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淮楚抓緊時機很誠摯地說道:“韓某躬逢盛會,一是與天下賢士交流學問,二是與諸君化解積怨,爲國家延攬能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才。漢軍滅齊,固然給齊地帶來巨大創傷。然天下統一黎民免於戰亂之苦,纔是大勢所趨。韓某求賢之心,殷殷可鑑。自古新朝之創,便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望諸君捐棄前嫌,襄助大漢!”
韓淮楚最後說出“襄助大漢”四字語音洪亮,情真意切。在場學士紛紛心動,卻都不吱聲,只看着安期生。
那安期生就是稷下學士的風向標,就是茅坑裡的一顆臭石頭。韓信已經在蠱惑人心,各家學士均已敗在這小子脣下,安期生該當說出一些激憤的話來敗他的奸計吧?
哪知安期生就像未聽到一般,默然坐在那裡一聲不吭。
田光大急,問道:“安公,你難道無話可說?”
安期生看了他一眼,平淡地說道:“老朽思慮已久,將要棄世修仙去也。各位今後有何打算,由諸君自決,何必問於老朽?”
鬨然!又是鬨然!那稷下衆學士的領袖安期生,居然要修什麼仙道對眼下事袖手不理,簡直是立場喪盡。
韓淮楚與安若素早已心中有數,二人對望一眼,相視而笑。
“只要這老兒不來阻攔,事情就好辦。”那些早就對榮華富貴十分渴望卻又怕落個不忠不義罪名的一幫文人,不由心中暗喜。
安期生一個繳槍,現在場中的氣氛已變成了一邊倒。除了田光幾個極其頑固分子還想着與漢廷對抗,其餘人均想着那漢家朝廷會封自己怎樣大一個官。
韓淮楚先頭那包容兼收之說,儒家法家道家雜家都心滿意足,卻不知還是冷落了一家學士,那就是名家。
蛋糕人人有,偏偏自家無。名家傑出人物武涉再也按捺不住,長身而起,高呼道:“韓大將軍以爲我名家之‘正名實’主張如何?”
韓淮楚微笑問道:“閣下可是以一語說動楚軍二十萬雄兵救齊的武涉武大夫?”
“慚愧!慚愧!若非草民引來二十萬楚軍,那些將士也不會魂歸異鄉,成就了韓大將軍令名。”那武涉口裡說是慚愧,臉上卻一點不慚愧,反而有點自鳴得意的味道。
韓淮楚並未讀過他名家的典籍,實在搞不懂那‘正名實’究竟是什麼東東,很謙虛地問道:“正名實何所指,韓某實不知也。”
非但韓淮楚搞不懂,在場的一百來位學士,至少半數不懂。大家只知道名家都是些狡辯之徒,實在不知道他這一家的政治主張。
那武涉也知道自己這一家的書很少人讀,並未失望,反而可以趁此機會對大家宣講一下。於是朗聲說道:“天地與其所產焉,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實以實其所實,而不曠焉,位也。出其所位非位,位其所位焉,正也。——”
那武涉還要滔滔不絕講下去,就見韓淮楚面現不耐,一個擺手,說道:“且停。不知先生之所謂也。說客之術,可當十萬雄兵。然饒舌狡辯之術,與治國安邦何益,安能爲朝廷器重?”
“刷”的一下,武涉臉直紅到耳根。高聲疾呼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莫非大將軍對我名家不屑一顧麼?”
“可不是,白馬分明是馬,被你門中前輩說成非馬。雞生三腳,破綻百出,荒唐有如是者乎?”韓淮楚正色說道,將那名家的精英前輩公孫龍也連帶貶低了。
“韓大將軍既認爲荒唐,草民這裡再有一論,可能說出破綻?”武涉高昂着頭,傲慢地問道。
名家高弟與韓大將軍卯上了,大會又迎來高潮。衆人無不興致盎然,看韓淮楚敢不敢接招。
韓淮楚冷笑一聲:“先生請講,韓某洗耳恭聽。”
武涉卻不忙着說出他那高論,縱身出列,直向着韓淮楚所坐的探海石走來。
只見那武涉從懷中掏出一管狼毫,一瓶朱墨,用筆蘸了濃墨,在探海石上龍飛鳳舞揮筆疾書,寫下幾行字來。
“看來這傢伙是有備而來,竟帶了筆墨。不知他寫的什麼奇談怪論?”韓淮楚心忖。
待那武涉寫完,韓淮楚拿眼看去。只見那是一排公式:
一丈等於一百寸;
故一丈等於十尺乘以十尺;
故一丈等於十分之一丈乘以十分之一丈;
故一丈等於百分之一丈;
故一丈等於一寸。
就這麼寥寥幾行,武涉像變魔法一般將一丈縮水變成了一寸。望着這一幕,場內的學士與場外圍觀者面面相覷,簡直要崩潰了。
“韓大將軍可能指出其中破綻?”武涉將狼毫向地上一擲,洋洋得意問道。
“這名家弟子就這份能耐啊!”韓淮楚笑問站在身旁的安若素:“安小姐精擅算術,可能看出破綻?”
安若素啓開朱脣粲然一笑:“若素暫時看不出破綻。就是看出了,人家問的是你韓大將軍,若素說出了算個什麼?”
韓淮楚呵呵一笑,從木案邊站起來,走到武涉扔在地上的狼毫邊拾起,就在那探海石上也寫下一個字。
只見那第四排的字變成:故一丈等於百分之一丈丈。
韓淮楚沉聲喝道:“丈乘了兩次,如何能掩人耳目?”
就聽安若素咯咯一笑,語帶譏諷道:“武先生,你們名家原來就是這般將白馬變成了非馬,雞生出了三隻腳。”
武涉對安若素追求已久。遭到自己傾慕的美眉打擊,那武涉頓時氣沮,說聲:“武某在此,徒增笑柄耳。告辭!”袖子一拂,揚長而去。
看來名家今日在這大會上是大潑面子,留在這裡只會蒙羞。那武涉一走,隨即便有幾位名家弟子起身,紛紛而去。
※※※
名家是公認的最擅狡辯之徒。
太厲害了!韓大將軍只在那探海石上添了一個字,就羞得那名家高弟武涉灰溜溜而去。
在這論戰大會上論敗羞走是常有的事,衆人對那武涉之流的離去也未放在心上,論戰還要繼續進行。但此刻好像衆人對辯論均失去了興趣。韓淮楚坐在那琴案前,竟無人站起問話。
也是韓淮楚鋒芒畢露,連續挫敗儒家法家名家幾位“天下名士”,那些憋了勁要在論戰大會上與韓淮楚脣槍舌劍一場的衆學士信心開始動搖,生恐與武涉一般出醜落個笑柄。
“不知諸位還有向韓大將軍問詰者乎?”大才女安若素此刻是容光煥發笑容滿面,對韓淮楚的辯才格外有信心,又站在那裡爲韓淮楚繼續叫陣。
終於有一老者站起,小心翼翼問道:“似吾等淡薄名利不願出仕做官者,昔日得齊王慷慨解囊,每年供給一筆銀糧維持我稷下學館嚼用。但齊王歿後,這資助也就停了。不知朝廷可否繼續供給,以維持我學館日常用度?”
原來自齊王田榮起,便創立了這麼一座稷下學館,養着一幫既不能安邦又無定國之才的文人,只會幹些寫辭作賦頌揚君王的勾當。
原來是來討贊助的!韓淮楚哪裡需要人家來歌功頌德,把銳眼看向那老者,問道:“先生乃稷下學館館主東郭坤乎?不知尓稷下學館,每日做些什麼?”
東郭坤臉上一紅,訕訕道:“不過詩詞歌賦耳。”
韓淮楚微笑道:“詩詞歌賦能陶冶情操,雅事也。除此之外,館中諸君還有他事可做乎?”
東郭坤臉上羞愧之色更重,說道:“唯奏琴與描繪丹青也。”
韓淮楚面孔一板,沉聲道:“自始皇帝焚書坑儒以來,各家各派之經典絕傳甚多。爾等何不致力於尋找典籍讓各家絕學重現於世?民間俚俗詩謠,也是文化財富,爾等何不去四方採集,編纂成集,以留諸後世鑑賞?周秦以來,各國俱有史官纂史,爾等何不去收集整理,編成一部宏著?”
韓淮楚說的三件有意義的事,那稷下學館是一件也沒做。東郭坤大氣也不敢出,唯唯道:“韓大將軍說的是,草民這就吩咐下去照辦。不知那供給朝廷還能繼續麼?”
韓淮楚面色緩了下來,說道:“現前方征戰國庫不豐,資助學館非韓某所能擅專,須奏請漢王——”
我這個韓大將軍說起來也是打工的,納稅人的錢都是我老闆的,拿納稅人白花花的銀子養你們這幫閒人,不是我說了算的。
“還要去奏請漢王啊!”那東郭坤正在失望,只聽韓淮楚道:“這樣吧,在未得漢王許可之前,韓某拿出每年俸祿之四成,維持學館日常用度,先生以爲夠乎?”
韓淮楚是一國大將軍兼左丞相,他的俸祿養幾百號門客也是小菜一碟。如今要拿出四成來養這幫文人。可說是綽綽有餘。東郭坤聽了大喜,連忙道:“夠了,太多了,草民們實用不了那麼多。”
只聽韓淮楚說道:“韓某知道你們用不了。但這資助尚有其他用處。”
東郭坤不解問道:“大將軍此言何所指也?”
韓淮楚便道:“理工醫農,占卜星相,也是學問。若是召集其中傑出者,集思廣益,勝過獨家甚多。韓某資助這稷下學館,將不同於以往,包羅萬象,大門將對天下所有有識之士敞開!”
理工醫農,占卜星相被士大夫之流貶爲下九流,以來是得不到任何統治者贊助搞研究的。韓淮楚這話一說,那稷下學館就變成了一個綜合學府。場中那些人精神大振。神農門的婁敬,醫家聖手沈渭南,冶劍大師關君豪這三位老朋友,知道是韓大將軍格外關照,均眼中含笑。
韓淮楚望向那沈渭南,問道:“沈先生,韓某若請你老主持那學館醫道研究,你可願意?”
沈渭南站起來連聲說好,笑呵呵道:“得韓大將軍誠心邀請,如何不願?老夫那《玉尺經》要寫成,還須時常來向大將軍討教呢。要是搬到那稷下學館住得近,可不方便得多。”
衆人聞言又是一陣譁然。那靈丹子沈渭南自視甚高,普天下的醫者沒有人被他看在眼裡。如今居然要爲一本醫書寫成來討教這位帶兵打仗的韓大將軍,是何道理?難道這韓大將軍在醫學上的造詣比那杏林聖手還要高明?
韓淮楚微笑頷首,又看向那關君豪,說道:“關相邦,我看你也不用回黔中了,就搬到稷下學館裡住,專心致志打造出一把上好的鐵劍來,以後裝備我漢軍,你老意下如何?”
關君豪喜滋滋站起身,粗聲粗氣道:“老朽煉那鐵劍,正要韓大將軍時常過來指正。就只怕爐子一生,學館裡那些學究受不了我那煙燻,作不出文章,告狀告到大將軍那裡去。東郭坤,你們怕不怕我那煙燻?”
東郭坤連忙說道:“不怕不怕。就算是受不了,吾等哪敢向韓大將軍告你的惡狀。”
他這一說,衆人一陣哈哈大笑。又不禁想到,關君豪這個冶劍大師,爲何要請韓信這個武夫來指正煉劍之法。
韓淮楚也覺得在那學館裡架一口爐子煉劍有點不妥,遂笑道:“這樣吧,東郭館主,爾就在學館邊開一家別院,專給關相邦煉劍。你們互不干擾。”
東郭坤口稱不怕煙燻,其實是怕得很。聽韓淮楚說出的這辦法,連聲道好。
韓淮楚再望向那婁敬,問道:“婁先生,你神農門今後就在稷下學館裡紮營,如何?”
婁敬站起來憋着笑道:“不妥不妥。我神農門要是把大本營安在學館,每日那牛糞味還不把學館裡那些吟詩彈琴的賢士給臭壞了。咱們打造那農械,叮叮噹噹敲個不停,他們哪裡受得了這個。不如在學館外闢出幾畝田來,蓋幾間房,找幾個木匠,每日大家能夠吃飽飯,我神農門就心滿意足了。”
韓淮楚失笑道:“這個簡單。就讓東郭館主去辦好了。”
只聽場中一儒士呼問:“婁敬啊,每次大會你神農門均有革新發明,不知今日你又帶來什麼寶貝?”
婁敬只是搖頭,嘻嘻笑道:“我神農門本帶了一件寶貝來,可是有那麼一點小小缺陷,被韓大將軍法眼瞧了出來,暫時拿不出手。”
嗨,這韓信還有這個本事,居然能指出神農門革新發明的缺陷,簡直是無所不能!衆人聽了,都是嘖嘖稱奇。
江水向東不西歸,天要下雨孃要嫁人。眼看着那稷下學館竟伸手向那韓信討資助,天下學士之心已被那韓信以功名利祿籠絡,田光等幾個頑固分子內心是無比的失落。
※※※
就在此時,忽見韓淮楚劍眉一擰,起身離座,對衆人說聲:“諸位少陪。”將身一拔,就向外間插去。
衆學士都是惑然不解,“聽韓大將軍談鋒正健,爲何忽然離開?”只見他不住拱手請那圍觀的人羣讓道,分出一條道路,直向着那下峰的道路而去。
也未走多遠,就聽山道處一聲暴喝:“韓信,你這個卑鄙小人。說好公平決鬥,爲何帶兵而來,阻吾等去路?”
那聲音極其洪亮,只傳到峰上衆人的耳朵中,聽得是清清楚楚。
“什麼決鬥?”衆人都是詫異。
“原來是封太傅到了。”那安若素心中一動。
※※※
山道之上狹窄之處,百名漢軍手挽強弓,利箭在弦,布成一個方陣,把那道路堵得嚴嚴實實。
鬚髮皆白的聖劍門掌門封皓滿臉怒容,衝着剛到這裡的韓淮楚厲聲咆哮。
在他身後,便是聖劍門數十名名弟子,個個腰攜長劍,神色嚴峻。卻因道路被漢軍箭陣所阻,不得前進。
韓淮楚板起臉對着那帶兵而來的漢軍伍佰主寧頜斥道:“寧頜,你這是要做什麼?論戰大會乃風雅盛會,爲何提兵上山?”
那寧頜乃是個膀大腰圓的漢子,一臉委屈辯道:“聽到安大小姐傳訊有人要加害大將軍,卑職擔憂大將軍安危,欲護大將軍周全,點了一百弟兄星夜上山,趕了一夜加一早晨的路這纔來到。大將軍不念卑職辛苦,反而斥責卑職,是何道理?”
“原來是安若素這個小丫頭搗的鬼,竟用謊話招來了這麼多兵丁。”韓淮楚是哭笑不得,臉色緩了下來,說道:“原來是一場誤會。本帥與封太傅定下公平比武,並沒人要加害本帥。爾等去吧。”
“可是大將軍是三軍統帥國之鼎柱,性命何其珍貴!若是比武落敗,大將軍抹了脖子,這後果卑職如何承擔得了?”寧頜還是站着不動。
韓淮楚道聲:“誰說本帥比武會敗?本帥既已答允這場比武,一言九鼎絕無更改。速速退去,否則軍法從事!”
見韓淮楚把軍法也搬了出來,那寧頜只好帶兵下山。不多時,退着乾乾淨淨。
湊熱鬧是人之本性,自古皆然。韓淮楚向着山下這麼一跑,就有大批人跟來。
來看熱鬧的已不僅僅只有遊客,還有那赴會的學士。便有與聖劍門熟絡的學士上前向封皓打招呼:“封太傅一向可好?你老爲何至此?”
“吾聖劍門與韓大將軍相約,由二十七位弟子與韓大將軍在這日觀峰上做一場決鬥。請在場的天下學士與齊地父老做個見證。若是本門勝了,按照江湖規矩韓大將軍須引頸自刎謝罪於本門。若是韓大將軍勝了,老夫將不再阻擾本門弟子投效漢軍。”那封皓向着人羣高聲解釋道。
原來是來與韓大將軍幹架的!想不到這韓信竟拿自己的命作賭注與聖劍門決鬥,只爲了聖劍門弟子來投他漢軍!衆人聽了這話,不由對韓淮楚肅然起敬。
就有那雜家人物陸翻上前相勸道:“封太傅何必如此固執?戰場死傷自安天命,韓大將軍不過是奉漢王之令開疆拓土,各爲其主耳,有何罪可謝?爾門下弟子習武便是欲建功立業,你又何必阻攔?自古云冤家宜解不宜結,依陸某之見,不如罷了報仇的念頭,就讓小輩們自決前程吧。”
原來這陸翻仗着與封皓素日有點交情,便來勸架。
那封皓白眉根根上挑,暴怒道:“咄!你曾受齊王之祿本是齊國之臣,自個貪圖榮華富貴要做漢廷的狗官向漢狗搖尾乞憐也就罷了,還想我門中弟子學你一般。若不是看在昔日交情,一劍便將你斬了。速速退去,再毋多言。”
陸翻好心之言,惹來封皓好一頓臭罵。其他人想要相助,見那封皓怒狀,皆靜若寒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