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曉風,輕柔而和煦,中正衚衕高牆上探出的花樹被暖風一帶,粉白花瓣打着旋兒簌簌落下。
高頭大馬踏風而來,馬蹄夾帶着花瓣漸行漸慢,單調而規律的蹄聲漸漸止住,停駐於楊彩芽一行人跟前,馬上二人揹着光,唯獨身上淺緋色和淺綠色官袍相映成章,給這春日映照的衚衕添了一筆別樣的濃墨重彩。
這樣的私下宴席,沈練和盧午陽竟正兒八經的穿着官服赴宴。
楊彩芽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視線在盧午陽身上掠過,仰起下巴眯着眼打量經年未見的沈練。
昔日意氣張揚的少年似乎沉穩了不少,形貌已經褪去當年不經意間流露的浮躁和不耐,此刻居高臨下端坐在馬背上,一身淺綠色官袍襯得人身姿挺拔而端嚴,顯出以往初見時沒有的氣勢
。
那張曾經在她面前露出過狠厲、壓迫感的京城貴公子的俊臉,此刻沉靜的如同一潭冰封的春水,看不出明確的喜怒。
當年在京城,她和曹卓經歷過的事,沈練也以他的身份地位經歷過,而這些年改變的何止是曹卓一個人,沈練能以右相之子、前錦衣衛的身份外派到淮南道、江南道爲巡鹽御史,其中艱難險惡又豈是常人能想象的。
沈練要還是當年那個三兩句話就能被她算計的沈展之,他也坐不到這巡鹽御史的位置。
何況他這一身淺綠色官袍,官階品級雖及不上曹卓和盧午陽,但在其他人眼中卻是要比緋色官袍“值錢”的多。
即便此時背光,也叫人覺得那春日暖陽罩在他身上,似度出一層刺眼的金色光芒。
楊彩芽眯着眼微微笑起來,一旁領路的刺史府管事卻是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面摸着額上熱汗,一面熱切招呼道,“小的見過沈大人、盧大人,您二位來得巧,這會兒車馬剛清出道兒,兩位可直接前行,前頭自有小廝爲二位牽馬領路,五少爺已經在前頭花廳恭迎大駕。”
說着略頓了頓,擡眼看向馬上二人,似別有深意的說道,“只是方纔有貴客上門,五少爺這才耽擱住腳步,沒能出來親迎。”
常刺史和曹卓今日因公事不能赴宴,今日除了沈練和盧午陽,男客怕是沒有比他們更“貴”的貴客了。
楊彩芽聞言有些意外。
盧午陽卻是挑着濃眉幾不可聞的嗤笑一聲,丟開繮繩翻身下馬。
他一動,沈練纔跟着一道下馬,兩人只對刺史府管事點頭爲禮,便雙雙衝權氏抱拳行禮,“權嬸孃,別來無恙。”
曹意曦死後,權氏帶着曹卓在定國公曹府仍逗留了一段時日,也是在那時,沈練和盧午陽才和權氏、曹卓走動親近起來,當初兩人南下船隻還是由沈練着人安排的。
盧午陽先頭見過一面倒也罷了,此刻見到許久未見的沈練,權氏面上笑容愈加溫和,忙虛託着讓二人免禮,溫聲道,“我都好,都好。展之來了江南道可還習慣?聽阿卓說你衙裡公事繁忙,我也不敢厚臉端着長輩的架子上門叨嘮,今天看你精神都好我也就放心了。往後要是得了閒,儘管來長史府走動走動。”
當日喜宴,長史府雖沒分尊卑,男女卻是分了席,沈練和盧午陽又忙着灌曹卓這個新郎官的酒,倒是沒能和權氏正經說上話。
沈練聞言恭順的點頭,笑道,“就是嬸孃不說,我和午陽也想着去府上叨嘮。嬸孃做的一手好點心,我和午陽私下時常唸叨。”
他這一笑一說話,纔有了些往昔京城貴公子的憊懶模樣。
再聽話裡話外的意思,對權氏的敬重竟是不比當初曹意曦的少
。
權氏亦是如待當初待曹意曦一般,一副將二人當自家晚輩親近的模樣。
沈練言行的轉變,此刻才讓楊彩芽真正有些意外。
按照當年的狀況來看,沈練和盧午陽雖知曹家,關注程度卻不如曹意曦,怎麼如今看來,曹意曦對曹家的看護倒是盡數轉到了沈練身上,沈練是因曹意曦之死才轉而看重曹家,還是那之後他們之間還發生了別的事?
楊彩芽有些疑惑的挑了挑眉。
一旁的刺史府管家卻是滿心訝然,似是沒料到沈練和盧午陽對長史府比傳聞的更加熟稔,臉上笑容一頓,本就彎着的圓腰更彎了幾分。
沈練和盧午陽卻是無心留意刺史府管家如何,轉而問候楊彩芽。
楊彩芽笑着回禮,收起心中疑惑,順着盧午陽的話茬回了幾句話。
沈練目光在楊彩芽臉上略作停頓,視線便掠過她身後的許二媳婦幾人,待看清許二媳婦、白茶和紅茶衣襟口彆着的錦帕時目光微凝,沉着面色似帶上幾分不虞,隨即鼻翼微動,面上不虞就更重了幾分。
許二媳婦三人自然察覺到他的異樣,心中又是驚訝又是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就往後退了幾步。
盧午陽卻上前幾步,擡頭拍了拍楊彩芽的肩頭,從懷中掏出個紅紙包丟給楊彩芽,低聲道,“啞巴,你大姐的喜酒我是去不了,這份薄禮你記得替我轉交給她,省得哪天再見她又得對着我紅臉。就說我祝她早得貴子,當了娘也好收收她那暴脾氣。”
說着便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回回和翠花碰面都少不得鬥嘴動手,看這樣子倒是鬥出趣味來了。
這話說得,倒像是把翠花當成個不懂事的小妹妹。
楊彩芽心中暗歎,皺着鼻子衝盧午陽做了個鬼臉,將薄薄的紅紙包收進袖袋,轉頭問沈練,“沈大人到時候可抽的出空來?”
這一聲沈大人叫的沈練面色古怪,收回看向楊彩芽身後的視線,目光在楊彩芽梳的婦人頭上一頓,又恢復了先前在馬上的淡然神色,點頭道,“午陽不好輕易離開淮江衛所,我這頭卻不必我在巡鹽御史衙門坐鎮,我是必然要去的。”
去就去,解釋這麼多是做什麼?
還“必然”要去?
楊彩芽對沈練莫名的態度愈加疑惑。
盧午陽聞言卻是眼神微暗,似有些不贊同的看了沈練一眼,伸手攬着沈練的肩膀,打了個哈哈將話題帶過,便告了聲罪,拉着沈練翻身上馬,由刺史府小廝領路,往專供男客出入的偏門而去。
這頭刺史府管事忙忙做了個請的手勢,態度恭謹的領着楊彩芽一行繼續走向角門
。
中正衚衕重新恢復寧靜,張二目送一行人身影消失在刺史府角門內,轉頭就拉着張家的小廝一道,一邊往下人歇腳的門房走去,一邊不動聲色的打聽起方惜月的事。
有了先前那一幕,張家小廝哪裡敢慢待長史府的下人,端起笑臉有問必答,恨不得能立時和長史府的二管事攀上交情。
隨着張家小廝口中漏出的話語,張二面上神情五味雜陳,變換得好不精彩。
而換了軟轎被擡進刺史府二門擺宴花園的楊彩芽,一路看着刺史府更甚於胡商安家奢華貴氣的景緻樓宇,心中驚歎的同時不由打疊起精神,和並肩而行的權氏交換了個眼色,面上俱都換了副不冷不熱的淺笑。
她們似乎是最後一批入席的女客,眼前擺宴臨湖亭內已經坐滿錦衣華服的各家女眷,言笑晏晏不斷傳入耳中。
才下了軟轎,常刺史如夫人白氏便帶着左擁右簇的丫環婆子迎了出來,領頭的白媽媽衝身旁丫環打了個手勢,就有大丫環模樣的丫環上前安置許二媳婦和白茶、紅茶。
白氏笑着寒暄幾句,就拉起楊彩芽的手,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看向權氏笑道,“曹老夫人和曹長史都是會疼人的,我看着彩芽比先前見過的幾次氣色都要好,定是這新婚的日子過得十分順心順意了。”
即便是白氏做保山拜訪青山村楊家、或是喜宴當晚鬧洞/房,白氏都沒對楊彩芽這般親熱過,更別說這樣熟稔的喊她閨名。
兩家雖有禮節來往,私下交往卻實在是泛泛。
白氏這一迎,倒迎得兩家似乎十分親近似的。
權氏臉上笑容愈加溫和,笑着謙遜幾句,邊應和着白氏的話語,邊挽着楊彩芽的手,順勢拉開二人距離,轉口贊起刺史府的偌大花園來。
白氏似對她們行動間的疏離毫無所覺,側身領先半步帶路,輕聲細語的笑着介紹起花園景緻來。
以紗幔爲牆的涼亭內,擺放着精緻酒菜的七八張方桌已經坐滿了各家女眷,唯獨上首方桌空着三個主位。
這主位除了主人白氏外,便是留給官階最高的權氏和楊彩芽這兩位女眷的。
見楊彩芽一行漸行漸近,分散主桌兩旁的女客均漸漸停止說笑,不約而同看過來,面上笑容恰到好處,就是各人眼中流露出的好奇探究都透着十足的分寸。
人生如戲,這擺好陣仗坐滿人客的涼亭猶如等待主角的戲臺。只是不知片刻之後,這些或是看戲或是預備參與其中的諸位女客,面上神情是否還能如此刻般不露一絲破綻。楊彩芽視線在涼亭內一掃,在主桌左側張家女眷的桌上略作停頓,嘴角微揚,淺笑愈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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