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嗚嗚咽咽說不出話來,她力氣倒大,宮掖內的太監們平時無非捆綁個把妃嬪宮人嬤嬤,像貴妃這般掙扎不休的倒也少見。畢竟是喜慶日子,爲首的殿上太監怕動靜太大,跟邊上幾人都使了眼色,衆人手上立時就重了起來,貴妃再掙不過,沿着煌煌檐廊轉個彎兒就不見了蹤影。
這一場變故來得太突然,前一刻還是高高在上的貴妃,一霎眼就成庶人了。
這種消息傳播的最快,想捂也捂不住,一場大宴,幾處談資,衆人倒不寂寞,冷眼瞧着事態如何發展。
朝乾殿內,幾位閣老重臣通宵達旦商討對策,蕭宥細看了那封密信,竟確然是戎羝王的字跡,他與戎羝王淵源頗深,若是仿製,他斷不會看不出來。
聖上沉着臉,底下幾人自然惴惴然,互相對視,都垂手而立。馮閣老是最先接到密信之人,他便上前一步,恭聲道:“此事突然,臣認爲此事定有蹊蹺。”暫不說其他,靖海侯在京中本就勢大,且根基頗深,又是皇后娘娘的母家,如今驟然出了這樣的事,要落井下石的人不能說絕對沒有,但只怕也少得可憐。如今朝□□有五位閣臣,有三位且包括他自己都曾在戶部任職,靖海侯於他們不說提攜,至少也有知遇之恩。況且皇后有德,是聖上元配嫡妻,更在肅親王府苦守六年,頗得衆人敬重,說話行事都令人信服,其弟阮將軍更於朝廷有功,在軍中多年,從未出過岔子,如今若只憑一封密封就定罪其投敵,也委實太可笑了些。
不過,身爲臣子,他亦是再清楚不過,爲上位者所最爲諱忌的是什麼,無非不忠而已。況且阮將軍在軍中數載,威勢極重,恐怕聖上會有所疑慮也說不定?
他微擡頭覷聖上一眼,聖上蹙着眉,面色凝重,看不出是何心思。
殿中寂靜的令人心慌。
另一側衛明華突然稽首,聲音不急不徐,字字端穩,道:“臣有奏言,臣願爲聖上效犬馬,細查此密信從何而來。只是如今西北亂象已出,西北軍中定有內賊,臣擔心阮將軍身處危局當中,還請聖上當機立斷,調撥大軍往西北而去,以解阮將軍危難!”
聲音中無絲毫波瀾,但言語之間懇切之意卻顯而易見。
殿中其餘幾人都不由自主將目光落在他身上,身爲岳丈在此時不說避諱一二,反而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除了當真問心無愧,只怕還是愛子之心更切,雖然只是半子。
馮閣老也忙跪下來道:“衛大人說得極是,臣也認爲如今西北危急,阮將軍乃朝中股肱,當日成親僅三日就前往西北護國保家。聖上斷不能因爲一封所謂的密信而誤斷寒了人心。”
作爲臣下來說,這話有些重了,但是殿中另有幾人也隨着他跪了下來。
蕭宥望着大殿內衆人,如今只有範閣老與李右丞在柱下立着。朝中近來隱有分黨別派之勢,歷代君王沒有不忌諱結黨的。他往地上跪着的諸人身上看了一眼,與前朝不同,自大周建國以來,就沒出過平民皇后,皇后皆出身世家門第,他的皇后亦是如此。
他希望與皇后琴瑟和鳴,他愛重她是一方面,但他亦是君王,萬事當以社稷爲先,皇后孃家需要顯貴,但不能過分勢大,外戚干政豈是好玩兒的?其中分寸不好掌握,取中庸之道纔是上策。
但是……他看了範閣老一眼,不禁苦笑,皇后的孃家,真正的外戚尚未如何,她卻要在朝中謀劃自己的勢力範圍了。
是他小瞧了她,他一直就覺得她與衆人都不同,只是沒想到,她一個女子,眼界卻是極寬,原來後宮並不是她的爭奪之地,她還要在朝堂之上分一杯羹。
她有本事,竟利用之前溫太傅的關係聯絡了曾經的黨臣,範閣老要支持她,那麼她是許了範閣老什麼益處?範閣老是五位閣老中最沒有根基的一個,他是寒士,妻族也只是農門,他才完完全全是靠的自己爬上這高位的。範閣老從來謹慎,如今他卻選擇了站在她一方,爲的什麼?
他撐着額頭細想,驀地哂笑一聲,是爲了將來的擁戴之功麼?如今看來,她有孕果然不是一件小事,他的臣下都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若是她誕下龍子,便是皇長子,且從他對她的寬任來看,在衆臣眼裡自然便是聖寵了,若站對了行伍,擁立她的皇長子也不是沒有一爭之力。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與算計,而算計的目標,無非是他身後的皇位罷了。
殿中衆人哪裡想到這一瞬的功夫,他們的聖上想了這許多,正惶惶不安時,聽他開口問範閣老:“依你之見呢?”
範閣老顯然是早有準備,跪地稽首道:“臣不敢妄言,只是阮將軍此前光明正大前往戎羝境中,至今尚未回還,臣抖膽猜測,或許有變。”
蕭宥手中握着一枚銅錢,是新鑄出來的,刻着永明通寶四個篆書,他拿着銅錢輕釦在大案上,聲音淡漠,聽不出起伏,問範閣老身旁的李右丞道:“你也是這般看麼?”
李右丞連忙應是,末了又添了一句,“阮將軍在西北頗得軍心,甚至有流言道西北軍只知有阮將軍,而不知有聖上。”
這話簡直就是直指阮年叛亂了,殿中衆人聞言無不是一震。
前朝末世時期的賈皇后沒人不知,大約就是此時這樣一種情形,賈皇后不受帝寵,其兄掌一方軍士,石相在皇帝面前進讒言,當時說的就是這一句話:“當今天下只知賈將軍,而不知有聖上。”皇帝大怒,廢皇后,誅良將,而明貴妃徹底得勢。
他們是想復前朝此路麼?只是前朝末世皇帝乃不折不扣之昏君,在本朝想要如此,談何容易。
蕭宥不作聲,過了半晌才笑了一笑,道:“朕不是前朝哀帝。”
西北距京路途遙遠,快馬加鞭也要四五日行程。大帳之中,溫據捏着朝中旨意,笑道:“聖上果然不信。”
立在一側的參軍忙上前道:“右將軍當如何?”
溫據依然掛着笑意,他與濯盈雖是親族,但其實在血緣上隔得甚遠,可是偏偏他們二人看着卻極相像,溫溫的笑容,萬事成竹在胸一般。
他笑道:“如今聖上認爲軍中有內賊,命我細查,同時卻又從甘肅調來三萬兵馬,另由人指派,明顯便是不信任於我。”
那名參軍急道:“從甘肅過來,即便是大將行程慢,只怕三五日也到了,到時再不能動手腳,此行便功虧一簣。”
溫據笑道:“阿姐讓我不要急躁,我原也想一步一步來,可她不在西北,如何知道此處情形,這軍中上下有幾人聽令於我?表面應承,背後不都罵我是胭脂將軍麼?況且現在甘肅兵馬要來,若再等下去,阮年就能翻身了。”他負手在帳中踱步,“那便按照先前的計劃來施行罷,阮年再留不得了!戎羝王早想殺阮年,如今我爲戎羝王提供了機會,我想他應該不會放過。”說着又嘲諷一笑,“阮年不是重義氣麼?是我將先鋒軍帶到那處山谷去的,那裡山陡路狹,又在戎羝境內,他非要去施救,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少能耐?能帶着一千人馬在戎羝王手裡活着回來!”
那名參軍卻憂心不已,壓低着聲音道:“殺了他不難,但是京中要如何交待?咱們先前與戎羝王聯絡,只怕戎羝王不能輕輕揭過,若是反被戎羝王訛上,咱們只怕幾條命也都沒了。”
他所慮確實有理,戎羝王野心不小,不說攻至中原,但整個西陲確是在他的謀劃範圍之內,若戎羝王以此事爲要挾威逼於他,他也實在不好脫身。但是此時沒法顧及太多,先殺了阮年再說。人死了,再有戎羝王做證實,栽他一個反叛的名號,先將清水攪渾再說。
他阿姐那裡也時日無多,總不能任由皇長子生在宮外,對於將來奪大位名聲上也不好聽。他知道自己不能急躁,但此時已是騎虎難下,先發難或許還有勝算。
這兩日等的心焦,甘肅那裡已經遞了消息過來,大軍再有兩日便可抵達。
上半晌還是晴天,到了午時便開始下雪,漫天潑潑灑灑的雪沫子落了滿地,今年冬天極冷,凍死的人馬牲畜都不在少數。冷到極致,潑出一盆水去,轉眼就結成了冰棱子。
溫據坐於帳中,驟然聽聞帳外呼喊之聲響徹天際,參軍跑進來,顧不得檻階,被絆倒了也依然喜上眉梢,忙對他道:“右將軍,成事了!戎羝王手黑,那一千人馬,無一人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