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三年是閏年,有兩個八月,俗諺有云“閏七不閏八,閏八用刀殺”,似乎逢閏八月的年份天災相對要多一些,且不說其他,單是今年的杭州鄉試就謠言四起、麻煩不斷,原本定於八月三十日在望仙酒樓舉行的新科舉人聚會,就因爲二十九日夜間的那場貢院風波而推遲到了閏八月初二——
這日午時,朝天門內望仙酒樓,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濟濟一堂,寒暄、攀談、訂交,熱鬧非凡,筵席間,有舉人說起昨日落第考生領取落卷時又在鬧騰着說閱卷不公要求磨勘重審,在座的新科舉人紛紛加以冷嘲熱諷,這些新科舉人名登龍虎榜,回看那些落第的士子自然是有極大的優越感,可以厚道地對落第者抱以憐憫和同情,但如果落第者要攀扯他們、要拖他們入泥潭,那果斷是深惡痛絕的——
張岱冷笑道:“磨勘考卷,那也只是把我等錄取的舉人考卷送到翰林院由詞臣評駁,誰會磨勘落卷,沒這規矩——我等三場制藝堂堂正正,閱卷官、房官、副主考、主考,一層層薦上來,何懼挑刺!”
衆舉人紛紛點頭稱是,義憤填膺譴責那些造謠生事者——
張原心道:“這又是董、汪的勢力從中鼓動的吧,想要重新閱卷那是癡心妄想,朝廷爲維護考官的尊嚴,即便出現閱卷不公的情況,也一般不會追究,除非出現露骨的寬泛的舞弊行爲。不然的話落第者一鬧騰就重考就重審,那豈不亂了套!”
——據張原所知,晚明八股文大師艾南英崇禎年間參加會試,其房官項煜極不負責。只把艾南英的首場首藝圈點了四行就丟入落卷堆中,艾南英領取落卷後見項煜閱卷如此草率,非常氣憤,當即把他的落卷刊刻出來傳示天下,說士子三年之困,不遠數千裡走京師,而房官只點四行就棄置不顧,此豈有人心者乎?
——艾南英的制藝的確好、房官項煜閱卷也的確馬虎。但朝廷並未譴責懲罰項煜,只是項煜因此事致名聲大損。
衆舉人對董氏和汪氏暗中造謠給本科鄉試抹黑都很不忿,謠言雖說是針對張原和翰社,但對他們這些中舉者都有不利的影響。華亭董氏、徽州汪氏算是把乙卯科的浙江舉人都給得罪了——
前日汪汝謙送給張原白銀萬兩貌似求饒和解其實包藏禍心,卻被張原以翰社的名義轉手贈給杭州府養濟院,此事已傳得沸沸揚揚,杭城士庶皆贊張解元清廉仁義睿智,現在張原的聲望遠非鄉試前能比。張原以其四元連捷和翰社二十八星宿共登龍虎榜,證明了他自身的才華和翰社的人才濟濟,翰社諸人對張原更是衷心擁戴,在野空談翰社精神影響有限。只有以實實在在的科舉揚名才更能傳揚翰社的精神理念,很多新科舉人都要求參加翰社。張原以目下翰社被謠言所困婉拒,翰社現在名聲在外。對社員選擇更要謹慎,以免魚龍混雜,敗壞社風,當然,這些舉人是張原要爭取的,當即相約到京參加會試時再議社盟之事,現在謠言遍地,若再把這些舉人都吸收進翰社,那就不是二十八星宿,而是一百零八天罡地煞了,這樣對翰社反而不利——
這日同年宴後,一衆舉人又到望仙酒樓邊附近的望仙茶樓聽柳敬亭說書,這是包場,三日前就訂下的,柳敬亭今年行情看漲,若不是預定根本請不到他,書帕銀也漲了,記得去年是定價八錢,現在是一兩,張原和張岱先一日特意去拜訪了他,柳敬亭早聽說張原掄魁,以爲張原闊了,不會再搭理他這個市井朋友,見張原兄弟到訪,自是歡喜,說及去年倒董之事,拊掌大笑——
……
汪汝謙八月初三就已經從不繫園搬出去,張原隨即派人去收拾清理了一下,園裡面花木亭臺完好,只樓閣內的器物已經搬取一空,張原沒打算在那裡住,只讓人置辦了一些莞席和几案,酒食皆從城中運去,初五日,張原請同年諸人遊不繫園——
不繫園在西湖西路,毗鄰楊公堤,在園中高處能看到整個西湖,園中建有小碼頭,船可由西湖直駛入園中,不繫園的名氣是紅葉和香,園子靠近楊公堤一側有數千株葉片呈五角狀的楓樹,深秋季節,楓葉紅了,站在涌金門城樓這邊都能看到那一片灼灼似火焰一般的楓林,遊園的舉人們遠遠望見那似火楓林,都不禁喝一聲彩,周墨農笑道:“以後若有機緣,年年秋遊都可來此,典園七十年,哈哈,七十年後吾輩不知還能有幾人健在?”環視左右,說道:“或許只有祁虎子和張社首兄弟這三個人了,其他人最年少的都在二十歲以上,想活九十多歲甚至一百多歲,那從今日始就得拋棄功名去求仙問道,葛嶺就離此不遠,哈哈。”
衆人大笑。
……
張原初五日是請同年遊園,初七日則是翰社雅集,一百多名翰社同仁聯袂走過蘇堤,聲氣相高,意氣風發,這日雅集主要是議定翰社浙江十一郡的社首和社副人選,因爲有些中舉的社員已不適合任社首、社副,要離鄉進京,無法管理分社事務,分社社首主管糾彈要約、社副司往來傳置,還有就是共同審覈新會員,所以都要另選社員擔任,張原鄭重要求各分社的社首、社副對新社員的審覈要嚴格、謹慎,無論何人都不得仗着翰社的名頭把持地方訴訟、爲害鄉里,若發生這種事,他將傳書各分社,將違反規條的社員革除出翰社,被革除者那時臭名遠揚將後悔莫及——
衆社員又商議翰社平日費用支出由家境富裕的社員捐贈,不能全由張社首一人承擔——
……
正因爲有閏八月,所以新科舉人們不用急着準備入京趕考,他們還要編《乙卯浙江鄉試同年錄》,請主考官錢謙益作序,同年錄以鄉榜名次排列,一個舉人佔一頁,該舉人的姓名、字號、籍貫、妻、兒女、祖宗三代姓名、科名、官職,登記得一清二楚,比後世的大學同學錄詳細得多,這《同年錄》由新科舉人自己編錄,由布政使司衙門出銀刊刻印三百冊,每個舉人人手一冊,各位考官以及省、府、縣各衙門也都要留存——
官屬的書坊刻印《同年錄》駕輕就熟速度極快,閏八月十三日三百冊《乙卯科浙江鄉試同年錄》就刻印出來了,一百二十頁,紙張精良,解元張原的大名赫然在首頁,張原,字介子,號龍山,這個號是張原臨時取的,山陰士人以龍山爲號的有不少,張原既號龍山,其他人以後只怕得改號了,取號是晚明士人的風氣,一般補了生員就會取號,相互稱呼不以名字,而是以號,這是有身份的象徵,號隨時可以另取,這很象後世作家的筆名,有的作家一生就一個筆名,有的筆名好幾個——
——張岱也爲自己取了一個號,叫“陶庵”,張岱母親姓陶,張岱幼時多病,常住在外祖家,現在懷念陶家庭院,所以自號陶庵,張原看到大兄寫下“陶庵”二字,不禁想:那清麗深情的《陶庵夢憶》還會有嗎?
十四日,各房官各歸本縣,各房出身的舉人分別爲各自房師送行,臨別感言,師生情誼得到了加強——
既有兩個八月那就有兩個中秋,主考官錢謙益卻在這閏八月中秋的午後在運河碼頭解纜登舟,離開杭州回京城,一百二十名新科舉人都來爲座師送行,錢謙益自然勉勵這些門生努力備考、爭取明年會試連捷——
張原也在送行者之列,他看出錢謙益眉宇間有憂色,前一日,錢謙益派人召他去貢院相見,師生二人自然要談起董、汪造謠案,錢謙益本想在他離開杭州前將此案了結,這樣可以清清白白、無牽無掛地回京向禮部覆命,卻未想此案審理困難重重,那汪理直不知得了誰的叮囑,不象那日在貢院前驚惶失措全盤招認,而是咬定是他自己造的謠,說是那日喝多了酒,信口胡言,與董祖源、汪汝謙沒有任何關係,按察使張其廉相信汪理直的這一供詞,私下還勸錢謙益不要與這荒唐酒鬼較真,謠言止於智者,追究的話鬧得朝野皆知反而有損清譽——
張原心裡冷笑:“張其廉這老狐狸與董其昌很有交情,這次更不知得了汪汝謙多少好處,竟這樣糊弄錢老師,這造謠案表面如此,暗地裡可知有多少權錢交易!”
錢謙益不能在杭州待得更久,他對張原不再追究董、汪造謠案有些遺憾,張原若聯合翰社同仁盯着此案,按察司也不敢過於枉法,不過錢謙益卻也知道張原即將赴京應試,也無時間和精力來盯着這案子,這場謠言誣陷看似就要這樣不了了之,最多也就判汪理直一個流放——
張原很清楚晚明的官場,都是在扯皮、講關係、處處盤根錯節,他若全力追究此案,勢必開罪張其廉和其他收受了董、汪好處的官員,而且追究此案的最好結果也就是革去董祖源舉人功名、流放汪汝謙,根本無法剷除董、汪的勢力,所以他還是決定暫不追究,全力準備明年二月的會試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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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渡章節,改來改去,卻還是寫得不大好,主要是寫得不爽,小道慚愧,明天繼續努力,謝謝書友們的月票,小道的經驗是,暫時一卡,隨即精彩將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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