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雲方娶遲氏爲妻那日,陳雲正頭一次露面。這是他回家之後三個月來的頭一次出現於公衆視線之中。族裡的叔伯兄弟、嬸孃姐妹都熱絡的同他打招呼,關切的詢問他的身體。
誰都知道他回家途中遇到了劫匪,幸而只是失了些錢財,但終究保住了性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們在表示自己的關心同時,也表達了對他的祝福。
陳雲正始終都淡淡的。
衆人訝異於他的變化。從前他是一個不笑不說話,就是不說話也像是在笑的漂亮小男孩兒。三年不見,他長高了,瘦了,也變的沉穩內斂了。
陳雲方百忙之中同陳雲正打了個照面:“六弟大好了?要是不適,打個卯就早點回去歇着好了。我瞧着你無精打采的,似乎還是有些虛弱。”
陳雲方是故意來給陳雲正填堵的。兄弟之間那點齷齪事,別人不知,他們兩個心知肚明。陳雲正雖然被陳老爺狠狠教訓了一頓,陳雲方又抱得美人歸也算是補償,可陳雲方就是心下不憤。憑什麼陳雲正總是這麼輕而易舉的就可以毀掉他本該得到的人和東西?
這樣的懲罰遠遠不夠,這樣的彌補也遠遠不夠。
還是父母偏心。但他不急,以後有的是好戲看。
蘇曼曼嫁人了,陳雲正一番苦心,化做流水,成了白費,真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活該。
四個字:咎由自取。
別說他病一場,就是死一回,又抵什麼用?蘇曼曼現在成了殘花敗柳,真是報應呢。
陳雲正端着酒杯,和他手中的杯子碰了碰,道:“我回家的目的就是向三哥道喜的,這麼重要的日子,怎麼能缺席?三哥不必擔心小弟的身體,倒是三哥,大喜了。”
他毫不畏怯的迎視着陳雲方不懷好意的嘲諷,用他的氣勢硬生生逼退了陳雲方的調侃。陳雲方乾笑着道:“多謝六弟的好意。你也別急,等你成親時保管比三哥的排場要大,場面更熱鬧,爹孃那麼疼你,你又爭氣,還能不替你找個門當戶對的親事?”
倒像是他情緒不高是吃醋了一樣。他怎麼會在乎陳雲方娶不娶妻,又怎麼會在乎自己何時會娶妻?更不會在乎場面是否熱鬧,排場是否夠大,他在乎的是掀開蓋頭,坐在婚牀上的嬌娘是誰。
陳雲正淡淡一笑,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說罷也不等陳雲方做何反應,徑自轉過了身。
陳雲方臉色變了變,到底沒能發作出來,已經被堂兄弟拉着去別處灌酒了。
酒席似乎沒有散的時候。
陳雲正大病初癒,不適合多飲酒。陳雲端不時提醒他,就是斟酒的丫頭也多少有些避着他。
陳雲正只得無聊的擺弄着空酒杯作罷。
他沒想借酒澆愁,那些本該最瞭解他的親人們也太小瞧他了。他向陳老爺承諾,不會去找曼曼,會抓緊時間讀書,參加來年八月份的會試。
他已經死心了。
可事實是,他明白自己再多抵抗也是無用,他得學着迂迴着達到自己的目的,一時的屈服算什麼,這種屈辱還能大得過臥薪嚐膽嗎?
堂弟陳雲琦跑過來拉着倚窗而立的陳雲正,道:“別一個人躲在這望風景了,咱們去鬧鬧三哥的洞房去,也瞧瞧新娘子長什麼模樣。”
陳雲正甩脫他的手道:“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還能有別的新鮮樣不成?”
陳雲琦笑道:“兩個鼻子兩張嘴的那是怪物。從你一走再到回來,倒是不像從前那樣愛玩愛鬧了,好沒意思,要是因爲考中了秀才就不能再開開心心的過日子,還不如沒考上呢。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可自己走了。”
陳雲琦和陳雲正在家學裡一起讀過幾年書的,年紀相近,沒少在一起鬥蛐蛐、逃學、爬樹、抓蟬。要是他死乞白賴的纏着,陳雲正也就肯定不去了,但他這麼欲擒故縱,又說出那樣一番話來,陳雲正倒是心絃一動。
他的確不如從前開心了。似乎擁有的外部東西越多,本真的東西也就失去的越多,這算不算得不償失呢?
正猶豫呢,堂兄陳雲珏走過來道:“小哥倆說什麼悄悄話呢?兄弟們都到新房瞧熱鬧去了,你們兩個最愛惹事的怎麼倒這麼安分了?別是憋着什麼壞主意呢吧?可都消停點啊,大喜的日子,別嚇壞了人家新娘子。”
陳雲琦便做了個鬼臉:“就四哥娶了媳婦知道憐香惜玉。六哥,快走,就當是給三哥捧捧場了。”
長夜無聊,陳雲正也不想這麼早就回去,索性半推半就的跟着陳雲琦往陳雲方的清涼居而去。一路無話,很快就瞧見了新房裡的喜燭和那刺目的紅色。
成親、喜慶。
這幾個字眼驀然冒出來,陳雲正的心口就是一疼。跟被馬蹄子踩了似的,一腳下去就是好幾瓣啊,這還不算,那馬蹄子亂踢踏,就這麼一瞬間,不大的心臟已經不知道被踩了多少下了,痛楚一陣接一陣,密不透風的涌上來,疼的讓他窒息。
陳雲正不嫉妒陳雲方娶妻,而是嫉恨,他嫉恨天底下所有光明正大成親的人。
陳雲正猛的立住腳,道:“你們去吧,我在外面轉轉。”
陳雲琦見他臉色陰沉,也就沒再勉強,便道:“那你在這等我,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說着便一溜煙的跑了進去。
喜房裡傳出鬨然一陣大笑,像是一股潮水,將陳雲正淹了個周身冰涼。是不是蘇曼曼也如同這遲氏女一樣,穿着大紅嫁衣,坐在鄉下破舊的茅草房裡,面對着一衆熱鬧的鄉下漢子,聽他們說着粗俗的笑話,被他們取笑逗弄?
她那會兒是什麼心情?是絕望呢,還是一心在盼望着自己去救她?陳雲正只恨不得立時肋生雙翅,從這小小的牢籠裡飛出去。
他大步回身,卻撞上一個柔軟馨香的身體。那女子唉喲一聲軟倒在地,卻還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衝撞了……”
陳雲正沒說話,只伸手把她從地上扶起來。
那女子有着一雙溼漉漉的眼睛,在大紅燈籠的映照下,就好像泫然欲泣了一般,誰被她的眼睛一瞥,不免從裡到外酥麻成一個兒個。
陳雲正卻蹙了蹙眉,還是沒說什麼。
那女子卻似乎崴了腳,咬着脣在腳踝上揉了揉,輕嘆了一聲,蹲下來揀散落到地上的托盤和酒壺。
鬼使神差的,陳雲正竟沒動。他問這女子:“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有點驚訝,卻很快的起身答道:“妾身祁氏。”
陳雲正哦了一聲,退後半步道:“原來是三嫂。”
祁氏面色微紅,有些訕訕的還了一禮,道:“我,我不是。”她雖是平妻,可是在三爺眼裡,她和個下賤的娼妓也沒什麼分別了。尤其是今日,他指使她做這做那,和這院子裡的丫頭奴婢們一樣,哪還有一點臉面可言。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竟喃喃的說了一句:“我哪裡配呢?”說完臉又白了。這個不知道是哪房的少爺,自己就這麼口無遮攔的說出來,回頭傳到三爺耳朵裡,又是一頓折磨。
祁氏睜着一雙溼漉漉的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陳雲正,有些無助有些無措的道:“我,我是瞎說的,你,你是誰?”
她想求他忘掉剛纔說的話。可她又不知道該怎麼求,該求什麼。她只是憑藉本能,撲通往前一撲就拽住了陳雲正的胳膊:“我是胡說的,今兒是三爺和三奶奶大喜的日子,您,您可千萬救我一命,我剛纔是油脂蒙了心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嚶嚶的哭起來,聲音不大,卻似一根冰細的針,直刺進陳雲正的心裡,冰的他一個激靈,沉默中他聽見自己問她道:“你,你過的很不好嗎?三哥對你……”
祁氏的哭聲猛的拔高,卻又忽然頓住,她的臉瞬間變的慘白,就是燈籠的紅光都掩飾不掉,她倉皇的搖頭道:“不不不,不是的,不是的,三爺對我……很好。”
“很好”兩個字幾乎是咬着牙從喉嚨裡硬擠出來的。
她捂住臉,道:“我只是,想家了,不不不,我只是……只是替三爺三奶奶高興。”她說的語無倫次,但任誰也聽得出來她話語裡的難過、悲痛和委屈。
陳雲正呆呆的哦了一聲,道:“你別怕,他對你不好是嗎?你別怕,誰欺負了你,你只管和我說,我……我會幫你。”
祁氏嚇的呆住,一眨不眨的望着陳雲正那張溫柔的俊臉,一顆心撲通通跳成一團。
陳雲正還是很溫柔的望着她,道:“我後悔了,你也不容易,隻身一人,家裡人都不在身邊,他對你不好,你逃沒處逃,訴沒處訴,哭也沒處哭……等着我,真的,你等着我……”我這就來救你,曼曼。
陳雲正大步往外走,祁氏則呆呆的盯着他的背影。陳雲琦從屋裡出來,便看見了祁氏,輕慢的行了禮,道:“三嫂啊,三哥催着上酒呢。你這是瞧見鬼了?”
祁氏慌忙抹了抹眼睛,道:“呃,沒。”
陳雲琦便撇了她,四下望望,自言自語的道:“咦,六哥去哪兒了?”
六,六爺麼?竟然是他?原來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