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此刻雖有除彭越之心,但自己又拿不出除彭越的計劃來。直到做皇帝多年,劉邦還是那老脾氣,但凡遇到難題,主意都是別人拿。
“那彭越擅長遊擊。若是興兵征討,破敵不難。但他若逃入鉅野澤,則如魚歸大海也。且此人號召力極大,會聯絡其他異姓諸王一起反朕。除他不易也。”劉邦對他婆娘一點也不隱瞞,說出心中的擔憂。
呂雉咯咯一笑,說道:“除彭越何須興兵。只須派遣若干好手潛入樑都定陶,突然一擊將他拿來便是。”
綁架一國國君擒來長安,那可不是鬧着玩的。搞不好綁架不成,被彭越意識到劉邦的殺意,逼急造反。
劉邦對呂雉的膽略不由吃驚,有點猶豫道:“這能成麼?”
“杜衍侯王翳師兄弟武功高強。臣妾舉薦杜衍侯前往,定能成事。另外通知平陽侯曹參,秘密率兵前往鉅野澤要道阻住彭越退路,如此則萬無一失。”呂雉眉飛色舞獻計道。
劉邦讚道:“皇后真乃朕之賢內助也。就依皇后之見,派杜衍侯秘密前往定陶,生擒彭越。”劉邦當即拍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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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彭越之事敲定,劉邦就要來詢問韓信造反的事由。
“韓信造反之事,你可拿到罪證?”劉邦很謹慎地問道。
“罪證確鑿。是他自己府中舍人李嚴告訴欒說,經欒說告發,如何有假?”呂雉很肯定地答道。
“李嚴,就是那個犯下過錯被韓信驅出家門,懷恨在心的小人?欒說,就是那個被韓信趕出齊國的作奸犯科之徒?就憑他二人一面之詞,就能斷韓信之罪,殺開國功臣?你是要在青史之上,朕留下一個錯殺功臣的罵名麼?”劉邦雖在河北交戰,對這事早已派人打聽得清清楚楚,冷笑着說道。
劉邦措辭嚴厲。呂雉冷汗直冒,當即跪倒在地,請罪道:“是臣妾一時魯莽。當時聽到韓信要襲擊太子,臣妾嚇得是六神無主。皇上又遠在河北不能給臣妾拿拿主意。臣妾爲大漢社稷,只有當機立斷將他處死。”
劉邦手一擡,道聲:“起來吧。人都被你殺了,還有什麼好說的。朕厚封蕭何欒說他們,還不是爲你這婆娘遮掩。”
呂雉方始站起,剛剛心安,又聽劉邦問出一句:“韓信有絕頂武功,王吸等人加在一起也不是他對手,在鍾室大殿是如何擒住他的?”
呂雉正要將這事稟報,今聽劉邦問起,這便開口。
“臣妾認爲,鍾室殿死者並非韓信,而是他找來的一個替身也。”
呂雉語出驚人,劉邦是大吃一驚:“你說什麼,殺死的不是韓信,而是一位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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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呂雉將話稟完,劉邦站在那裡是良久不動。呂雉站在他對面,大氣也不敢出。
過了好久,劉邦悠悠問出一句:“韓信何處去了,你可查出?”
“韓信絕頂高人,如神龍見首不見尾。臣妾派人秘密查訪多時,依然不知其蹤。”呂雉答道。
“異姓諸王,皆對朕心懷不滿。若是韓信去到他們國中,以他那神鬼莫測之軍事才能與他聲望,只要登高一呼便是我大漢國之大敵。此人隱藏民間,比困在淮陰侯府更增朕之憂慮也。一日不知其所蹤,朕心一日不安。皇后還須繼續查探。”劉邦憂心忡忡交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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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室殿後殿,劉邦捧着一堆奏章在留心觀看。
去河北征討陳豨半年,羣臣上奏的奏章就由監國太子劉盈批覆。只有遇到重大事情,才由快馬送到前線來給他親自批閱。劉邦看那些太子批覆的奏章,是想判斷一下自己接班人的執政能力。
呂雉端了一盅茶進來,站在案邊很緊張地問道:“皇上,你看盈兒批過的這些奏章如何?”
“還不錯。”劉邦接過呂雉遞上的茶盅,品上一口,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叔孫通滿腹經綸,他教出的徒弟也差不到哪去。你看這一字一句這麼文縐縐,比他老爹強得多了。”
呂雉喜上眉梢,就在劉邦身側蹲下,伸出拳頭來爲劉邦捶腿。
“都是盈兒不爭氣,害得皇上要親赴前線剿滅叛賊。皇上啊,你這老寒腿在河北可曾犯過病?”呂雉作出一副關心狀問道。
“還是時時有犯。幸而將士用命,大破敵軍。如今那陳豨聞朕之名惶惶如喪家之犬,已不足爲慮。”劉邦很自傲地說上一句,突然話鋒一轉,冒出一句無厘頭的話來:“老蕭府中,如今想必是賓朋滿座了。”
“這當然。皇上又賜他五千戶食邑與五百甲士,文武百官那還不到他府上稱賀。”呂雉怔了一怔,說道。
“一萬五千戶啊。老蕭如今可是羣臣首富,富得流油啊。”劉邦發出一句感慨。
呂雉也是人精,劉邦心裡想些什麼立即就明白。
劉邦河北平叛半年,大漢國經濟吃緊。前線周勃仍在披堅持銳與陳豨軍作戰,還需要源源不斷的錢糧。賜給蕭何五千戶食邑與五百甲士,不過是爲她誅殺韓信做掩飾,絕非劉邦心中所願。
呂雉眼珠一轉,咯咯一笑,說道:“要老蕭把那些賞賜吐出來,又有何難?”
劉邦吃驚地望着呂雉,詫道:“朕的賞賜,羣臣只是恨少,從未見哪個恨多。你這婆娘,又有什麼高招,讓老蕭把吃進肚子裡的肉吐出來?”
呂雉站了起來,向那宮門外走去,笑道:“皇上就等着臣妾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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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的厚賞,蕭何吃得進口,卻咽不進喉。
大漢丞相蕭何府中,這日是大排筵席,款待到賀的文武百官。
突然門外又來一人,是那曲成侯蟲達。卻是素巾素服,一身重孝。
蕭丞相被皇上厚封,這莽夫居然來弔孝。頓時門丁一陣喧囂,就有家丁攔住他來喝問何故。
丞相府的家丁,就是不做官,見到朝中文武也是氣勢盛上一籌。
那蟲達進不得門,只在門前放下半匹豬,半匹羊,也不解釋,揚長而去。等到蕭何聞聲來到門前,蟲達已去得遠了。
豬羊皆祭祀之物。蟲達乃周呂侯呂澤的親信。
蕭何頓時出了一身冷汗。急令撤去筵席,閉門送客。
次日早朝,蕭何誠惶誠恐遞上一封奏章,稱自己已得聖上眷隆,家中食邑已有萬戶之多。而前線烽火未熄,國家財力艱難。願捐出加封的五千戶,退辭皇上賜給的五百甲士。並變賣家產,以資軍需。
劉邦龍顏大悅,廷上對蕭何褒言褒語嘉獎,欣然收回五千戶食邑,五百甲士,並蕭何捐出的三千金。
那蕭何引誘韓信進那長樂宮被呂雉誅殺,不僅未撈到半分便宜,反舍了三千金。還落得天下人唾罵,以其既爲韓信之伯樂兼同門,卻將韓信送入絕地。後人有詩嘆道:韓信胸中智略多,蕭何三薦定山河。豈知勳業番成怨,成也蕭何敗蕭何。
只有那揭發韓信的欒說撈到實惠,因劉邦欲坐實韓信造反之罪,被封爲慎陽侯。傳三世。其孫欒買之坐盜鑄白金幣,於武帝時被殺,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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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光陰如梭,又是兩個月之後。那秘密潛入樑國都城定陶的杜衍侯王翳,果然將彭越秘密綁架,擒拿回京。
這事已是天下轟動。世人公論,大漢立國,功勞就屬韓信彭越英布三個諸侯王最大。哪怕劉邦搞出一個十八元功功臣榜,人心還是有一杆秤。一個韓信被殺世人均在喊冤,又逮住了一個彭越。漢天子是不是要將異姓王全部剪除啊?朝內朝外,都在睜大眼睛看着。
要殺彭越,必先審明他的反罪。廷尉府審理,彭越聲稱自己無罪,那車伕因犯罪被自己懲治,逃到長安誣告自己。
會審的結果是,謀反罪不成立。
劉邦看着那廷尉府遞上來的奏疏是窩了一肚子火。刀已經架在彭越的脖子上,還是殺不得。
謀反罪不成立,裝病的罪卻是有。跟天子玩裝病,也夠將彭越咔嚓。問題是彭越是開國元勳,是在劉邦被秦嘉追殺走投無路逃到鉅野澤避難時建下的交情。殺彭越,人心不服啊。
劉邦只得在奏疏上批覆:憐彭越之功,免彭越死罪,廢其樑王位,流放到蜀郡青衣縣,直至終老。
土地分裂爲二,東北仍爲樑國,由皇子劉恢出任樑王,西南爲淮陽國,由皇子劉友出任淮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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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蕭蕭,路漫漫。披枷帶鎖的彭越離開長安城,老淚縱橫。朝中一半大臣,還有樑國臣民,均來到長安城外爲他送行。
眨眼之間,一個諸侯王就變成了刑徒,要流放到巴蜀。
巴蜀經劉邦開拓,如今已不是漢軍初入時的“鬼地方”,而是一片富饒的沃土。彭越流放到巴蜀,爲什麼要落淚?
他老家在齊國昌邑,離那巴蜀何止萬里之遙。彭越已經年邁(那個時候五十歲都算老人),指望今生再不能回故鄉也。
就在那送行的百姓中,突然一漢子越過人羣擠到彭越身邊,爲他敬上一杯酒。
那彭越素來與民親近,百姓敬的酒是來者不拒。就接過那杯酒,正要端起送去嘴邊一飲而盡,突然那漢子悄悄遞到他手中一顆蠟丸。
彭越不識那漢子,見那漢子神神秘秘遞給他一顆蠟丸,怔了一怔,還是將蠟丸悄悄收起。
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流淚,彭越就這樣離開長安。經過獄中折磨,彭越已經氣短,再不是楚漢爭鋒中那“席捲千里喋血乘勝”的英雄。
“信郎啊,彭王會像你教的辦法逃跑嗎?”望着彭越那蹣跚的背影,漢子的耳邊響起張良的疑問。
韓淮楚苦笑着搖了搖頭。
失去氣概的彭越,恐怕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這次劉邦饒他不死,他心中恐怕還在感念聖上天恩。
而此時的劉邦,早已不是當初走投無路到鉅野澤來投奔他的那個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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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越流放,恁多之人爲他送行。巴蜀乃皇上起家之地,有奇險可據。彭越如此深孚人望,焉能將他流放到蜀地。若是他號召刑徒造反,將成大患也。”長樂宮中,心狠手辣的呂雉又在向劉邦進言。
劉邦被呂雉一提醒,乍是一驚。
“婆娘,朕已赦免彭越死罪,總不能出爾反爾又將他殺死,你說該怎麼辦。”
“彭越在樑國不反,可以在蜀地造反啊。再找人遞上供狀,告他謀反不就行了。”呂雉對這類事很有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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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越去到巴蜀,有陪伴他而去的家臣再度告他謀反。劉邦“大怒”,令人將彭越押回長安。不等審理,立即頒下死刑,將彭越處以醢刑。
什麼是醢刑?就是在鬧市之中軀體被砍爲肉泥。是當時最殘酷的酷刑之一。
彭越與韓信一樣,三族被夷。
他的屍體被做成肉罐頭,以醢遍賜諸侯,以檢驗他們對聖上的忠心。(髮指啊髮指!)彭越的首級懸於長安成頭,並張貼詔書,誰敢替之收殮哀號者,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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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真的就有那不怕死的。這一日彭越的首級剛剛懸上長安城頭,就有一人全身縞素,帶着祭品在城下哀哭不止。原來是那樑國丞相欒布。
跟着彭越混的人都倒了黴,欒布此時已是一介白丁。
欒布當然被當場抓了起來,五花大綁被押到宣室大殿。
殺無赦還敢來祭彭越,劉邦已經暴怒了。長樂宮擺起了一口大鑊,準備讓彭越享受酈食其的待遇——烹殺!
“汝是何人,朕已明詔禁人勿收其屍,獨汝哭而祭拜,未見朕之詔書乎?”劉邦怒問道。
“吾乃昔日樑國丞相欒布也。樑王生前待吾不薄,今聞其噩耗,特來拜祭。”欒布巍然屹立滾滾的油鍋前,以一種藐視的眼光看着這一切,不見絲毫懼意。
“原來是反賊同黨,還有何說,速速就烹!”劉邦喝道。
世間自有正義在。強權,只能嚇唬那些貪生怕死之人,並不能讓欒布這等捨生取義者畏懼。
“死不足畏,願意盡一言而死!”欒布慨然道。
劉邦被欒布勇氣所攝,問道:“爾有何言?”
何言?就是你不該殺彭越。
欒布乃擲地有聲道:“陛下起於細微,與彭王相識。當初陛下困於滎陽、成皋間,項王之所以不能遂取關中,只因彭王居於樑地,與漢合兵苦楚之故。當是之時,彭王居天下之中,助楚則漢破,助漢則楚破。且垓下之會,彭王不至,項氏不亡。今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欲傳之萬世。今陛下一旦徵兵於樑,彭王病不能行,而疑以爲反。反形未現,即以苛細誅之,臣以爲過也,必使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請就烹。”
欒布說完,深深吸上一口氣,彷彿那該做的事已經做完,該說的話已經出口,此生再也沒有什麼遺憾。
滿朝文武,望着那欒布,臉上均現出欽敬之色。
欒布說的,就是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話。
劉邦望着那準備慷慨就義的欒布,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誅殺功臣,他早就在道德的審判臺上,被人千夫所指。殺了欒布,只能成全他義士之名,卻會被人認爲是一個如項羽一般的暴君。
只見劉邦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公乃義士也。朕最愛忠義之人。”
劉邦轉頭對人道:“爲義士鬆綁。”
於是劉邦當廷赦免欒布,拜爲都尉,並任他自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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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布殺不殺不足掛齒,但那些異姓諸侯還在。這些異姓諸侯都在劉邦的黑名單上,早就在他剪除的計劃之中。欲知那一個個諸侯王的最終結局,請繼續追讀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