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真炁在體內運轉,川流不息。韓淮楚這一打坐又是兩個時辰。隨着真炁流轉,精氣神愈來愈旺,把那一夜的疲倦早就驅了個沒影。
只見皓日當空,已到了午時。這便是論戰大會開幕的時刻。
凡是開會,一定有先來後到。與其等人,不如被人家等。韓淮楚心想此刻在那日觀峰上羣賢畢至,呼朋喚友,禮敬謙讓,一定熱鬧得很。乾脆就等那熱鬧勁過去了,自己再去不遲。於是按捺心情,繼續瞑目運功。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只聽有腳步聲傳來。韓淮楚睜開眼,見那神農門的婁敬疾步匆匆跑來。
“大家都在峰上等着你的大駕,韓大將軍爲何還在這裡?”婁敬跑到近前,喘着粗氣埋怨道。
“天下學士都到了麼?”韓淮楚想不到那些學士會這般準時,笑問道。
“可不是,該來的都來了,就是缺少你這個韓大將軍。安大才女說韓大將軍未至,論戰推遲,着小人來催大將軍快去。”婁敬搔了搔腦門,滿臉困惑道:“真是奇怪了,安大才女說大將軍在此,果然在此。她並未見過大將軍,又是如何知道大將軍躲在這裡練功?”
韓淮楚站起身呵呵一笑:“誰說未見過?婁敬啊,你可知道那虛若谷虛公子是誰?便是咱們的安大才女。”
“是嗎?”婁敬震驚了一下,忽然捧腹大笑:“我說那虛公子怎看着有點忸忸怩怩,原來是安大才女女扮男裝。這個鬼丫頭,居然騙過了咱們這麼多雙眼睛!”
韓淮楚彎腰提起地上的盾牌與長矛,又拾起那竹籃,向婁敬手中一遞,笑道:“被人騙了還這般開心麼?婁敬,走吧。”拔足便往前行。
婁敬跟在韓淮楚身後,不解問道:“大將軍赴那論戰大會,拿這矛盾,提這破籃子作甚?”韓淮楚簡短地回答:“這矛盾是韓某的兵器。這竹籃是安大才女送的東西,某總要還給人家。”那婁敬更是如雲裡霧裡:“安大才女送大將軍一個竹籃作甚?”韓淮楚依然言簡意賅:“安大才女給我送早餐來者。”
這一下婁敬更是驚訝:“就算給大將軍送早餐,差一個婢女來就行了,還要大才女親往?”
他猛將手一拍,笑嘻嘻道:“明白了!原來大才女對咱們韓大將軍動了芳心。怪不得那鬼丫頭要女扮男裝,搞出什麼分油的難題,原來是要試大將軍的才學。韓大將軍乃曠古奇才,無所不通無所不曉,引得大才女垂青,甘爲大將軍親自送膳。只可惜那些傾慕大才女的齊地俊彥,統統要失望了喔。”
韓淮楚笑罵道:“什麼亂七八糟的鬼話,難道那糉子你沒有吃到?”
婁敬眨了眨眼,茫然不解,問道:“什麼糉子?”韓淮楚道:“就是你早餐吃的。”婁敬連連搖頭:“小人早餐吃的可是熱騰騰的饅頭,外加一碗稀粥,一碟鹹菜,哪有什麼糉子?”這一說韓淮楚好生奇怪:“你們其他學士早餐可有吃糉子的?”
“沒有啊,安大才女招待大家的都是一樣的饅頭稀粥加鹹菜,哪有什麼糉子?”婁敬說道。
“想是小丫頭擔心稷下學士對我大漢的敵意,故沒將這楚國特產糉子端出來。既然這般,送我的早餐就着大家也送饅頭稀粥好了,何苦又爲我開什麼小竈蒸那糉子?還要親自送來。”韓淮楚想到此,由來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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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了一會,只聽前方一陣悠揚的琴音傳來,纏綿悱惻,流暢至極。韓淮楚問道:“那師郊又在爲衆人彈琴助興麼?”婁敬笑道:“正是。那師郊可是安大才女的追求者之一,韓大將軍你可要小心了。”
“我要小心什麼?”韓淮楚不由好笑。
“韓大將軍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還要問,小心那鬼丫頭做了他人婦啊!”婁敬望了他一眼,特別高聲地說道。
“沒有的事。韓某早說過對安小姐絕沒有那個意思。安小姐要嫁什麼人,韓某是高興還來不及。”韓淮楚淡淡地說道。
“你啊,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好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還不趁着安大才女對你垂青,娶了她做將軍夫人。今日這論戰大會上傾慕安大才女的,不下十人。等到她真成了他人婦,可不要後悔終生。”婁敬笑嘻嘻數落道。
“你說的都是些什麼人啊?”韓淮楚絲毫不爲所動,淡笑問道。
婁敬嘿嘿笑道:“除了那師郊,能上得檯面的還有那稷下有名辯士武涉。這人乃名家傑出之輩,聽說齊王田廣歿後對那安小姐追求甚緊,是你的有力對手。”
聽了武涉這個名字韓淮楚聳然動容,倒不是因爲他是什麼情敵,而是因滅齊一戰武涉使楚,說來二十萬楚軍入齊,這纔有濰水之戰。
那武涉乃名家高弟,天下名士。名家也就是公孫龍的那個流派,提倡“正名實”,解釋爲正彼此之是非,使名實相符。精通的是詭辯之術,滿口一通胡說,能把白馬說成不是馬,能把雞說成三隻腳,連縱橫家那些學習詭辯的弟子都要甘拜下風。
想濰水戰前,齊楚兩國關係早已破裂。憑武涉一番說辭,竟能讓項羽派來大將龍且領二十萬楚軍救齊。那武涉的口舌之利可見一斑。韓淮楚心中暗想,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想着想着,已到那日觀峰。只見峰上人頭攢動,人數已超過夜裡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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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央席地坐着百來號人,那醫家聖手沈渭南與冶劍大師關君豪也在其間,想來便是參加這次大會的學士了。但二人並不坐在一起,那沈渭南坐在前方第三排,關君豪只坐在倒數第二排。
原來雖是席地而坐都是來赴會的學士,這座位卻頗有講究。位置越靠前,表示這人聲望越隆,在學士界地位越高。戰國之時百家爭鳴,初期儒墨兩家並駕齊驅。到了後期墨家勢衰勢力,法家後來居上,但最大的還是儒家,竟佔了與會者一半以上。那坐在前排的多是一些衣冠楚楚的儒家、法家弟子。若不是楚漢交兵互爲敵國論戰大會未請墨家弟子,估計墨家代表的位置也要靠前。醫家與那神農門一樣只屬於下九流,“士大夫不恥爲之”,故位置靠後。只是因那沈渭南參加過大會數次年老德迢,這才勉強坐到第三排位置上。那關君豪說起來只算一個打鐵的,也就坐到了後排。
在那羣人周圍,又站了很多人,卻是那些來泰山觀賞風景的遊客。有的純粹是賞景而來,恰巧遇上這五年一度的論戰大會,故來看個熱鬧;有的卻是慕論戰大會之名,專程上日觀峰觀睹衆學士舌辯之爭。
坐在第一排的共有九人,正中一位白髮垂肩疏眉脫落,望去已年過七旬,想必便是這次大會的重頭人物——前秦博士叔孫通;那叔孫通左首空着一個身位,再左首坐着一人,國字臉大方耳,蟒袍玉帶,看那相貌韓淮楚猜出便是前齊國丞相田光;叔孫通右肩坐着一人韓淮楚早已認識,便是那大才女安若素的爺爺安期生。
再往外看,一個個相貌迥異穿着各不相同,韓淮楚是一個不識。倒有一二十出頭的年輕人,面容俊朗坐在第二排,韓淮楚猜出便是那名家高弟武涉。
還是那師郊,還是在那探海石前,正坐在案邊從容彈奏着古琴。
韓淮楚曾從韓非子夫人學過半年琴,早聽出那師郊彈的是什麼曲子。原來正是當時流行的一曲,那詩經的開篇第一首詩——《關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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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師郊的琴藝真不是蓋的。滿地的學士遊人似乎已陶醉在他那悠揚的琴音之中,一個個隨着音律搖頭晃腦,滿目迷離,如癡如醉。甚至連韓大將軍這位大會的絕對主角到來都沒意識到。
“這個師郊真是赤裸裸啊,就這般以琴音表達他對大才女火辣辣的愛慕之情,還要看人家喜不喜歡這一套。”韓淮楚心裡嘀咕道。
他便放下盾牌與長矛,與婁敬在後排隨便挑了個位置挨個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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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沒注意到他韓大將軍,那小丫頭安若素可是早就看在眼中,一陣碎步迎上前來。
“韓大將軍,你可來了。沒有你出席,這論戰就開不成。”安若素似笑非笑地說道。
“不至於吧。以往的大會沒有韓某,還不是照開。”韓淮楚笑呵呵道。
“這屆大會與以往不同,半數學士都是爲瞻仰韓大將軍風采,以能與韓大將軍脣槍舌劍辯論一場爲榮。沒有你,今年哪有恁多學士赴會?”安若素一本正經說道。
“把我當逞口舌之利的靶子啊!”韓淮楚失笑着說道:“不知大才女安排韓某坐在什麼位置。”
安若素皓腕一伸,一隻纖纖玉手握住韓淮楚的胳膊,說道:“隨我來。”拉起韓淮楚便向那前排走去。
“小丫頭竟這般膽大,居然當着天下學士的面與我這大男人拉拉扯扯!”韓淮楚嚇了一跳,急忙胳膊一掙。
大才女與大將軍拉拉扯扯又不是頭一遭,不過那是偷着人做,像這般當衆搞男女授受不親,韓淮楚還是有點消化不了。
只聽“嘎”的一聲,琴絃崩斷,師郊那悠揚的琴聲驟然息止,一雙嫉恨的眼睛直勾勾盯向安若素那隻落在空中的柔荑。
“這個傢伙是吃醋了。他卻是吃的哪門子飛醋。”韓淮楚心想。
方纔還如癡如醉陶醉在琴音中的遊客學士,渾不知是怎麼回事,眼光齊刷刷隨着師郊的目光向安若素那隻柔荑投來。
“妒忌啊妒忌,風華絕代的大才女,那玉手竟牽着一個男子!只可惜那男子不是我。”十幾位對安若素傾慕的齊地俊彥眼光同時陰沉下來。
韓淮楚頂着頭盔披着甲冑,這般裝束不用介紹大家都知道他是誰。頓時場內場外一片竊竊私語。在衆人那睽睽的目光逼視之下,就見那大才女安若素一張俏臉直紅到耳根。
安若素很快鎮定下來,行若無事又拉起韓淮楚的胳膊,迎着衆人那異樣的目光繼續前行。
“好個敢愛敢恨的小丫頭!”韓淮楚心中暗贊,這一次沒有去掙自己被安若素緊緊扯住的胳膊。想起自己在感情問題上這般畏縮,面對一個純情少女的款款深情卻不敢接受,不由心生慚愧。
須臾間來到前排。安若素指了指叔孫通左首那空着的位置,對韓淮楚嫣然一笑:“韓大將軍,這位置爲你留着,趕快坐下吧。”
漢國大將軍的地位,絕對高於大會任何一人。韓淮楚坐在這前排的正中,絕對心安理得。
他便昂首闊步走到那空處,欠身坐下。卻見那位置左首的田光一個皺眉,立起身來對安期生說道:“安公,何如咱倆換個位置?”
安期生卻不挪動,哈哈一笑:“你這個前齊丞相與韓大將軍坐在一處,不自在是嗎?韓大將軍以縱橫家弟子赴會,不會拿刀架在你脖子上,無妨。”田光便硬着頭皮坐下。
韓淮楚眼光向右一轉,只見那前秦博士叔孫通正微笑着向自己頷首致意。
韓淮楚還以一笑,輕聲問道:“老先生可是叔孫通博士麼?漢王對先生敬仰已久,欲得叔孫公相助,一展治國安邦之大才,不知彭城戰後先生何之?”
聽說那叔孫通精通禮儀。若能請出這位大儒,定能安撫天下衆儒之心。韓淮楚這話用意是投石問路,看那叔孫通是否有心出仕。
“老朽乃一介腐儒,有何治國安邦之才。素問漢王常羞辱我儒門士子,老朽何敢被擒於漢王帳前,自取其辱。”那叔孫通悠悠道出這話,不見其喜。
原來這老頭躲起來是爲了這個。韓淮楚失笑道:“先生錯也。漢王之羞辱儒者,是因相投者無真才實學也,多是些泛泛之徒,不屑以禮敬之。吾師兄陸賈亦出自儒門,何見其以國士之禮優渥於漢王座前?天下平定百廢俱興,正須先生這般鴻儒正肅綱紀,治理天下。莫非先生自認比不上吾陸賈師兄,也是一個泛泛之徒,故意遁跡而圖苟活麼?”
韓淮楚把這話說得故意大聲,好讓周圍那些學士聽到。話音一落,就聽耳邊一陣喧譁。
被人貶低爲泛泛之徒,叔孫通那老臉可架不住,面紅耳赤道:“老朽自始皇之時便爲秦廷器用,秦滅之後又被霸王收攬,治國之能天下盡知,何用將軍懷疑?”
韓淮楚在鬼穀道場對詭辯之術亦有涉獵,這一招詭辯中的激將法立馬收到效果,便笑道:“既如此,韓某欲薦先生於漢王,先生敢去廣武山一行,一正自己之名乎?”
“有何不敢!老朽若說不去,可要被將軍小看了。”叔孫通帶怒說道。
叔孫通看似發怒,眼中卻隱含了一絲笑意。
“原來他早有出仕之心!”
韓淮楚很銳利地捕捉到隱藏在叔孫通怒容中的那絲笑意,也不道破,只頷首微笑。
儒家泰山北斗叔孫通向漢廷繳槍,欲出仕做官!一個訊號迅速傳遍了在場的所有學士。剎那間場內鴉雀無聲,人人都在沉思自己是繼續與漢廷對抗,還是學那叔孫通做那漢朝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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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青衣童子來到木案之前,遞上一根琴絃。那師郊剔去斷絃,接好新弦,調了調音。
他剛纔一曲未盡,想必是想把那《關雎》一曲彈完。
哪知師郊並未繼續彈那曲子。只見他起身離座,向着韓淮楚這邊走來。
“小人聞韓大將軍一曲琴音斥退數萬燕軍,精通音律。今日得見將軍,如伯牙之遇子期也。小人斗膽請將軍奏琴一曲,以爲助興,不知將軍意下如何?”那師郊拱着手,文縐縐地說道。
“琴藝當然比不上你這位音律國手,在你面前彈琴那就是班門弄斧,關公面前耍大刀。但安若素何等眼光,琴彈得好就能贏得大才女的芳心麼?”韓淮楚心中竊笑,謙虛道:“韓某對音律只略通一二,何敢在先生面前獻醜。”
他是誠心推辭,但衆人被師郊這麼一說,立即興致盎然。就聽場內場外一片大叫:“請韓大將軍奏琴一曲!”
最難拂的就是衆人的意。韓淮楚擡頭一看,只見那大才女一雙星眸正向他凝視過來,那眸子裡滿含着期待。
韓淮楚一陣踟躅,心想那琴棋書畫都是文人必修的功課,此刻休說是師郊,這裡精通音律的只怕有一半以上。憑自己那兩手要上去彈琴,一個音律不準,絕對是獻醜而不是助興。
韓淮楚在大學本是系樂隊的核心成員,若是有後世那些電吉他之內的樂器,韓淮楚上一段搖滾音樂,引起的騷動絕對不會比師郊差。但此刻哪裡去找那吉他?
“彈就彈,怕個誰來!”韓淮楚膽氣一壯,說道:“好!大家盛情難卻,韓某就爲諸位彈奏一曲。”
“啪啪啪”,那師郊竟帶頭鼓起掌來。頓時峰上掌聲如雷,衆人都想聽聽,那以一曲琴音斥退數萬燕軍的韓大將軍,彈琴的造詣有多深。
師郊那臉笑得特別綻放,如沐春風。從師郊那滿臉堆起的笑容中,韓淮楚察覺到有那麼一絲挑戰的意味。
韓淮楚從容走到那木案前,平心靜氣坐了下來,伸出手指,試了試音。
此刻衆人已安靜下來,都等着韓淮楚開始演奏。
慷慨激昂的音符響起。韓淮楚氣定神閒,一邊撥弄琴絃,一邊引吭高歌。
這一次彈奏的不是那婉轉悠揚蕩氣迴腸的《小河淌水》,而是漢軍軍歌《大風歌》。
那歌聲唱道: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僅此三句,韓淮楚收撥一劃,衆人還未回味過來,琴音嘎然而止。
這曲子只有三句,征戰之餘,韓淮楚不知彈過多少遍,也就不會走調。
只聽一聲叫好:“兵家弟子,就該彈征戰之音。韓大將軍這一曲《大風歌》,恰是將軍該彈之曲。”
韓淮楚凝目望去,見那帶頭叫好的人,正是那大才女安若素。
“這個小丫頭,竟能從琴音中聽出我的想法。知音知音,難道這就是知音?”韓淮楚一陣癡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