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坐在牀側的寶座上,她似乎是習慣性的微垂着眼,帶着股悲天憫人的味道。夕陽從西檻窗流淌進來,映着她的皎面。
金光揚揚漠漠,看得出形跡一般。
皇后關切問詢:“貴妃身子可好些了?雖說中毒不深,但也該仔細作養,可是還疼得厲害?”又問身旁伺候的宮人,“貴妃哭什麼呢?太醫不盡心麼?”
婉盈跪伏在牀上,哭得簡直不能自持,哭了這許久,此時哪裡還有眼淚,乾嚎罷了。幾個宮女圍在她身旁,給她撫胸順氣。
聽皇后問話,一個宮女忙跪下道:“回皇后娘娘話,貴妃娘娘傷了腑臟,確實疼痛難捱,但是娘娘哀泣,並不是因爲此,而是由於擔憂驚懼。娘娘甫一入宮,就經此大難,若不是太醫來得及時,又妙手施針,娘娘驚懼自己只怕進得了宮掖,就再出不去了。”
這個宮女姿態雖恭敬,卻未有一絲害怕緊張,且言語間甚有條理,皇后身邊的崔尚宮上前來,附在皇后耳邊,輕聲道:“這是硃砂,是濯盈姑娘從溫府選來的那個婢女。” 原本貴妃進宮不能帶孃家使喚,但是聖上額外恩准了。
皇后便微笑着點一點頭,問永泰宮的掌宮尚宮,“貴妃中毒是怎麼回事?可查清了麼?”
那個尚宮姓白,腰裡還揣着鼓鼓囊囊的一撻子銀票呢!她本不想淌這渾水,貴妃不肯安份,要與皇后鬥,弄不好,她就是炮灰,這兩位哪一個身份不尊貴,若想拿她作伐還不容易麼?可是貴妃連哄帶危脅,她也知道自己身處永泰宮,利益便是與永泰宮一體,就算她想將自己擇出去,只怕也不能夠。況且她也不是沒有私心的,日後若真能將貴妃捧起來,她不也跟着水漲船高麼!而且此時看來,聖上處處對永泰宮寬任,只怕這個貴妃是捧得起來的。
她早打定了主意,此時對上皇后雖仍有些哆嗦,話卻也說得流利,伏地道:“回皇后娘娘話,奴婢爲掌宮尚宮,沒能約束好宮人,害貴妃遇害,全是奴婢的責任,奴婢不敢求恕,但憑皇后娘娘處置,也不敢有絲毫怨言。只是奴婢還有句話想對皇后娘娘回稟,貴妃娘娘中毒,並不是自己吃錯了東西,而是有人故意爲之,奴婢已經查明,而且鬱嬤嬤也已經招認,是她給貴妃娘娘端甜羹時動的手腳。”
不等皇后答言,婉盈便悽悽切切的擡眼去看皇帝,捏着帕子掩嘴,拖長了音口兒媚聲道:“聖上要給臣妾做主啊!”
這一聲兒裡有說不出的可憐以及全心全意的依賴與仰慕,她進宮已經好幾日了,簡直就跟做夢一樣。她以前連想都不敢,自己竟然能入宮,成爲四皇子的貴妃,是英雄的四皇子啊,可不就是在做夢麼!如今在這後宮裡,除了皇后,就數她最大!
前幾日她那個庶妹找她密談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庶妹跟她說讓她入宮時,她強自抑制着才能沒歡喜的跳起來。母親都跟她商議過了,入宮,這自然是一個極好的機會,當了貴妃麼,與聖上親近是理所當然的,憑她的容貌,還比不上她庶妹麼!只不過她現在在宮裡還沒站穩腳跟兒,沒有得到聖寵,不敢不聽她庶妹的吩咐罷了,等她得聖寵的那一天,單想一想都讓人無限歡喜。
但是自進宮以來,她竟還沒見過聖上,就連聖上冊封她爲貴妃那日都只是一個太監來宣了旨就了事。她有些詫異,冊封貴妃這麼大的事,不是該闔宮慶賀一番的麼?而當晚她在寢宮裡等了許久,也沒見聖上前來,後來纔好不容易打聽出來,聖上竟是一直都在皇后宮裡歇着的。
定是皇后使了什麼法子阻止聖上來她宮裡。
皇后竟是個妒婦!
她不禁咬牙切齒的想,若把這個消息傳一傳,皇后的名聲還想不想要了!皇后這天下女子的表率沒做好,無德這等大事,言官還不得上奏諫一諫言麼!
她按照濯盈的交待一步一步施行了這個計劃,貴妃中毒,自然不是小事,況且還牽扯到了聖躬安危,她再有意將事情鬧大,聖上想不參與此事都不行。她有心裡準備,知道今天要見到聖上,她昨夜激動的簡直不能安寢,半夜就起來梳妝打扮了,原本宮女是選了“洪福齊天”的襦裙,是織金纏枝牡丹的,端貴是端貴,可是一本正經的,她傲人的胸線沒顯露出來。她執意換了細羅紗窄袖素緣的夾衣,極其貼身,冷是冷一些,但是能看得出胸脯那一塊兒鼓脹脹,她對鏡自照,自己都覺得甚是滿意。
此時哭伏在牀榻之上,那一塊兒可不就更明顯麼,稍一動作,都頗爲撩人。雖說在大庭廣衆之下,她這等尊貴的身份這般不大好,但是男人不都是吃這一套的麼,她又不是皇后,就是略出格兒些,又有什麼要緊。
聖上此時見到她,定然是十分驚豔的,日後她得聖寵,再誕下皇子,可不就是一步登天了麼
越發想到十幾年以後去了。
心裡不由歡喜,這樣一大塊肉掉在自己身上,油滋滋的,還帶着肥膘兒呢!
雖然她不大喜歡她那個庶妹,但也承認這個計策是極妥當的。她纔剛入宮,皇后自然要往她宮裡調撥宮人,一衆的宮女太監嬤嬤都要經皇后的手。後來她特意一個一個的細問過,內務府送來的這些個宮人,有幾個是曾經在別的宮裡伺候的,另外幾個也都有過舊主子,尤其是其中還有一位鬱嬤嬤。這個鬱嬤嬤是皇后宮裡的,卻突然撥來給她,一看就是在打着什麼陰私主意呢!就是她不先出手,說不定日後也要被鬱嬤嬤害了去。那盅甜羹,她特意命鬱嬤嬤端來給她,她中了毒,皇后還能脫得了干係麼!
婉盈見聖上不言,再接再厲的哀泣道:“臣妾無足輕重,生死由命罷了,但是臣妾實在放心不下,聖上的安危關係着萬民百姓,那盅甜羹臣妾吃了沒關係,可是還有一盅是送到了聖上的案前啊!聖上怎能姑息!”
蕭宥坐在臨窗的矮炕上,手指在月牙桌上輕釦,淡淡道:“那你說,該怎麼辦?”
婉盈心中一喜,只是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來,忙低頭道:“臣妾嚇壞了,哪裡有什麼主意?只是白尚宮查的清楚明白,一切都是鬱嬤嬤動的手腳。鬱嬤嬤曾是皇后娘娘宮裡的人,臣妾實在怕冤枉了她,況且她不過一介宮人,又怎會有膽量毒殺臣妾?臣妾與她無怨,她毒殺臣妾也於她無益,故而臣妾認爲,背後定然有人指使。此人實在陰毒不過,不僅想要毒害臣妾,竟還有弒君之心,聖上竟連臥榻之側都繫着安危,日後豈能安寢?聖上定要嚴懲纔是!”說着就拿眼睛去瞟皇后,方纔口口聲聲的“皇后惡毒!”此時不敢說了,但眼裡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蕭宥轉頭看了看牀側的皇后,然後就點一點頭。
鬱嬤嬤被幾個太監帶上來,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嘴裡只模糊的喊着:“娘娘饒命!”
婉盈憤憤道:“你爲何要害本宮,將你先前招認的話再對聖上及皇后娘娘說一遍!”
鬱嬤嬤像是怕極了,跪在地上一邊磕巴一邊打擺子,“奴婢……奴婢不敢,是……是皇后娘娘吩咐奴婢這麼做的,奴婢怎麼敢毒害貴妃娘娘?只是,奴婢也不敢不遵皇后娘娘之命啊!”
皇后面上淡淡的,靜靜道:“本宮是怎麼吩咐你的,你一字一句學來。”
鬱嬤嬤囁嚅半晌,去看白尚宮,是白尚宮對她說,跟着貴妃娘娘,日後定然好生擢拔她。她原是在劉莊嬪宮裡伺候的,後因劉莊嬪被禁足,宮人清換,她才被分到了皇后宮中,也沒個正經的補缺兒,只是跟着做些粗糙活計。這會子進了永泰宮,新封的貴妃竟指名兒要她近身服侍,她大喜過望,哪敢不盡心?況且貴妃娘娘日後好了,也定不會慢待於她。
只是,她之前連皇后娘娘金面都沒見過,是以,哪裡來的吩咐?白尚宮直把頭垂到胸前,指望不上,她只好勉強道:“回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說,因貴妃才入宮……所以,所以……根基不穩……正是害貴妃的好時候……”
皇后就笑了笑,道:“貴妃的意思是,想憑鬱嬤嬤的一面之詞來定本宮的罪了?說起來,倒讓本宮想起前朝的一樁舊事來,也是曾鬧得沸沸揚揚,前朝劉美人有子,心思漸大,便自吞毒藥企圖誣陷豫妃。希望貴妃並不是如此。”
婉盈一張臉霎時就白登登的,她素無應變之才,此時噎了一下,便盈盈啜泣,似是哽得說不出話來。
硃砂就跪下來,伏地道:“求萬歲爺皇后娘娘容奴婢回稟,貴妃娘娘傷心難抑,實在無法開口。貴妃娘娘實不是自食毒藥,皇后娘娘比出前朝劉美人,就認定貴妃娘娘亦是如此,實在過於輕率。”硃砂面上一派平靜,穩穩道:“貴妃娘娘若是自食毒藥,企圖誣陷,怎還會任毒藥傷及根本,致使日後無法有孕?求萬歲爺明鑑!”
一番話擲地有聲。
婉盈砸味半晌,驀地明白過來,硃砂說再不能有孕的人是她?她霍然擡頭,心裡急於問個清楚明白,忙道:“硃砂……”
硃砂伏地不能起。
另一個大宮女石青迅速的伸過手來扶住她,在她耳旁飛快的輕聲道:“大姑娘稍安勿躁,一切都有二姑娘籌謀。”她聲音中不帶一絲感情起伏,“且日後有二姑娘在,大姑娘亦不必有子。”
她稱她爲大姑娘,而不是貴妃,是在告訴她,她的跟基是誰。
婉盈腦中頓時就轟的一聲,五臟六腑都着了火似的,灼燒得難以自抑,委頓在牀榻上,連哭都忘了。她還進宮來做什麼,無寵無子,她還有什麼指望?就指望着她那個庶妹麼?她庶妹明明告訴她那毒無礙的,但是如今濯盈斷了她的後路,她就只能依靠濯盈了。果然是好打算!
她再沒見過比她庶妹更惡毒之人了,面上永遠掛着笑容,說出的話亦是委婉動聽,可竟在背地裡做出這樣的事來!她簡直不能相信。
皇后聞言就露出了一個恰到好處的驚訝表情來,轉頭看蕭宥。
蕭宥臉色就沉了下來,擺了擺手,對外吩咐:“將硃砂帶下去,細細的審。”
硃砂悚然一驚,快速回想自己剛剛那番話,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聖上爲何會突然發作?
婉盈悽聲道:“硃砂只是照實回稟,聖上卻怎地只拿硃砂?”
蕭宥站起身,冷聲道:“劉太醫只單獨回稟了朕,連皇后都不知道貴妃再不能有孕之事,怎麼貴妃宮裡的人卻知道?”
他只覺頭疼,又命人將貴妃宮裡的人都拖出去細審,也不再多待,束手而起,出了永泰宮。
餘暉漠漠,灑在殿脊遍鋪的琉璃瓦上,他還記得他母妃曾被德妃陷害時的情景,做的那般滴水不漏,連他父皇都信了,只是他卻知道,母妃是冤枉的。那時他還小,六弟纔出生不過三月,母妃抱着他與六弟痛哭失聲。
這次下毒的手段多麼拙劣,跟當年德妃的手段相比差得太遠,唯一讓他疑慮的地方就是貴妃再不能有孕,這種代價太大,他不認爲貴妃會如此做。可若不是貴妃做的……他驀地煩躁起來,他雖不願意承認,但他也知道,昔日那個從水裡冒出張俏臉,扒着木板橋跟他說話的姑娘大約是變了,是因爲他登了大位麼?還是因爲她腹中有了孩子?
作者有話要說:我有罪,我有罪!兩天沒更新,惶惶不安!因爲這週末被好基友拉着去了發現王國,連夜場她也不放過,所以沒更上。昨天晚上回到家我就開始碼字了,下週一定日更。
我算了一下,大約還有個十章左右就能完結了,然後上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