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花轎的土路上灑過水,春泥溼潤,防止塵土亂飛。(..首發)
花轎遠遠繞出村頭,落後的孩童笑鬧跑跳,摔了跟頭也不喊疼,爬起來笑嘻嘻再要追,手腳都是溼泥。
村口站着陌生的二人二馬,氣勢懾人卻光鮮亮麗,泥孩子好奇扭頭看,喜日無大小不怕也不避,大呼小叫越過沈練和長隨,噔噔噔追上遠處喜紅花轎。
赴宴新裳赫然幾個手掌泥印子,沈練額角狠狠跳了兩下,長隨忙扭頭看風景。
人頭攢動的流水席,除外就是土屋土路土地,河水溪水繞着一塊林地,入眼黃土迷眼視野逼仄,長隨發現欣賞不來眼前風景,扭回頭要開口說話,身旁馬駒似不耐煩,打鼻響刨馬蹄。
泥點子就濺上長隨大白臉。
長隨呸呸呸吐泥,沈練瞥一眼咧嘴哼一聲,彈了彈身上泥手印,鬆開的眉頭又皺起來。
眼見爲實,楊家落戶的青山村活脫脫大鄉下,連官裡村華雲鎮都不如。
別說右相沈府的別院,就是他孃的嫁妝農莊都不比上。
啞巴就帶着家小生活在這裡!
……是曾經生活在這裡,沈練突然失去整理儀容的興致,拽着馬繮往流水席盡頭,最熱鬧的那處新房新瓦走去。
長隨呲牙咧嘴的抹臉,忙顛顛跟上。
翠花在轎子裡顛得披頭散髮,花轎又轉到村頭,鼓樂不停,曹卓和黃子俊一頓,忙翻身下馬。
曹卓撥開迎親隊伍,抱拳直立,嗓音輕鬆穿透嘈雜樂聲,“展之,來了!席面纔開,還能看到新郎新娘拜堂。”
別人聽不懂,這段日子被白叔帶着惡補楊家各方關係的李廣年卻是耳朵尖,聽明白來人是巡鹽御史沈大人,意氣風發的新郎官來不及仔細打量,幾乎滾下馬背,顧不上扶正胸前紅綢花,忙抱拳施禮,“沈大人大駕,有失遠迎。”
啞巴的“姐姐”,翠花的夫婿。
沈練冷臉稍緩,扯出抹笑點點頭。
李廣年受寵若驚的爬上馬,見曹卓笑着頷首,才繼續跟轎領隊,喧鬧又起。
黃子俊當先去安排座次,曹卓和沈練並肩而行。
“何時啓程的?一路過來可還順利?”曹卓沉聲閒話,望着滿村喜慶,眼中有笑
。
不問他這幾天市舶司有何動靜,卻只是隨口話家常。
沈練有問有答,心情卻有些複雜。
曹卓比他還長半歲,曾經是個認識卻不熟的傻子,他從不將曹卓視作近齡同輩,只因曹意曦纔給曹家兩個正眼。
當年驚變,如今物是人非,曹卓換字守約,他和午陽聽罷無話,只默認序齒排輩,是以才願意喊楊彩芽一聲“嫂夫人”。
他以爲這三字重若千斤,喊出口才知不如他想的那般艱難。
就如同當年他和午陽聯手曹卓,懲治惡婦那般配合默契,如今同場爲官,合作無間。
甚至聽他喊自己展之,竟有些不願承認卻難以磨滅的熟悉感和信服感。
他告訴自己,因曹卓畢竟年長又已和常人無異,因曹卓是自小護在曹意曦羽翼下長大的、活命的。
心中念轉,沈練偏頭看曹卓,如往常般握拳砸肩,露出冷哼壞笑,“我來參加喜宴,也順便給你送好消息。市舶司提舉袁維意果然如密信所說是個老狐狸,不過他那老來子袁老八卻是個跋扈的,拿着雞毛當令箭,竟敢到江淮衛所咋呼,要午陽給他調人使喚,美其名曰替建水軍打先鋒。哼,蠢貨。”
盧午陽從不以世家子自居,一副軍伍莽漢樣兒。
必定借題發揮,沒給袁老八好臉。
曹卓勾脣笑,語氣透着狡黠,“袁維意不會放任老來兒子給他闖禍。待會兒喝了喜酒,我們好好談談。”
沈練眯眼笑。
泥印花臉的長隨垂頭牽馬,默唸他聽不見聽不見,爺談正事密話時他就是聾子。
流水席賓客卻不是聾子,聽說兩道巡鹽御史親自來恭賀,滿場譁然。
李長貴一家面色比喜字還紅,長貴媳婦招呼賓客的聲音大如洪鐘,李家孫子輩的小奶娃仰着脖子傲嬌的哼哼,脖子都快仰斷了。
莊稼人敬官畏官,今日趁着喜事佔着楊家面子,嘩啦啦上前圍觀沈練,大姑娘小媳婦趁機摸一把沈練錦袍,活像摸一把就能扣一層官鹽下來似的。
沈練太陽穴突突直跳,被擠到後頭不得近身的長隨嗷嗷呼喝,丁點威懾力淹沒在人聲中,只好翻着白眼扭頭繼續看風景。
曹卓看得好笑,攤攤手做無奈狀。
沈練無奈又發作不得,骨子裡還是貴公子脾氣,擡袖掩鼻想隔絕周身亂七八糟的氣味,卻被衣上泥手印捂了個正着,呸呸呸揮袖,見李廣年牽着落轎的翠花進來,暗暗鬆口氣。
入贅喜堂在楊家正廳,三拜紅影吸引了賓客注意力,圍觀衆人搶着好位置伸長脖子觀禮
。
沈練視線越過人羣,落在廳內或站或坐的親近男女眷身上。
別人看新人。
他看啞巴。
巴掌小臉微側顯得更加小巧精緻,微微笑着看姐姐姐夫夫妻對拜,轉頭捂着嘴和柳氏笑着低語。
婦人髮式梳得一絲不苟,粉面容光,氣色更甚春日宴匆匆一晤。
偶然擡眼,對上抱臂半倚廳門的曹卓,隔空對視,情意難掩,脈脈含情。
沈練垂眼。
滿蘇州府都在傳,長史夫婦有多恩愛。
就是巡鹽御史官衙,近日醬肘子的香氣亦是隨處可在。
盧午陽說,往常不好說親的鰥夫老兵油子也變得炙手可熱,媒婆一張嘴,只對女家說,“老夫少妻好,瞅瞅長史大人,比長史夫人大了七歲,那疼人勁兒,照着年歲正着長。”不知“說服”了多少黃花小閨女。
盧午陽心疼送給下屬的新婚紅包,大嗓門喊着心疼,卻是特意轉述給他聽的。
讓他不要再胡思亂想。
其實這兩年,自從華雲鎮雲來酒樓一別,除卻京中幾次間接接觸,京城楊府七娘“暴病”後,他根本沒再想起過楊彩芽這個人。
他只是鬼使神差留下那張畫,那份交易契約罷了。
直到南下赴任,他纔想起午陽經手的楊家新戶籍,興起讓人打聽楊家情況,得知她過的好,也得知她和曹卓定了親。
那一刻才知自己心意。
他卻懷抱僥倖,面上雲淡風輕不在意,卻忍不住讓午陽幫忙,找林煙煙打探詳情,又讓人往青山村送土儀,迴應平平。
是啊,楊彩芽和他,一開始就始於交易,始終也只是交易。
他還盼着她能有什麼迴應?
她已是兄弟妻,沈練再擡眼,眼中華光盡散,不冷不熱一張臉,優雅從容入座主桌,看賓客觀禮完畢說說說笑笑紛紛回座。
滿院熱鬧,有鄉紳文人上前來敬酒攀話。
沈練做足場面,不推不拒舉杯迴應,不知何時曹卓已陪坐一側,長臂堅定伸出,不幫新郎官,卻幫他擋酒。
沈練嘴角翹,笑顏亮,和曹卓會心挑眉,似回到初入錦衣衛時的張揚豪放,朗聲碰杯,香酒醇厚
。
舉止貴氣渾然天成,攪亂女客心湖,鶯鶯燕燕小聲議論。
長隨踮腳守望,滿臉糾結的在心裡嘆氣。
爺的心思他知道。
此刻爺眼底深藏的黯然,他也知道。
長隨無能爲力卻忠心,退開幾步放鬆守望屏障,暗搓搓的鼓動那些想上前又不敢的人去搭話,只盼着喧鬧對飲能驅散爺心中的黯然。
他盡忠盡職,惹得有心賓客往沈練身邊湊,冷落了好魚好菜,此刻誰還顧得上全魚宴的精緻稀奇,官鹽、沈大人不絕於耳。
韋茂全甩一把忙出的熱汗,撇撇嘴瞪着主桌。
轉身招來個廚子,小聲交代,“給沈大人的魚湯裡多加兩把鹽。”
在商只言商,管他什麼巡鹽御史,搶了雲來酒樓的風頭,就讓你多吃兩把鹽,還是正經好官鹽來的,韋茂全哼哼着袖手飄走。
黃湯下肚,酒躁燒人,長隨十分機靈,忙忙盛了兩碗熱湯給沈練潤口。
兩碗加料魚湯下肚,沈練梗着脖子在心裡疑惑:不都說鄉下農戶鹽精貴,燒湯倒是捨得放鹽!
韋茂全打了個噴嚏,皺着鼻子喊廚子做收尾工作。
喜宴散去的楊家大宅,遠來赴宴的賓客都安排在曹家、楊家大宅、揚遠學堂暫住。
楊家老宅新房裡喜燭耀眼,滿屋火紅燭光明晃晃,燒旺了新人的暖\/帳。
這頭大宅西廂小院,獨守一夜空房的曹卓扛起瞌睡的小嬌妻,丟上牀壓上身,酒氣鑽進楊彩芽鼻間,曖\/昧話語落進她耳中,“隔壁洞\/房,好媳婦兒,我們可不能落後你姐姐姐夫,明天我要先回蘇州府,你可得好好給我‘餞別’一番……”
楊彩芽忙了一天累得懶得動,想裝睡混過去,聽到後半句又心軟,哼哼唧唧的勾上曹卓脖子,推拒的話語就變成迎合。
春夜暖風,吹滅了西廂燭火。
客院燈火如豆,沈練端着茶杯灌水,嘟囔酒菜好鹹口好乾,卻是不用人迴應的自言自語,帶着酒意的目光似落在西廂方向,又似被層層屋檐粉牆阻擋,不知落在何處。
長隨放好洗漱用具,見狀忙上前拎起茶吊加水。
嘩啦啦水聲被沈練低語打斷,“我隨身帶着的那個小匣子,你去找出來,裡頭的東西……燒了吧。”
長隨一愣,轉過彎來心口一跳,倒茶的動作頓在那裡,溢出的茶水浸溼腳下地磚,滴滴答答,似敲在他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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