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頭美人軍師張良找來一羣荊、襄、湖、楚之降兵,集思廣益,以楚人之鄉音俚調編成一曲,名爲《散楚曲》,說是要唱歌動搖楚軍軍心,唱得那楚軍將士逃亡。
漢王劉邦聽說嗤之以鼻,笑道:“若是唱歌能使楚軍走散,還要練兵教戰作甚?大家就一起每日吊吊嗓子學唱歌好了。”
張良說道:“爲臣願與大王打一個賭,保定歌聲響起,楚軍散去不下五萬。大王敢與爲臣賭乎?”
與美人軍師打賭這還是頭一遭。劉邦一聽說便來興致,問道:“軍師以何爲賭?”
張良道:“若是楚軍逃卒少於五萬,爲臣甘願不領十年俸祿。若是在五萬之上,請大王準韓王之奏。”
張良爲何要與劉邦打這個賭,先交代一下前因後果。
原來不久前那韓王信上了一表,奏稱都稱太原離邊塞太遠不利防禦,請求遷都馬邑。
遷都是爲了防備匈奴南下搶掠,這利國利民的請求,想那劉邦應該依準吧?
沒有那簡單。韓國要遷都,那建新都的銀子還要他老兄來掏。
去年歲末,那太原雁門兩郡的賦稅已經被漢家朝廷一股腦收走。韓國新立收不到稅,幹什麼還須朝廷撥款。
劉邦正一心想着如何將項羽斬盡殺絕,漢軍征戰銀根吃緊,哪有心思管到韓國遷不遷都。就將這奏章擱置起來,沒有表態。
大漢如今地大物博,修建一座都城也就是擠擠牙縫的事。想那歌聲能使五萬楚軍逃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美人軍師十年不領俸祿,劉邦樂得看張良喝西北風,便笑嘻嘻道:“好!就以五萬爲限,寡人與軍師打這個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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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良真的就大幹起來。找了四萬楚籍士兵,每日學那《散楚曲》。又劈竹爲笛,找一萬士兵學習吹笛。那漢軍營中,一下子變成了合唱團,每日歌聲笛聲不斷,煞是熱鬧。
過得幾日,將那《散楚曲》學練純熟。張良令士卒夤夜潛往楚營所在東西南北四面峰頭,一起唱歌吹笛。一夜之間,竟唱走了十餘萬楚軍。
空口無憑,這數字又是如何得來的?
楚軍這麼一下子逃走十幾萬人,各伍各什都不滿數,如何去投入戰鬥?肯定要重新點數編排隊伍,收縮防線。混在楚營的漢軍斥候,自有辦法將點數的結果傳遞出來。
劉邦打賭輸給了張良,卻是十分興奮,樂呵呵讚道:“子房先生真乃安邦定國之棟樑也。”於是準了韓王之奏,下旨撥款修築韓國新都城馬邑。
“昨夜半數楚軍走散,咱們再去唱他兩夜,楚營就要成爲空寨也!”劉邦很理想地推測道。
張良一盆冷水澆下:“聞聽如此悲切楚歌尚不動搖者,必矢志效忠項王之死士也。一唱則已,再唱就無此必要了。”
正是:一路雄兵犯界河,煙塵寒路絕人過。安邦賴有張良在,畫角城頭唱楚歌。就憑張良這一計“四面楚歌”,解除了楚軍一半戰鬥力。那劉邦得一張子房,勝過得十萬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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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侯聯軍的繩索越勒越緊,西楚大軍一半逃亡,形勢已空前嚴峻。
白雲洞前,響起了鍾離昧與桓楚的小聲對話。
“王妃病體還未好轉麼?”“有了一點起色。今日看見她自己坐起喝粥。”“王妃可能策馬?”“虞姬連站立都困難,如何能策馬?”
“韓信已擊潰項聲大軍攻下東海,正在來九里山路上。若是韓信到此,再想突圍恐不可得。陛下若再不突圍,吾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也!”那桓楚的聲音稍微拔高了一些。
“唉,朕何嘗不想突圍,怎忍心看着這些兄弟陪朕同死。但虞姬病體若此,如何能將她一人拋下自個逃亡。”項羽嘆氣道。
“天下美色何其多也!陛下乃萬民之主,豈可爲一婦人而將武信君留下的基業毀於一旦!”桓楚大聲力諫道。
那項羽還在遲疑,忽然從洞內走出一侍女,對項羽道:“陛下,王妃有請。”
項羽也不知愛妃找自己何事,隨那侍女走進洞內。
只見虞芷雅已坐在牀沿,背脊崩得筆直,兩隻瘦骨嶙峋的手緊按住木榻,蠶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面色蠟黃。
“愛妃,你病體剛有所好轉,何故坐起?快快躺下,休要累壞了。”項羽驚呼道,急忙攙扶着虞芷雅躺下。
虞芷雅倚着枕頭問道:“陛下,我墨家一門,在軍中還剩有多少人?”
項羽想了一想,說道:“大概有三百人。愛妃今日何故問起這事?”
虞芷雅頓時心中一寒。
曾幾何時,墨家好生興旺,在西楚九郡,墨家弟子以十萬計。在西楚各部軍馬中效力的“墨俠”不說一萬也有大幾千人。想不到而今竟只剩這麼一丁點人。
自周殷被俘之後,墨家弟子多集中在虞子期軍中。她的信郎彭城一戰,不僅敲響了西楚帝國的喪鐘,也給墨家帶來滅頂之災。身爲一派門主的她,如何能無視千千萬弟子死在愛郎屠刀之下這個事實?
等到那劉邦得了天下,絕不會給綁在西楚戰車的墨家弟子好果子吃,一定會對墨家來個大清算。墨家前景一片黯淡!
“請陛下將衆弟子招來,臣妾有話對他們講。”虞芷雅毅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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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洞中,人頭攢動,三百名墨家弟子跪在一起。虞芷雅被兩名侍女攙扶,坐在牀沿。
“今日召各位弟子來,是爲我墨家一門前途也。芷雅年少無知,蒙先師莫莊傳我鉅子之位,卻不能振興我墨家一門。如今衆弟子紛紛戰死,我墨家即將有覆巢之危。是芷雅無能也——”虞芷雅說到此,連連喘氣。
墨家弟子一起垂淚,哀聲一片。
虞芷雅對着一老者手一揮,說道:“秦師叔,你且過來。”
那老者是莫莊的師弟,門中的長老,名叫秦鞏,雖是虞芷雅的師叔,卻恭恭敬敬走了過來,到牀沿邊跪下道:“鉅子喚老朽何事?”
虞芷雅神色肅穆,從懷內掏出一方黃銅,上面只有一個“墨”字,形似一塊大方印,遞到秦鞏手中,大喝一聲:“接令!”
鉅子令一接,那秦鞏便是墨家鉅子。衆弟子恍然大悟,原來門主召大家來,是要傳位給秦鞏。
但是門主如此年輕,正是青春妙齡,還有多少年好活,如何想到要傳位?大家十分疑惑,那秦鞏望着伸到手邊的鉅子令不敢去接。
虞芷雅看他猶豫,大急,厲喊一聲:“芷雅身染重痾,恐不久於人世也!”仰面一倒,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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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良久,虞芷雅幽幽轉醒來,只見衆弟子都在,個個流淚不已。
“秦師叔,芷雅病重,生死只在旦夕之間,難當鉅子重任。我墨家一門存亡,只有依仗師叔你了。師叔還不接令,更待何時?”虞芷雅又將鉅子令遞給秦鞏,連說帶喘。
秦鞏老淚縱橫道:“鉅子師侄有命,敢不遵從。只是諸侯大軍伐我西楚,我門勢衰如此,老朽又有何力保全我墨家?”
虞芷雅說道:“只要師叔謹記我命,從今以後,墨家弟子只寫書立說,一不準從政,二不準入伍,以漢王之仁,當不致滅我墨家。”
墨家弟子以“伸天下之大義”爲己任,只寫書不從政不參軍,那還叫什麼墨家?
但衆弟子皆體會出虞芷雅說這話的苦心。墨家一直與漢王作對,早已被劉季視爲眼中釘肉中刺。那劉季若是做了皇帝,哪會啓用墨家之人?只有低調行事,才能免滅門之災。
秦鞏接過鉅子令,哽咽道:“鉅子師侄之命,絕不敢忘。”
誰都能聽得出,虞芷雅那話,實是遺命。看着虞芷雅傳位秦鞏,一個個弟子跪在牀前,哭得如淚人也似。
“從今日起,師叔便是我墨家第八代鉅子也。芷雅當會懇求項王,讓各位平安離去。芷雅已身心交瘁,各位好自爲之。”虞芷雅手一拂,示意衆人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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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在墨家弟子中的韓淮楚,凝視着病體垂危的佳人,是淚眼滂沱。
麾下悍將灌嬰槍挑虞子期,他一直負疚於心,早想找個機會來向佳人表白,自己絕不是無情無義之人。夢裡縈迴的,唯有佳人而已。
而那戰爭的形勢,不容他輕易離開軍營。等到收拾完項聲季布的兵團,韓淮楚率軍趕到九里山東麓,找了一個藉口將軍務委與灌嬰,便隻身上路。
一個諸侯大王溜號,爲見佳人一面竟冒生死危險,簡直是色膽包天!他又找了什麼藉口?覲見漢王商討滅楚大計。
就在那楚軍下寨的山下,韓淮楚將戰神寶駒放逐山林,自個戴上納米麪具,施展鬼魅般的輕身功夫,神不知鬼不覺混進了楚軍駐地。
這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是步步驚心。那楚軍在山上是戒備森嚴,錯非韓淮楚有絕世輕功,換了別人早被楚軍擒下拘到那項羽面前一刀咔嚓。
他雖打探得佳人住在白雲洞,雖然那白雲洞離他藏身之地也不過百十米距離。但自從上次楚軍鬧事要殺了妖女虞姬,那小小的洞口前日夜皆有警衛站崗,韓淮楚一直得不到機會混入洞中。就這麼過去了一日一夜。
今日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他打聽到佳人要召見墨家弟子,半路上點了一名落單弟子的穴道,剝下他身上的褐衣麻鞋自個換上,就這樣終於見到了每日魂縈夢牽的佳人。
看着佳人一病如斯,病如膏肓,想來都是因爲虞子期被殺之事讓她深深傷心。韓淮楚心如刀割,只恨那揮軍彭城的一幕並未發生。
大錯已經鑄成,韓淮楚如何能讓虞子期死而復生?他只有望着佳人以淚洗面,深深地懺悔。
淚水幾盡乾涸,突然聽見佳人一聲啓齒,要大家退去。韓淮楚心中一怔。
退去容易,要再見到佳人,比登天還難。韓淮楚如何捨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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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弟子魚貫退出洞外。韓淮楚磨磨蹭蹭,將身退到隊列最後,突然將身一旋,藏在一口鐘乳石柱之後。
他做的這一切無人察覺,韓淮楚心中卻是砰砰亂跳。只要有人看見,立馬便會發現他這個讓墨家弟子視爲大仇人的齊王韓信!
白雲洞中安靜下來。佳人倚在枕上,一喘一息牽動着韓淮楚的心。
“芷雅呼吸如此紊亂。盛夏季節,芷雅竟蓋如此厚的被衾!看來真如她所說,恐怕不久於人世也!”韓淮楚心中大爲揪心。
佳人得的是心病。心病要用心藥來治。而能治療佳人心病的韓淮楚,卻不敢露出半點行藏。只因爲在那白雲洞中,還有兩名侍女正在掩帳。
急衝衝的腳步響起,項羽那偉岸的身軀出現在韓淮楚視野之中。
“愛妃,你正當青春,爲何傳位與他人?”只聽項羽問道。
佳人“嗯”了一聲,說道:“臣妾做這鉅子做得太辛苦,早就想卸下肩頭這副重擔。”
項羽愛憐地望着帳中的佳人,說道:“不做這鉅子也罷。愛妃今日累了,早點安歇吧。”說完轉身欲走。
“臣妾有個不情之請,請陛下依準。”佳人說道。
項羽聞言一個錯愕。那佳人與他成親數年,還是第一次聽她求自己什麼。轉過身來問道:“愛妃有何請求?朕一定答應。”
“請陛下放我墨家弟子下山,不治他們臨陣脫逃之罪。”佳人猶豫一下,吞吞吐吐說道。
項羽臉上現出很痛苦的表情。
臨陣脫逃,那可是軍中大忌。按照軍法,絕對是殺無赦。
第一次聽見佳人懇求自己,竟然求的是這樁事!連心愛的妃子也不願讓門中弟子爲他殉葬。只差一句話她沒有道出:自己已經窮途末路。
沉默一下,項羽故作輕鬆地笑道:“十幾萬將士都做了逃兵,朕也未作追究。你門中幾百人要去,就讓他們去好了。莫非愛妃也要隨他們離去?”
什麼人都可以走,什麼人都可以棄自己而去。只有心愛的虞姬不能。項羽說出這話,心中忐忑不安,深恐愛妃的回答讓自己失望。
“只要陛下不難爲我門中弟子,臣妾願隨陛下同生共死。”佳人泰然說道。
項羽聽了心中一陣滾燙,道聲:“愛妃早作安歇。”旋身而去。
韓淮楚在石柱後乍聽佳人說出同生共死這四字,心中大震。
書中寫的是虞姬在垓下爲項羽殉情拔劍自刎,韓淮楚一直想不出來與自己心心相印的佳人有什麼理由爲那暴君殉葬。今日終於知道了理由,韓淮楚滿心悚然。
“這裡不是垓下,垓下在靈璧的東南界內。還有機會阻止那一幕慘景發生。”韓淮楚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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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佳人的回答讓項羽心中滾燙,但是佳人的病體卻讓項羽下不了突圍的決心。
白雲洞外,響起了項羽悲悵的歌聲: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歌聲是如此的彷徨無計,如此的情深意切,不禁那楚軍將士聽得是淚眼婆娑,在洞中的韓淮楚聽得也是心酸不已。
何曾想到,一個戰友的兒子,從當初一個睥睨羣雄的天之驕子,只經過短短五年,就走到今日的末路窮途?
那紗帳中傳來窸窣的聲音,卻是佳人正在披衣。
“王妃剛剛睡下,爲何要起身?”兩名侍女連忙過來服侍。
“洞中可有菱鏡?”虞芷雅喘息着問道。
“王妃素不愛照鏡,故奴婢們未備鏡子。”一侍女答道。
“娟兒,去洞外找面鏡子來。”虞芷雅說道。
那叫娟兒的侍女依言走出洞外。不多久,端了一八角菱鏡來,說道:“大王聽說王妃要尋鏡子,將自己帳中的鏡子給了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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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那鏡中的消瘦憔悴,佳人淚水長流。
“娟兒,可有額黃傅粉,胭脂口紅?”虞芷雅又問。
“王妃素來不着妝飾,奴婢雖自備了一些飾品,卻低劣得很。恐怕王妃看不上眼呢。”那娟兒說道。
“拿來!”虞芷雅對着鏡子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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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不化妝就是不同,從白雲洞中蓮步姍姍走出一位儷人,活脫有幾分昔日出塵脫俗的影子。看得項羽驚喜交加,揉揉眼睛道:“愛妃,你莫非痊癒了?怎如此精神?”
他卻不知道,心愛的妃子看上去精神,實是迴光返照。
“臣妾爲陛下作一劍舞,陛下願看乎?”佳人問道。
項羽喜不自勝道:“與愛妃成親數年,卻還是頭一次見愛妃爲朕作舞。朕如何會不願?”
“譁”的一下,無數楚兵楚將圍攏過來,都想大飽眼福,欣賞大王的愛妃舞蹈。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隨着那寒光閃爍,舞姿翩躚,佳人的朱脣中吐出悽切的悲歌。
一個聲音在韓淮楚心中呼喊而出:“糟糕!”
霸王別姬那一幕,並不是發生在垓下,而是在今日這白雲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