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裡有女眷尖叫的聲音,顯然被馬車驟然的顛簸嚇到了,還好驚馬很快就被穆敬巖制住,黃昏時分是燈市街最熱鬧的時候,大多數人是步行,乘轎的也多,車馬卻是很少,就是因爲這裡行人密集,牲畜容易受驚——
那兩個被驚馬撞倒的路人一個很快就爬了起來,揪住車伕大罵,瞧這人方巾襴衫是個生員,年約四十來歲,應該沒受什麼傷,但叫嚷得很兇,要車伕賠銀子,另一個倒地的是個肥胖的婦人,穆真真上前要攙扶她,卻被婦人一把推開,坐在地上叫苦道:“奴家被撞壞了五臟六腑,只怕命不長久,這上有老下有小可怎麼營生哪。”一邊叫一邊揉着胸口,揉得衣衫下兩隻大乳不住晃動——
燈市街商旅雲集,熙熙攘攘,聽到這邊起了風波,霎時圍上一羣人看熱鬧——
車伕是看到穆敬巖刀鞘觸到馬眼的,叫屈道:“這不關我事,是這個軍漢驚了我的馬,你們找他去理論。”朝穆敬巖一指。
那生員扭頭瞥了穆敬巖一眼,鐵塔一般的大漢,轉頭依舊衝車夫怒叫:“是你的馬車衝撞了我,我只找你算賬。”
馬車裡有人開口道:“老王,怎麼回事?”
車伕膽氣立壯,打掉生員揪着他衣領的手,回頭道:“老爺,有個軍漢驚了小人的馬,撞倒了兩個人,這二人不去找那軍漢算賬,卻來歪纏小人。要小人賠錢,真是豈有此理!”
穆敬巖皺着眉,心想:“這事豈能全怪我,我也是無心之過。”料想馬車裡的人身份不低,不是他一個墮民軍戶能與之理論的,在這京城中還是息事寧人的爲好,可不要耽誤了送軍械回榆林。他腰間搭膊裡還有二十幾兩銀子,這幾乎就是他的全部積蓄了,原本打算給真真買些衣裙和飾品的。不慎惹上了這麼個麻煩,這下子恐怕要破點財了,不過先別急。且看看那馬車裡的人怎麼說——
那生員又揪住車伕胸襟,叫道:“我沒看到誰驚了你的馬,我只知道你的馬衝撞了我。”
坐在地上的肥胖婦人叫道:“啊呀呀,奴家全身都痛——”,爬起身來坐到車轅上,看來是要訛錢了。
跟在這輛馬車邊上的還有兩個健僕,馬車裡的人對其中一個僕人說了句什麼,那僕人便過來對那生員道:“我家老爺讓你隨我去東城兵馬司處置此事。”又指着穆敬巖道:“這軍漢你也別走。”
這生員仗着功名平日在裡坊也是頗爲霸道的,惱道:“誰耐煩和你這家奴去兵馬司,馬車裡是哪位。請露面說個話?”心想:“現今世風日下,就是一個商賈也敢稱老爺——”
“那好,你去與我家老爺說話。”那健僕不由分說拖着那生員到車窗邊,車簾從內撩起半邊,時已薄暮。兩邊的商鋪有的已掌燈,那生員離得近能看清車裡人,聽車內人說了幾句話,立即連連打躬作揖,也不糾纏車伕了,轉身就衝穆敬巖喝道:“你這軍漢。驚了人家的馬,撞了人,卻沒半句賠禮道歉的話嗎!”
穆敬岩心知車中人想必是某位有權勢的官紳,這生員不敢惹就衝着他來了,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拱手問那生員:“這位相公傷到了哪裡,小人願意出錢給相公醫治。”
肥胖婦人也從車轅下來,叫道:“還有奴家。”
穆敬巖估計一人賠一兩銀子儘夠了,又沒受什麼重傷,說道:“那就一起到附近醫藥鋪去診治一下,看傷到了哪裡?”
那生員不敢惹馬車裡的人,就把怒氣發泄到穆敬巖頭上,冷笑道:“你這粗蠢軍漢,誰耐煩和你囉唣,賠十兩銀子吧。”
肥胖婦人也叫道:“我也是十兩。”借秀才的勢好訛人啊。
穆敬巖也惱了,沉聲道:“兩位也太過分了,這街市人來人往,磕磕碰碰難免,在下願意出錢給兩位療傷,可你們張口就要二十兩銀子,銀子這麼好掙嗎!”穆敬巖在軍旅兩載,曾歷搏命廝殺,不再象以前在紹興那般畏縮怕事了。
穆真真脆聲道:“況且你們也是被馬撞的,怎能全怪我爹爹。”輕輕一扯爹爹衣袖,準備跑人,少爺說的,好漢不吃眼前虧——
生員和胖婦大叫大嚷,生員要叫兵馬司的人來,那個跟隨馬車的健僕也冷笑道:“被馬撞的,不是你這粗蠢軍漢驚了馬,馬怎會撞人,竟敢攀扯。”
另一個隨車健僕卻過來問穆敬巖:“聽你這軍漢口音象是紹興人?”
穆敬巖也聽出這僕人有山陰那邊的鄉音,拱手道:“在下正是紹興山陰人氏。”
那僕人臉露笑意道:“我家老爺也是山陰人,讓你過去問話。”
穆敬巖正待過去,穆真真趕忙拉住爹爹,卻問那僕人:“請問你家老爺貴姓?”
那僕人答道:“姓姚,乃山陰大姓。”
穆真真心下一驚,姓姚,該不會就是姚鐵嘴的堂兄姚宗文吧,姚宗文是少爺的對頭,若讓姚宗文得知她身份,肯定會爲難她爹爹,那就不是賠二十兩銀子的事了,當即使勁一拽爹爹的手臂,大聲道:“爹爹,你明日就要回金山衛的,耽擱不得,趕緊走。”
父女二人往燈市街口就跑,那秀才大叫着要阻攔,被穆敬巖伸手輕輕一撥,就撂倒在路邊,那肥胖婦人更是追趕不上,又不敢再去糾纏那馬車,大哭大叫,罵軍戶無良——
馬車緩緩駛動起來,那個問穆敬巖話的僕人湊頭在車窗邊向車中人稟道:“老爺,那軍漢是山陰人,只不知何故突然就跑了,不然老爺念在同鄉面上爲他說句話,那秀才怎敢歪纏他。真是不知好歹,竟敢不來拜見老爺。”
車中人說了一句:“不識擡舉。”放下車帷,馬車行過燈市街,往崇文門去了——
有圍觀民衆問那生員:“華秀才,那軍漢粗魯,追趕不上也就罷了,但那馬車你怎麼輕易放過了。車內是什麼人?”
姓華的生員道:“那是吏科都給事中姚大人,誰敢惹?”
吏科都給事中是科道官的首領,就連六部堂官和閣臣都要曲意結交的。姚宗文以正七品的小官卻隱然是浙黨領袖,原因就在於此,小官能彈壓大官。這也是晚明官場特色,黨爭愈烈,言官職權愈重——
……
穆敬巖、穆真真大步奔出燈市街,繞過順天府貢院,見無人追來,這才放慢腳步,父女二人面面相覷,穆真真忽然笑了起來,說道:“爹爹,那年女兒在嶯山打柴。看到桃樹結了桃子,就摘了幾個,沒想到那桃樹是有主的,主人家的惡狗追着我咬,到了山下都不肯放過我。爹爹趕來,一腳踢飛了那惡狗,馱着女兒大步流星跑了,女兒左小腿肚到現在都能看到幾點犬牙印——對了爹爹,那年女兒幾歲?”
穆敬巖側頭看着女兒,女兒高挑美麗。矯健颯爽,笑道:“那年你八歲,真快啊,轉眼你就十八歲了,可是我們父女還在被人追着跑啊。”
穆真真道:“爹爹現在是總旗官了,比以前在山陰是強得多了,被人追着跑不稀奇,前年少爺在南京國子監也被人追着跑,我和少爺還躲在橋底下呢。”想到那事,穆真真又笑了起來。
穆敬巖忙問究竟,穆真真便一五一十說了,穆敬巖大笑道:“痛快,痛快,介子少爺好手段。”又道:“待我在衛所再打熬幾年,升到百戶就好了,百戶就不再是兵勇,而是低級將官了,介子少爺給了我一條路,讓我有了盼頭念想,日子不再是在山陰時那樣毫無希望。”說這話時,這黃鬚大漢仰天吁了一口長氣。
穆真真也覺得日子很有盼頭,卻道:“爹爹,你在邊衛千萬要保重——”
“邊衛可不是保重身體之地。”穆敬巖笑着打斷女兒的話,“我從軍就是去搏命,不搏命如何能得升遷,介子少爺說不出三年遼東就有大的戰事,我就盼着那一天,杜參將原是遼東總兵,熟知遼事,只要遼東開戰,朝廷肯定要重用杜參將,那我也有了用武之地——真真放心,你爹現在弓馬嫺熟,延安衛武藝強過我的並不多,去年追擊套寇,我一人射殺二敵,搠死一敵,以斬獲三顆首級爲頭功,讓了一顆首級給杜參將的一個親信——”
暮色中,父女二人回到東四牌樓商氏四合院,穆真真將燈市街的事向張原說了,又道:“少爺,婢子和爹爹就這樣跑了是不是不大好?”
張原笑道:“當然要跑,難道還等着被訛詐。”又道:“那馬車裡會是姚宗文嗎,那倒真是巧了。”
這只是件小事,張原並未在意,他現在的心思在東宮,等着那巨石落水激起的滔天波瀾——
……
五月初一,張原照常去翰林院喝茶、看邸報、做筆記,這日給庶吉士講課的是詹士府左春坊左贊善徐光啓,講的是《甘薯疏》,徐光啓希望庶吉士能有務實之學,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學業很輕鬆,除了練習書法外,每月只須按命題交呈內文三道、詩三首即可,當然,上課是每天要上的,所授課業不專限於四書五經,只要與國計民生有關的學問都可以講——
庶吉士制度是爲了培養平章軍國的高級官員,所以很重視實際政務,但在以往,實務之學還是很少有人講,因爲負責庶吉士教育的教官本身就是沒有實際施政經驗的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詞林官,學識是很淵博,人品也好,但就是講不來經世致用之學,就是講也是很迂闊空泛的,承平之時無所謂,但當此災荒遍地、危機四起之時,空談道德文章哪裡有薄薄一冊《甘薯疏》有用,可翰林院學堂裡的這些庶吉士顯然對徐贊善講《甘薯疏》不以爲然,便有庶吉士借孔子的“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來抗議徐贊善給他們講這些農書。徐光啓道:“諸位皆是天下英才,乃以爲此是無謂之事乎?國家典章制度,必考其詳,治亂安危,必求其故,安常處順,通變達權。皆是諸位需要學習的,政事一途豈詩文能概括?此次殿試,皇帝欽點的狀元策文不正是因爲關心時務並有創見才能脫穎而出嗎?”
《甘薯疏》得以繼續講下去——
翰林院的官員和庶吉士中午都是在院中膳房用餐。伙食由光祿寺負責提供,午休之時,徐光啓與張原說起講堂之事。張原道:“選也詩文,教也詩文,所學與實際政務完全不相干,這樣是養相才嗎?弟以爲庶吉士講官除了翰林院和詹士府的資深官員外,還應請六部堂官、各省巡撫講各自熟悉的政務和民生民情,每月至少安排兩堂這樣的課業,這樣纔是培養人才的途徑。”
徐光啓讚道:“賢弟所言極是,我也是這麼想的,只是要施行起來極難,官員大都安於現狀。而且黨爭讓人疑神疑鬼,若有人提出什麼改革措施,其他人首先想的不是這措施是否與國與民有利,而是揣測因這改革哪一黨人會利益、哪一黨人會受損,一有事就互相攻訐。以致改革政令難以出臺。”
張原道:“這事由我寫一份條陳向劉院長建議,然後再讓幾名庶吉士也一起提出要求。”
徐光啓知道張原在新科進士和庶吉士當中很有影響力,說道:“我也以詹士府講官的身份同時提出這一建議,劉院長也掌管詹士府。”
正說到劉院長,忽見一個文吏急急進來向侍讀學士郭淐稟道:“劉院長在禮部衙門突然暈厥,昏迷不醒。已傳太醫院醫官救治,醫官說是中風。”
張原與徐光啓面面相覷,張原心道:“劉楚先院長看着心寬體胖、滿面紅光,卻原來是高血壓啊,大明朝沒有腦外科手術,腦溢血的話很危險,看來六部堂官又要少一位了。”
兩日後,傳出禮部尚書劉楚先病故的消息,禮部以諡請,萬曆皇帝詔下,贈劉楚先爲太子少保,諡文敦,至此,六部中的戶部、禮部、刑部、工部的堂官俱空缺,劉楚先去世後,禮部就由右侍郎何宗彥代署部事——
劉楚先是張原會試時的副主考,支持吳閣老取中張原,對張原是有恩的,劉楚先猝然去世,張原頗爲難過,又想吳閣老也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方閣老倒是身體康健,這前景還真不大妙。
……
穆敬巖在京城過了端午節,五月初七啓程回榆林,這次領了五百支新鑄鳥銃、一千支標槍、一千面藤牌,還有寧波弓、鐵箭、腰刀、雙手長刀、大棒、鎧甲等等,足足裝了十大車,由兵部加派十名軍士一道押送去榆林——
張原送穆敬巖一行出外城西便門,他給杜鬆寫了回信,回贈了一些京城物產,臨別時說道:“杜參將明年應該還會派穆叔來京公幹,到那時應該可以更換到新式的燧發槍了。”
經過祁承爜和張鶴鳴這兩位兵部郎中的力爭,兵部和工部部議並試驗之後,決定逐步以燧發槍替代火繩槍,但製造燧發槍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精鐵煉坯、煮筒、鑽銃心、銼磨、打製照星火門、磨鏨、鑽火門等等工序,需要兩個月時間,第一批打製五十支供試驗和改進,燧發槍真正要能投入實戰是需要一年時間,對此張原已經很滿意,這是影響兩年後的薩爾滸之戰的第一步,一定要避免四路進軍三路全滅的慘敗,只有改變了薩爾滸的戰局,他才能贏得時間進行其他改革,不然的話,大明財政就被會遼東戰事拖垮,遼餉加派,民怨沸騰,到了那時任誰也無力迴天——
穆敬巖叮囑了女兒穆真真一些話,拜別張原,策馬押解軍械西去。
五月陽光熾熱,京城西郊,穆真真翹首看着爹爹穆敬巖走遠,忽然問張原:“少爺,大明不許女子上戰場嗎?”
張原道:“軍中當然不許有女子,怎麼,真真還想隨父出征做花木蘭嗎?”
穆真真道:“婢子是想以後少爺領兵出征,婢子不能跟着那可怎麼好。”
張原笑道:“是啊,沒有真真保護,我可是寸步難行。”
穆真真羞道:“少爺,婢子可不是這個意思——”
張原笑問:“那真真怎麼就認爲我這書生以後能領兵?”
“我爹爹說的。”穆真真道:“爹爹說都是文官領兵,少爺熟知邊事,以後一定能統兵。”
張原微笑,說道:“真有那一天,我會設法讓你跟着我,我大明不是還有女宣撫使嗎。”
穆真真忙問:“是誰?”
張原道:“石柱土司馬伕人秦良玉啊。”
……
五月十三日黃昏,穆真真和往常一樣與武陵、汪大錘、來福一起到玉河北橋畔等張原出翰林院,這時從各部衙門退堂歸家的官員絡繹不絕,或乘車、或乘轎,步行的也不少,吏科都給事中姚宗文也乘車經過玉河北橋,立在橋頭的高挑白美有異族風韻的穆真真頗爲惹眼,姚宗文那個隨車的健僕忙對車內的姚宗文道:“老爺,小的看到那日在燈市街驚了我們馬車的軍漢之女了,就在橋頭。”
姚宗文從車窗向橋頭的穆真真看了看,說道:“既在這裡等候,那想必也是某位官員的女婢,你去打聽一下,看是誰家婢女?”一面讓馬車停在橋的那一端。
那僕人很快打聽到了,回來稟道:“老爺,那是張原的婢女,難怪那日我說我家老爺姓姚,她父女二人掉頭就跑,卻原來是心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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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了五千,沒能把昨天的斷更補足,明天繼續更五千,一定要補足,明天情節就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