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雪勢又大了起來,柳絮般的雪花隨着大風斜斜飛卷。即便打着油紙傘,也只能遮擋一小部分落雪,大部分鑽入傘下,撲得人滿身滿臉,衣服鞋子表面猶如覆着一層雪白棉絮。雪花被體溫一蒸發,頭臉毛髮立即溼漉漉一片。
王大夫就是以這麼一副頗有些狼狽的模樣出現的,右手挎着小包裹,杵在門外行動僵硬,和往常溫文和雅的形象大相徑庭。
楊彩芽多看了兩眼才認出人,微愣過後心頭大喜,探頭見王大夫身後沒有隨從跟着,急忙請人先進屋坐,拔腿又跑回廚房一頓忙活。
重新燒起來的土炕漸漸傳來熱度,王大夫喝着熱茶喟嘆出一口長氣,僵冷的臉這才緩過勁來,笑着說明來意,“今天冒昧登門,是爲上次翠花送來的葡萄酒的事
。翠花說直接找姑娘即可,不知道你們的葡萄酒找到買家沒有?”
謝天謝地!王大夫真是爲了買葡萄酒而來的!
楊彩芽在心裡把東西方的神佛都謝了一遍,吊了一個多月的心終於落回原地,笑得眉眼彎彎,搖搖頭把擰乾的熱手巾遞給王大夫,又疑惑的望了望外頭的風雪。
王大夫忙接過道謝,邊擦拭手臉雪水,邊解釋道,“今天冒着風雪過來,是因爲我想盡快把買酒的事定下。臘月前我就得回京。我臨時定下要離開藥膳堂,這會兒下頭的人正忙着盤點交接的事項,我就自己跑這一趟。省得另外派人過來,要是說不清楚還要多費時間。”
這是回京以後,就再不回華雲鎮的意思?
這麼突然?
楊彩芽收手巾的動作一頓,王大夫已經自顧自的繼續往下說明緣由。
王大夫上個月回京,一半爲家事,一半爲公事。
京城王府是醫學世家,王大夫的當家大伯父王太醫在宮中任太醫丞,亦是藥膳堂的大東家。同在太醫院任職的一位叔父上月不幸病逝,王大夫趕回去奔喪之外,還被王太醫告知,要找人擔保並親自舉薦他入太醫院頂缺。
以王大夫多年經營藥膳堂樹立的名望,還有一身好醫術,這事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王大夫自然沒有不願意的,此次回來儘快交接完藥膳堂的事務,好早些回京,爲入太醫院做準備。
這卻是好事!
楊彩芽恍然點頭,心思卻轉到了另外一件事上——將來她不會任由楊府決定她的親事,屆時就是她執行心底那個最重要的計劃的時候。那計劃有個關鍵步驟,她一直髮愁怎麼做得天衣無縫。如今有王大夫進宮做太醫這麼好的契機,到時候自己能不能求他幫忙?
王大夫已是接着道,“姑娘家釀的葡萄酒極好,不比西域進來的差。我回京和內子一提,她便連聲要做這生意,權當賺些脂粉錢。只是臨時要找合適的地段鋪面卻是難。趁着年節前先抓緊收拾個小鋪面出來,打算先跟姑娘訂三百斤,不知有沒有?”
脂粉錢?就是不過王府公中明路的外快咯?
古代“公務員”有幾個是隻靠俸祿爲生的?
楊彩芽聽絃知音,笑着點頭,心中算盤打的噼啪直響,略一思量,才掏出小冊子寫字。
原本她盤算好要給王大夫的價,是按着市價的九折來的。想到舊日人情還有將來可能有所求,落筆的數字就變了變。
“價錢按照市價一斤三錢的價格往下減兩成,酒缸按照成本價二十文一個算。三百斤酒加酒缸,是七十二兩三百文整。您直接扣掉我家欠的債就是。”
王大夫看完忙搖頭,別說他打探過酒價心中有底,楊傢什麼境況他清楚的很,這報價實在太佔楊家便宜了——若是按照他預想的市價買,楊家不但能還清藥膳堂的債,還能賺下近十兩銀子
。
楊彩芽卻是不停點頭,指着四姨娘的牌位,又做了個吃藥的手勢——即能還清欠債的大頭,又能報答王大夫多年的關照和恩情,還能給她將來留一條人情線,這價格不虧。
王大夫看着四姨娘的牌位,若有所思的嘆了口氣,見楊彩芽態度堅定,才笑着應下,“那就承姑娘的好意了。等雪小些,我就派人來拉酒。至於藥膳堂那裡,我會交待下去。往後你們看病抓藥,也打個八折。若是有什麼事這裡幫不了,姑娘只管去京城王府找我。”頓了頓,挑眉打趣一句,“別的不敢說,王府門房可是比京城其他官家大門好進得多。”
光看藥膳堂華雲鎮分號的做派,就足可見王府門風和醫德。
楊彩芽瞭然點頭,王大夫讚了兩聲楊彩芽的字,正準備送了包裹就告辭,院外又傳來一陣拍門聲。
卻是黃大掌櫃帶着夥計親自登門。
這都趕到一塊兒了!
楊彩芽壓下臉上喜色,忙倒茶遞手巾請人上炕,自己移到炕桌裡面,不動聲色將小冊子上的報價翻過一頁。
王大夫抱拳和黃大掌櫃寒暄,視線落在站在一旁的夥計手中沉甸甸的包裹上,暗自苦笑:楊家釀了稀罕的好酒,多尋幾條銷路不奇怪。卻沒想到自己不早不晚,偏偏和這難得親自露面談生意的黃大掌櫃碰到了一起。雲來酒樓有多風光勢大,其幕後東家有多少種令人忌憚的猜測,這些他也有所耳聞。他雖不怕,卻也不想爲了賺錢惹雲來酒樓的眼。看來這生意他只能做下這第一筆。
黃大掌櫃也掃了眼王大夫身旁的包裹,眼中精光微閃,笑得十分客氣,“早前得了楊姑娘一罐好酒,今日登門是爲了買酒的事。想來王大夫也是一樣?”
楊彩芽和王大夫聞言心中一動:這是打探過楊家和葡萄酒的事,不僅知道王大夫和楊家的關係,更知道楊家也送了酒給王大夫。
打探消息加大軍過境,耽擱到現在才上門,害她白擔心了這麼久!
準備得可夠謹慎周全的,她不好好宰他們一頓,豈不是辜負了他們的用心?
楊彩芽心中得意的笑,埋頭寫字。
王大夫笑着接口,“黃大掌櫃好‘眼力’!我剛訂下三百斤葡萄酒。”又若有所指的緩聲說道,“算是我幫扶舊人的一點心意。黃大掌櫃既然也想做這生意,往後我就放心了。楊姑娘算是我看着長大的,少不得厚臉皮端個長輩的架子,請黃大掌櫃多幫襯楊家。”
舊人是指楊家過世的那位四姨娘?既是心意,又提往後,這是打算拿了這三百斤之後就放手不做了?
有七爺和沈爺的交待,這筆生意他自然沒有讓別人插手的分
。
這王大夫話說的如此識相,他雖不用顧忌一個太醫背景,卻也不想憑白和人過不去,何況這人還對楊家有恩。
黃大掌櫃想到此處,笑得更加客氣,“好說。楊姑娘送了筆好生意上門,在商言商,不敢說幫襯,互惠互利是一定的。”又抱拳恭賀,“聽說王大夫不日就要入太醫院。相請不如偶遇,回鎮上我設宴款待王大夫,還望王大夫賞臉。至於這酒水生意,王大夫若是有興趣,雲來酒樓總店供酒的鋪子裡,正好有一家要盤出去的,我就順水推舟拿來做給王大夫的賀禮,王大夫可別嫌棄。”
雲來酒樓總店的供酒鋪子,每月進項可是相當可觀。
這算是變相的補償?
不給是本分,給是情分。
這黃大掌櫃做生意的手段,人情世故的練達,果然名不虛傳。
王大夫心中讚歎,由衷笑道,“我就厚顏收下黃大掌櫃的好意。否則豈不是辜負您對楊家的關照,多謝黃大掌櫃的‘幫襯’了。”
正是這個理!
要是和那啞巴沒關係的外人,他也不必如此費心——這王大夫也是個識趣的,黃大掌櫃笑呵呵的轉頭看向楊彩芽,“不知這酒還有多少?楊姑娘出價多少?”
楊彩芽聽出王大夫的退讓之意,略一想也明白王大夫的顧忌,原本還想着有沒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聽到這裡放下心來:這樣也算皆大歡喜。聞言豪爽的把小冊子往黃大掌櫃跟前一拍,笑得胸有成竹。
黃大掌櫃被她這笑激得眼皮一跳。
一旁夥計已經拿起小冊子念道,“我家要留幾缸。扣掉王大夫的三百斤,還有六百斤能賣給黃大掌櫃。如今西北戰事一起,這西域進來的東西,別說葡萄酒,就是那些藥材布料價格都翻了一番。不到戰事平定商路恢復往常的管制,這價格都落不回去。我這酒按照市價加一成多一點,一斤四錢,酒缸成本價不變二十文一個。黃大掌櫃要多少斤?”
王大夫忙端起杯子低頭喝茶,遮去嘴邊的笑意:他刻意留下不走,就是怕楊彩芽和黃大掌櫃談生意吃虧。如今聽來,人小姑娘心裡精的很,還不知道誰吃虧呢。
黃大掌櫃果然一愣,頓了片刻才哈哈大笑起來,“楊姑娘不僅見多識廣,還算得一手好賬!楊姑娘話說的爽快,我也不和姑娘打馬虎眼,就按姑娘說的價錢,這六百斤我都要了。”
楊彩芽笑得受之無愧:您都說在商言商了,還跟您客氣幹什麼?
黃大掌櫃笑得滿臉精光,“這生意雲來酒樓打算長久做下去,我還得跟楊姑娘提幾個條件。”
楊彩芽毫不意外的點頭:應得這麼痛快,果然是有後手。
王大夫也來了興趣,放下茶杯,靜等黃大掌櫃的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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