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相由心生,但無論是當初的蘭莉還是現在的,都不可否認他的確相貌堂堂。端正的國字臉,白皙的皮膚,挺拔的鼻樑,淡藍色的眼睛,下巴颳得很乾淨,衣服也很整潔,而且全是新換的高檔面料。臉上的表情很溫和友善,但眼神裡卻透出一種男性特有的堅定目光,渾身上下的輪廓鋼鐵一般筆管條直,如同米開朗基羅刻刀下英俊的大衛雕像。這些讓他看上去正像一個紳士,卻又不完全像。蘭莉很少見過自己家人以外的男性,因爲她們家的傳統就是親上加親,而自己家的男人們因爲受過嚴格教育,所以多少有些儒雅有餘而陽剛不足,自己的那個表兄簡直就是個娘娘腔。第一次見到如此充滿男性魅力的男人,讓她平靜的心多少有些慌亂。現在再想起這一切,她的心裡卻只感到強烈的羞恥和慚愧。
談的什麼,她已經記不清了,其實也沒什麼好記的。他開出的價錢很高,高得讓蘭莉喜出望外,帶來的還是現金,亮閃閃的金幣晃花了她的眼,也迷惑了她本該警惕的心。現在這時節誰能一下子拿出那麼多錢,而且還是買對自己沒什麼用處只能看不能吃的珠寶?他的聲音也很奇怪,明顯不是薩凡納本地的,但她當時只想着熬過難關,連這樣一個“紳士”爲什麼不去保衛邦聯而是這麼有閒情逸致地來買珠寶都沒顧得上想。也許她說的不對,他保衛的是聯邦,而且相當英勇善戰,否則也不會年紀輕輕就當上司令了。只是在她眼裡他的藍軍服不是藍的,而是紅的,上面沾滿了南方人的鮮血,也許還有她的家人的血。
噩夢在虛幻的快樂還沒走的時候就急匆匆地把它趕走了。那人走後沒多久,北方軍隊就攻進了城裡,人們都逃走了,只剩下跑不了的人,她和妹妹也是其中之一。她拖着那麼重的身子,妹妹又那麼小,馬車都被部隊徵集走了,即使有,人家也不敢帶着一個隨時會生娃娃的孕婦,再加上安吉拉又得了誰也沒辦法的怪病,戰爭時期本就瘟疫橫行藥品奇缺,誰也不想引火燒身,所以沒人肯帶她一起走,她們只能在那棟隨時可能被炮彈炸燬的大房子裡提心吊膽,不知道死亡什麼時候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其實準確地說只有她一個人提心吊膽,安吉拉已經被怪病折磨得幾乎失去了意識。這對於他也許是件好事,蘭莉可不想她的小天使聽着震耳欲聾的炮聲嚇得哭鬧不止。
事情就是在又一個午後發生的。蘭莉可以感到腹內的小生命就要破土而出了,不時傳來的陣痛像一條
隨風飄揚的綢緞一樣裹住了她,裹得卻不緊,她的意識艱難地掙扎於狂風中的波浪一般的疼痛間隙。疼痛彷彿高高的波峰把她擡得很高讓她頭暈目眩,忽而又殘忍的把她拋入萬丈深淵,她彷彿一個落水的人,掙扎着尋找呼吸一般珍貴的清醒瞬間。好不容易找到了,可是模糊的視線目睹的情景只讓她心碎:安吉拉躺在她身邊,小臉紅得像是被燙着了,呼吸急促,想要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也許她該感謝上帝,沒有讓她看見安吉拉身上星羅棋佈的紅色斑點,否則她一定會嚇得昏過去——或者昏過去對她來說是個更好的選擇,這樣她就不用眼睜睜地看着後面的事在自己眼前發生了。
炮彈聲早已聽習慣了,它們就像一把銼刀一樣把她尖銳的神經磨平了。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她心裡反倒不怕了。等待死亡與其說讓人恐懼,毋寧說讓人厭煩,當它近在咫尺的時候,不少人其實是在心裡歡迎它的。炮彈激起的塵埃遮天蔽日,煙塵滾滾裡她看不清外面的情況究竟慘烈到何種程度。長久以來的炮彈聲已經影響了她的聽力,所以她沒有聽見一些奇怪的響動,只顧緊緊抓住躺着的木牀牀邊不讓自己和安吉拉被炮彈的衝擊力震得掉下去。直到一聲巨響過後,她聽到那扇古老的雕花門被硬生生的撞開了。急促錯亂的腳步聲裡,一個身影敏捷地衝了進來,眨眼間就來到她的身邊。她驚駭地大叫出聲,嘴卻被捂住了。她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看着來人因爲長途奔襲而風塵僕僕的藍軍裝,心裡瞬間掠過了有關北軍暴行的各種恐怖畫面。那人的軍帽壓的很低,但聲音卻是她一輩子也忘不掉的。她沒想到竟然是那個來買她珠寶的紳士,更沒想到他是北軍,強烈的驚訝和憤怒瞬間淹沒了她的正常思維。他說什麼她沒有聽清楚,好像是在爲自己的魯莽行爲道歉。然後他立刻又叫進了一個人,好像是個大夫,還挺年輕的,他彬彬有禮地跟自己說自己是來給安吉拉看病的,絕望中的她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顧對方的敵人身份,聲音嘶啞地喊你們一定要救救她,她還那麼小。大夫保證自己會盡力,但簡單的檢查過後他遺憾地說這病太怪,他從沒見過,愛莫能助。這讓她剛升起的希望又破滅了,所有的恨都朝他們傾瀉而來,南方人敢愛敢恨的性格燃燒了起來,她狠狠地擡起手想打他們一個巴掌勒令他們滾出去,但舉到半空又無力的放下了。大夫小聲地跟那個軍官說着什麼,軍官看着因疼痛和仇恨而面孔扭曲的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她大口地喘着氣,眼睛盯着天花板,絲毫不去看站在身邊的兩個人——或者兩個敵人,或者兩個魔鬼,地獄來的使者,總之就是她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大腦還能想到的惡毒詞彙都不夠形容的。疼痛突然變得劇烈起來,這疼痛越過了她所有的憤怒所有的羞恥所有的仇恨在她的嘴邊凝聚成一句簡單卻直接的話:“救我……”,在兩個人聽來簡直比外面的炮彈聲還要響。
還要說以後嗎?她真是不想再提了。只記得自己沒出息地喊叫,那聲音簡直能把虎視眈眈的狼嚇跑(怎麼不把那兩個混蛋也嚇跑)。後來那個大夫也許是實在聽不下去了,拿出紗布要
把她的嘴堵上,但他還沒近身就被那個軍官制止了。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在大夫詫異的目光裡果斷地伸出胳膊放進她的嘴裡。她滿腔的恨意頓時找到了宣泄口,狠狠地咬了上去。她看着他英俊到讓她厭惡的臉上強忍着的痛苦表情,真恨不得自己的一口銀牙全部變成毒蛇的尖牙利齒,注幾滴毒液把他毒死纔好。他應該也能看得出來吧,但是他不躲不閃,連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執着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目光堅定而熱烈,像一團無人問津卻在暴風裡燃燒的越來越旺的火一樣。。
孩子生下來了,自己也沒死,只是被折磨得有些虛弱而已。可是她覺得自己真不如死了好,當她的意識稍微恢復一點以後,當她沒有顧上去看自己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而是想找到安吉拉的時候,當她找到安吉拉,卻發現她的身體已經在大夫手裡慢慢冰涼以後,她本該痛哭失聲,本該肝腸寸斷,但她什麼反應都沒來得及做,就已經被悲慟擊得昏了過去。
昏了多久,她不知道,只記得自己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一輛馬車上了。車裡很暗,一時間她以爲自己掉進了地洞裡。剛生下來的孩子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身邊,襁褓包的好好的。她無力的手慢慢摸索,抓到了車棚上的一個突起,靠着它費力地撐着身子坐了起來。馬車走得很平穩,也許是爲她着想,有意放慢了速度。她的思維漸漸回到她的身上,想起自己昏迷以前發生的事情,就像一盆冷水一樣把她的心都澆透了。她大叫停車,卻沒有人理她,直到她威脅自己要帶着孩子跳下去馬車才慢慢停下。遮的嚴嚴實實的布簾被掀開了,她本想一步跳下去,但看着外面點點的星光和男人被拉長了的影子,她又忽然失去了力氣,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不用他說,蘭莉也明白髮生了什麼。安吉拉已經死了,連墓地都不知所蹤,薩凡納也已經被攻佔,她的家被炮彈變成了一片廢墟,這一切最壞的情況都不動聲色地告訴了她一件事:她的家沒了,回不去了。她真想大哭一場,但是看着眼前的男人,又拼命閉上眼睛把已經涌到眼角的淚水忍了回去,順便把自己對家的思念,對敵人的恨,對男人的恨,都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裡,並沒有注意到男人一閃而過的驚訝和讚許的目光。
再後來就和斯佳麗想的差不多了。他們在北方結了婚,雖然是逢場作戲,但是對她來說還是很有好處的。這樣安吉拉——因爲一模一樣的藍眼睛和微笑,這孩子當之無愧地繼承了自己未見過面的小姨的名字——在北方就不會被認爲是私生子,她以後也可以吃穿不愁,重新過闊氣的日子,她想幹什麼也可以由她的心意,連戰後她要回薩凡納他也陪她去了。當然她知道他不安好心,薩凡納早就被毀了,他的意思無非是要她安心和自己拴在一塊,但是眼看着原本雄偉壯觀的斯托克家族的百年老宅毀於一旦,剩下的東西全被搶走了,北佬完全不給她留下一點往日的回憶,這反倒從另一方面激起了蘭德莉雅的仇恨和不服輸的精神。她當即提出離婚,但是迪森只是輕輕鬆鬆的一句話就讓她看清楚了現實的殘酷:“除了我,你到哪兒弄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