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蕭宥 燃文
衆人被困在這一方天地裡,時間久了,連說話的興致都不剩,各自心中惶惶,頭頂上巨大的蓮花圓頂藻井如同一個大笊籬,將人罩在其中,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
斜陽自高角飛檐間一寸一寸移過來,映着大殿中央的落地罩,烏黑油量的木質,上面是精雕細刻的雙龍蓮花纏枝紋樣,兩側懸掛着層層帳幔,繡着一簇簇的錦繡妝蟒,夕陽透進來,將那疊疊重重的明黃色幔帳折射出一種奇異般的光亮來。
各位夫人的心中愈發驚駭,眼看着天色將暗,黑夜容易滋生出更大的恐懼,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時辰,夏仁貴只吩咐人送過一次湯水來,就再也不見個人影兒。有人啜泣不止,湊上前去抱住太后的大腿,揚首嗚鳴道:“太后娘娘救救咱們罷,長公主這是要餓死咱們啊!”
太后乾咳了一聲,如今長公主做什麼她都得配合,若是配合的不得當,看不住這些個女人,讓她們惹出亂子來,自己這太后也就當到頭兒了。她儘量柔和着聲調,安撫大家:“不用擔憂,長公主事忙,一時沒想起來也是有的。”又看了眼外頭天色,“用不了多久了,夏仁貴不是也說了麼,等日頭落了再作考量。”
夏仁貴說的是再作考量,不是立刻放她們回家,太后的勸解不在點子上,衆人心中的憂懼絲毫不能緩解。落日就只露出了一個小頭,大家眼巴巴兒盯着,又過了一時半刻,就見那日頭咚地一聲便沉到山後邊去了,她們的心也就跟着沉了下去。
三皇子妃見幾位年輕的夫人壓抑着輕泣,她便將大殿後頭佛龕裡的觀音推到地上,自己將觀音底下木質的須彌座搬過來,放到太后跟前兒,她一屁股坐上去,拔了頭上的簪子,衝着太后放聲長嚎。這哭聲有力道,震得大家耳朵眼疼,衆人怔了半刻後,便也跟着她哭起來。
太后心中也慌,她坐陣內宮,不知道外面情形,兩眼一摸黑,她也不比這些個夫人奶奶們好多少,只是她不能表現出來,乾巴巴的又說了幾句安撫的話,又有這個三皇子妃瘋瘋癲癲的攪渾水,她也想出去,恨不能離三皇子妃遠遠兒的。
謝琳琅一直坐在圍屏一側,皇城東側的普覺寺似傳來撞鐘的聲響,一記一記,不緊不慢,鐘聲悠長而又模糊,像是一個輪迴,生生世世不能停歇。
紅綃突然輕聲喚她:“王妃娘娘……”
謝琳琅緩過神來,轉頭順着她的目光從窗櫺間望出去,只見東方的高空中忽地竄起來一束亮光,像是有仙人的手指在凌空點撥一般,乍然綻放,照亮了半個昏黃的夜空。
這是蕭慕放的信號。
紅綃喜道:“王妃娘娘,是四殿下回來了。”
天禧十八年,恭和帝新朝元年,齊王與劉諸大軍攻城,鎮國公主坐陣朝中,命京軍三大營防守,並調各地方衛軍抵抗,齊王大軍久攻不下,是時,慕王率軍從城內而出,齊王大軍敗於東壩之野。
這些都在宣城長公主的預料之中,只是突然多出來的那八萬民兵不知該如何處置。朝臣爭論不休,那些民兵雖然同齊王作亂,但他們大部分是流民,婦孺老幼皆有,若殺之,恭和帝難免要落個暴君的名聲。但另一撥大臣並不如此認爲,若是連百姓叛亂都能恕之,那麼皇家尊嚴何在?豈能爲天下百姓豎立一個這樣的榜樣!
就在宣城長公主思量該如何下絕斷之時,裴文突然闖殿,白着臉道:“長公主殿下,出大亂子了!京中百姓皆言西北方驟然有神兵至!眼看着就要入城了!”
宣城長公主高聲斥他:“荒唐!什麼神兵?從何而來?”
裴文也不知道,那支兵勇似乎是凌空而至,且絕對是來者不善,他急道:“殿下,如今與齊王大戰剛剛結束,死傷過半,休養尚來不及,朝中已再無將可調,無兵可用!”
等不及宣城長公主理出個頭緒來,又有一個宮人踉蹌着奔進來,踏過門檻時險些被絆倒,他將頭伏到地上,手指摳着地磚縫兒,悽聲道:“回稟長公主殿下,方纔慕王於城內接應,神兵已經入城!”
宣城長公主聞言氣煞,劈手將桌案掀翻,戾聲道:“好!好!好!這纔是我的好侄子呢!去,即刻命人將慕王妃開膛破肚,連同她肚子裡的那個小崽子一起,同齊王妃一般,將她們給我掛到城門樓上去!”
底下幾個侍衛立刻躬身領命,執刀前往壽安宮。
只是剛踏進壽安宮的大門,就瞧見正殿之中火光驟然而起,幾人心中俱是一驚,一個多月前朝乾殿的那場大火他們仍記憶猶新,那時救火之人皆被困於火場,無人逃脫,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齊齊退出了壽安宮門。
此時的大殿之中,火舌舔舐着重重幔帳,只一眨眼就竄至藻井,裝飾華麗的大蓮花瓣瞬間成爲焦炭。殿外的守衛早已不知去向,還想等着人來救麼?
三皇子妃舉着燈臺,咯咯笑道:“大嫂喜歡火麼?大傢伙都燒得黑黢黢的,等到了地下,咱們互相見了,誰也辯不出誰,多有趣兒!大嫂去哪?大嫂不想跟咱們一起麼?”她揚手將燈臺扔向太后,太后身邊的幾個宮人也不攔着了,逃命還來不及,哪裡還有功夫再當人牆!
太后尖利的喊叫,燈油都潑在她身上,火苗驟然騰起,她尖叫着向殿外跑去,大喊:“來人!”
三皇子妃笑着拖住她,仰頭道:“等咱們一齊成了鬼,我再陪大嫂下一回油鍋,聽說在油鍋裡翻騰,熱油熬的人皮肉滋滋響。”說着又噗地一笑,“就是不知道咱們被燒得化成了灰兒,還能不能再有這體會了?”
太后嚇得拔高着嗓子尖叫,淒厲的聲響在壽安宮上空兜轉一圈,便再無聲無息。
謝琳琅緊張,咬緊了牙關不出聲,青杏扶着她,轉身望着那熊熊大火,木質的宮殿轉瞬就坍塌下來,火舌肆虐而過,無論尊卑,皆成一片焦土。
雲尉長揖道:“王妃娘娘莫作停留,咱們放這場火也只是爲了趁混亂出宮,衛大統領給了卑下腰牌,現在趕緊走,若等宣城長公主回過神來,只怕就不易了。”
謝琳琅定了心神,點點頭,雲尉引着她上轎,轎簾放下那一刻,她終是忍不住問了一句,“王爺可好?”
雲尉不敢耽擱,況且此時情狀哪裡能容他細細言說,便道:“王爺一切都好。”轎子擡起來時,他又悄悄補了一句,“四殿下也都好。”
謝琳琅不敢再作多想,其實她剛剛已經猜到了,另一撥人來接應四皇嫂時定是拿了四皇兄的信物,因爲她看到四皇嫂一驚之下突然泣淚不止,她還是頭一次見到四皇嫂那般神色,去世六年的夫君驟然還朝,滿心的感受只怕自己也說不清。
待出了宮門,外面早有馬車候着,青杏扶謝琳琅坐進去,雲尉一抖繮繩,兩匹馬便撒開四蹄跑了起來。青杏打簾子往後瞧,壽安宮的熊熊火焰已經衝到半空之中,照亮了大半個皇城。
宣城長公主立在大殿前,猶自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千軍萬馬中走過來的那個人,他穿着戎羝的甲冑,劍眉微蹙,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原來他竟還活着!定是濯盈從中聯絡,怪不得蕭慕竟無論如何也要從她手裡將濯盈奪走!他們早就有準備了,而她竟還被矇在鼓裡!她傾盡兵力與齊王一戰,最後竟是爲蕭宥清理障礙了,如今齊王已敗,而她也是大傷元氣,留着個空空的皇城,竟是讓蕭宥回來撿漏兒的!
宣城長公主怎能甘心?她費盡心力做這些都是爲了什麼,難道竟是爲了給蕭宥騰地方麼!她看着蕭宥身後的那一隊戎羝兵勇,冷笑道:“四皇子讓我大開眼界了,沒想到咱們大周皇室的子孫竟也有投靠蠻夷的一天,怎麼,戎羝的供奉好,讓四皇子樂不思蜀了?”
蕭宥側頭看她一眼,轉身冷聲吩咐:“送宣城長公主上路。”
宣城長公主沒承想蕭宥竟連話都不屑應付她一句,心中不由得怒火騰起,她揮袖指着蕭宥高聲喝道:“你敢!我是你嫡親的姑母,你竟敢當衆命人誅殺!這般大逆不道,有違孝禮,你就不怕得登大位時被朝臣彈劾!你給這天下百姓樹立了這樣一個不忠不孝的榜樣,還指望着百姓擁戴麼!”
蕭宥看着她淡淡道:“姑母?我還以爲一別六年,長公主已經不記得我了。長公主做過多少不忠不孝之事,長公主都忘了麼?竟還敢大言不慚的來指責我。既如此,我便給長公主提一提醒兒,六年前西北一役,大周慘敗,沒有長公主的手筆麼?我父皇薨逝,不是長公主騙我父皇誤食了毒藥麼?我皇兄是怎麼去的,長公主心中沒數麼?”言罷,也不再與她囉嗦,擡了擡手,道:“動手罷。”
謝琳琅回到慕王府時,見到高高的戳紗燈下立着一個女子,她穿着件淡黃色的褙子,胭脂色的底裙,面色姣白瑩淨,絳脣瀲灩。低垂着頭,頰間兩個淺淺的酒窩,讓人一見難忘,看見謝琳琅過來,她便俯下-身去,雙手扣在腰間,福身一禮,她姿色並不見得多麼出衆,眉眼清淡,很安靜的樣子。
這是謝琳琅頭一次見濯盈,她嘆息一聲,走過去扶起她,道:“在王府中姐姐萬不要客氣,一切都只當作是自己家一般,有什麼不妥當之處只管跟我說。我未見過姐姐,也不知姐姐喜好,若有失禮處,姐姐勿要見怪。”
言語間很是客氣,卻不見熱絡,濯盈將頭更低了一低,原本她也當不上一聲“四皇嫂”的,她靜靜道:“多些慕王妃,慕王妃稱我一聲姐姐我實在不敢當,慕王妃若看得起我,便叫我的名字罷。”言罷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王府中一切都好,我是在西北那種苦寒之地生活慣了,如今乍然溫牀暖枕只覺像在做夢一般。”
謝琳琅笑了笑,道:“姐姐言重了,姐姐若不嫌棄便先住下來,今後如何安排咱們再商議,姐姐是有大福氣的人,千萬莫再自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