瀾,有意無意的他的靠攏,夜襲的賊人,他們一家對曼曼的救命之恩,自己父親的死……最後就是曼曼的身孕。
自己對她承諾的“接納她和這個孩子”,纔是讓曼曼最終同意的最後一注砝碼吧。
豔紅說:“他毀了你的一切,你爲什麼要什麼都不做的受着這等憋屈?你不好過,也不讓他好過……”
所以他來告狀了。
這種做法,就是鄉下常說的魚死網破。但牛兒總覺得,會死的那條魚不是陳六爺,而是他自己。陳六爺有錢有勢,難保說不會全身而退,可自己若死了,對於自己,對於自己的孃親、妹妹,整個張家,都是巨大的損失。
值不值呢?
牛兒自認不是個有血性的漢子。張家人生性老實,從祖輩們算起直到他,各個都是不善言辭,不夠精於算計,不會佔小便宜,不會討好賣乖的好脾氣的人。
便是同村的鄉親因爲瓜果蔬菜、地裡莊稼、院牆寬窄等等小事欺負到他們頭上了,他們連據理力爭的聲音都是那麼的微弱。
爺爺最常說的一句就是“吃虧是福”。
吃一點小虧,沒什麼大不了的,總會在以後找磨回來。
所以牛兒從不曾跟人動過手打過架。
可現在,讓他到縣衙來告狀,他手心裡一直都是漢津津的,兩腿也一直在打哆嗦,要不是豔紅伏在他身上,嬌聲軟語的說“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得有個男人的樣子,別讓我失望”之類的話,他是不會來的。
牛兒從早起就在縣衙門口晃悠,兩個守門的衙役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他們早看穿了這個身着粗布衣服的鄉下人有事,但一看他那慫樣就知道他翻不出天來,因此沒有表情的臉上也帶了那麼點不屑。
直到半下午,牛兒才終於上前顫巍巍的拿起了鼓槌。
兩個衙役還是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竟帶了些厭煩:你到底敲不敲啊?
牛兒被他們的白眼仁一盯,嚇的鼓槌差點掉地上,索性閉上眼,照着大鼓就狠敲了一下。兩個衙役立時如狼似虎的衝過來,一邊一個就按住了他的肩膀:“大膽刁民,無事敲鼓,你到底想做什麼?”
牛兒被按伏在地,梗了梗垂下去的脖頸,只換來更大的彈壓,便不敢再掙扎,忙道:“小人是來告狀的,求青天大老爺給小人做主啊——”
牛兒被帶進去,不曾見到縣太爺,先被按在條凳上打了二十殺威棒。他叫的跟殺豬似的,只換來一衆衙役的嘲笑。其中一個年紀略大些的好心的道:“別叫了,這是規矩,越叫打的越重。”
牛兒萬般不解。他是來告狀的,他是冤枉的,怎麼不分青紅皁白先打他呢。早知道這樣,他就不來告狀了。
可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打完了二十棒子,就有人把他帶到一邊的廂房聽候發落,自有人去請縣令,遞了他的狀紙,師爺看過,縣令大人批了籤文,衙役則分頭去傳與案子相關的諸位人等。
三天後,案子正式開審。
一聲“威武”,縣令吳欣然身着官服,在師爺的陪侍下坐到居中的太師椅上,命帶牛兒上來。
牛兒的棒殺好的差不多了。
要說打的也不重,他又身子骨硬朗,當時吃的瘮人,多一半都只是嚇的。今見縣太爺正式升堂審案了,他又有點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意思,心想,這回自己總該揚眉吐氣一場了吧?若真的斷了自己是冤枉的,把那陳家六爺繩之於法,投進大牢,他這頓殺威棒也算沒白捱。
可等他行了禮,偷偷往上看,竟然看到他狀告的陳雲正竟安然坦然怡然的坐在縣令下首時,嚇的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是怎麼回事?自己跪着,連頭都不敢擡,他怎麼就能這麼大喇喇,旁若無人的坐着?而且縣令大人竟然還陪着笑,客客氣氣的請他喝茶,一臉噁心的跟他說着這茶葉是什麼什麼,問他喝着怎麼樣,今年的天氣如何如何……
他不應該是被衙役們繩鎖鐐銬的拴進來嗎?
怎麼竟和縣太爺如此親近友好?他們是親戚?還是陳家給縣太爺送禮了?要是這樣的話,自己這狀能告得下來嗎?告不下來,他們會怎麼處置自己?不會要把自己丟進大牢,做一輩子苦力、吃一輩子牢飯吧?
那可怎麼辦?自己說是成了回親,可是連個孩子都沒有,張家這就要絕後了?還有妹妹怎麼辦?她還沒嫁人呢?有一個進了大牢的哥哥,哪個人家還敢娶她?這不是毀了她一輩子麼?再有娘怎麼辦?自己就是她的命根子,她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哭死?僥倖沒事,可她老了誰給她老人家養老送終啊?
牛兒身上的冷汗唰唰的往下淌,不一會就臉色青白,衣服都溼透了。
吳大人和陳雲正寒暄完了,這才例行公事的審案。牛兒雖然嚇的癱成了泥,但好在有狀紙,吳大人問一句,他答一句,也還容易。
總之一句話,他娶的妻子蘇曼曼被陳家六爺強搶,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要請大人明斷,着陳家六爺把蘇曼曼還回來。
接下來便是請各路證人上來作證。
有鄉家莊的鄉親,也有陳家人,都做證牛兒確實是娶過妻的,卻不是什麼蘇曼曼,而是叫張豔紅的來路不明的女子,聽說還是青樓裡出來的姑娘。
陳雲正更是矢口否認他搶了什麼蘇曼曼。
牛兒張口結舌,他周身發冷,覺得自己和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明明他娶的是蘇曼曼,怎麼各個都說他娶的是什麼張豔紅?
等到張豔紅上堂,也一改昔日的口風,只說她是自己贖身,三媒六聘,堂堂正正嫁到張家去的。
牛兒徹底傻了。
接下來便是覈查牛兒和張豔紅所說的話是否屬實,蘇曼曼這個名字再無人提起,就似她壓根不存在一樣。
等到人證物證俱全,吳大人一拍驚堂木,斷了案子:“刁民張牛兒,年二十一,男,誣賴構陷陳雲正強搶其妻,擾亂公堂,罪不可赦,着打三十板,罰銀二十兩……”
一場鬧劇轟然落幕,衆人臉上都帶着淡淡的笑,卻是心思各異。吳大人想的是,幸虧自己沒有莽撞,藉此要挾陳家,這陳雲正年紀不大,可心思縝密,雖然明知就是個坑,但人家這坑設的嚴絲合縫,找不出破綻來啊。這萬一陳雲正明年會試高中,隨便外放,就比自己這七品芝麻官高出好幾級來,不捧着能行嗎?
陳老爺則想的是:這死小子,對蘇曼曼那女人還真是執着啊,可他大了,行事利落不留痕跡,除非自己誓要跟他壞了父子情,否則還真不能把他怎麼樣。
也罷,只要他不娶那女人,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得了。
陳雲端心底只有一個字:強。
陳雲方則是酸溜溜的想:小六兒還真是命好,多倒黴的事攤到他頭上都能遇難成祥,還有沒有天理了?
陳雲正一副早知會如此的模樣,大搖大擺的出了縣衙。牛兒氣憤的用血紅的眼睛瞪着他從自己身邊過去,飄逸如風,而自己則蠢笨如豬。
他不甘心,緊跑幾步追上陳雲正,兇狠的攔住他的去路。
陳雲正好笑的看着他,問道:“怎麼,你不服氣?”
“我不服,你顛倒黑白,胡說八道,別以爲你有錢就可以逃脫,我,我要繼續上告。”
“隨便。”陳雲正一副不在意的模樣,道:“我也沒想過這案子結的這麼容易,其實我還準備了蘇曼曼的屍體……”
牛兒傻了,結結巴巴的問:“什麼?屍,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