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黎山老母元神出竅,飛到天空接戰道童菩提。她那身軀,便如泥塑木雕,一動不動。
韓淮楚頓時醒悟,這裡只剩下黎山老母一具空殼。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便轉身向殿外走去。只想腳底抹油,溜之乎也。
跪在地上的趙青急忙立起,對韓淮楚道:“韓將軍,我師尊雖然不能動彈,可小青仍然在此,休想逃走!”
這神仙妹妹的武功韓淮楚早已領教,彪悍得很,實在是惹不起。
韓淮楚哈哈一笑,說道:“姑娘錯了,韓某哪裡是想逃走。殿外將有一場精彩的決戰,在這裡看不到。韓某隻是想到外面觀看一下。”
趙青黛眉一蹙:“神仙交鋒,動起手來驚天動地,只要沾上分毫,便屍骨無存。將軍一個凡人,不怕這條小命被無端葬送麼?”
這神仙打架真不是人看的。韓淮楚一吐舌頭,嬉笑道:“韓某的命,韓某自己作主,何勞姑娘關心。”
趙青又羞又怒,急道一聲“你!”玉腕一拂,一條流雲飛袖應手而出。那飛袖在韓淮楚大腿上一纏,頓時韓淮楚站立不住,跌倒地上。
趙青嗔叱道:“人家好心好意爲你性命擔憂,你偏不把自己小命當一回事。就在這殿中老老實實呆着,哪裡也別想去!”
韓淮楚苦笑道:“好好,我就在這裡陪着姑娘,哪也不去。”
趙青聽他說陪着自己,初是一笑,隨即黛眉間籠上一層哀怨。
“這個人兒,要是能像這般陪在自己身邊,哪怕只有那麼一生,該當多好。可惜他郎心如鐵,就是不願娶了自己。”
只聽韓淮楚在那邊唸叨:“也不知是什麼對頭,竟敢向令師尊挑戰。姑娘,你說你師傅這一戰是勝是敗?”
趙青明眸直射韓淮楚,反問道:“你希望我師尊是勝是敗?”
韓淮楚呵呵一笑:“當然希望你師傅敗。韓某可不想被她這麼關上一輩子。”
趙青神情忽然有點擔憂,嘆氣道:“神仙交鋒,無所不用其極,動輒形神俱滅。韓將軍,你一個凡人,哪裡知道這一戰我師尊性命攸關。若她敗了,這天地間便無她老人家的存在。”
“是嗎?黎山老母會形神俱滅?要是這樣,那後世戲文野史中的黎山老母從何而來?”
韓淮楚搖了搖頭:“姑娘休慮,令師尊一定會安然無事。”
趙青撲閃着一雙妙目,奇怪道:“韓將軍,你怎說得這麼肯定。我方纔聽我師尊向你探聽她日後的命運,莫非你有未卜先知之能?”
韓淮楚莫測高深地一笑:“或許是吧。”
趙青聞言一震,又問:“那麼你說說看,我能不能修成仙道,長生不老?”
韓淮楚啞然。
世上的神仙多如辰星,可他就不知道有個女神仙名叫趙青。而且從戲文野史,也從來沒有聽說黎山老母有個徒弟趙青。這神仙妹妹一意得道成仙,看來她這願望是無法實現了。
但要據實回答,豈不令她絕望?
韓淮楚想了一想,說道:“仙道艱難,有的人用了數百年才修成正果,有的人傾其千年也不能得窺仙道,只是做了一個長壽的修士。姑娘的造化,韓某卜不出來。”
※※※
九天之上,劍拔弩張。
那菩提神情倨傲,反問黎山老母:“武當,你又有何本事?”
黎山老母呵呵一笑,說道:“小道友你聽好了。”
乃作歌曰:“鴻蒙悟道不計春,幾見滄海化爲塵。反掌能將乾坤袖,啓口能把日月吞。碧遊宮中根基厚,金鰲島上劫數深。龍華會中常爲客,蟠桃宴中例不虛。白玉龜臺隨身伴,神獬寶座放金蓮。爐中煉就壺一口,一壺盡滿四海沉。”
那黎山老母絕不是在吹牛。反掌張口間,天地暗淡;四海寶壺一出,敖家兄弟一起發愁。
只因她煉成的法寶四海壺,一壺可蕩盡四海之水。不說那海中的魚鱉鯨鯊盡死,連四海之主龍族也沒了容身之地。
菩提聞言,哈哈大笑:“雕蟲小技何足道哉。你說一壺盡滿四海沉,且試給貧道瞧瞧。若能裝滿,貧道撒手就走,這五指山就當沒來過。”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雖然那四海壺威力巨大,一試便要荼毒海中無數生靈造盡殺孽,可如今菩提奉鴻鈞老祖鈞旨前來擒拿黎山老母,弄不好就會形神俱滅連欲求轉世投胎也不得。
黎山老母一發狠,手掌一翻,掌中已多出了一口熠熠發光的白玉壺。
她口中說道:“這壺太過霸道,若裝滿了四海水族盡死。先裝少許,把這南海之水蕩盡,你可依得?”
菩提含笑點頭:“依得依得。就由你,先蕩盡南海之水。”
那黎山老母便將壺口朝下,望着茫茫南海,口唸真訣。按道理這南海的海水,會像長鯨汲水一般吸到這四海壺中。
只見那菩提大手一拂,一道眩光揮處,鋪天蓋地,直向海面罩下。
說也奇怪,那海面忽然波濤立斂,萬里海面竟爾冰封住,變成了巨大的一塊浮冰。
四海壺只能吸水,這浮冰哪裡吸得上來?
黎山老母頓時色變。
菩提這個小道童,一出手便將她看家法寶變成無用,道行顯然在她之上不可裡計。
打不贏,只有逃。黎山老母想也不想,身化遁光,向着那東海飛去。
只有飛回金鰲島,託庇在她師尊碧遊宮中,才能逃過今日一劫。
菩提大喝一聲:“哪裡走!”足尖一點,一堵仿似無窮無盡的火紅巨牆從那風火蒲團生出,直向黎山老母化身的遁光蔓延而去。
那遁光的速度看來比不上紅蓮業火蔓延的速度,眨眼之間,火牆已追上遁光。
萬丈火牆,瞬時將黎山老母吞噬進去。翻翻滾滾,噼噼啪啪,觸目驚心。那遁光陡然一停,現出黎山老母元神,外罩九苞金蓮,放出金光奪目,將黎山老母周身護住。
卻見那紅蓮業火火勢一漲,隨之金蓮發出的護體金光黯淡下來。
便傳來淒厲的哀嚎之聲,顯是黎山老母仗着億萬年苦修的道行,在與那生靈滅絕之焰作苦苦抗爭。
菩提厲聲喝道:“武當,你今日可知罪否?”
紅蓮業火中便見黎山老母跪下求饒:“貧道知罪了。求老師高擡貴手,留下我這條性命。”
仙界以實力說話。這當口,黎山老母領教了菩提的神通,連老師也叫了出來。
那紅蓮業火火勢一減,從萬丈高變爲千丈。菩提頷首道:“留你性命,原也不難。只須你改過自新,再不做出違犯天規之事。”
黎山老母遭受的痛苦減弱不少,心下一喜,說道:“貧道原本不想違逆天道,奈何受吾師傅授意,這才犯下大罪。經此教訓,當謹小慎微,再不敢犯絲毫過錯。”
菩提卻道:“焉知你不是口是心非。你須做出一樁立功贖罪之事,以證明你確實悔改。如若不然,今日便是你魂消神滅之時。”
那黎山老母爲了保命,休說是一樁事,就是一千件事也不得不應允。便道:“就依老師之言,不知老師所說的是何事。”
菩提道:“那雲霄仙子墮入魔道,夥同申公豹,殺死玉虛宮十二金仙的太乙真人。今雲霄藏於碧遊宮中,託庇在通天師兄門中。你須將她誘出碧遊宮,引來見吾。吾自有辦法將之正法。”
原來這立功贖罪是出賣同門。
黎山老母雖不情願,但在菩提咄咄逼人的壓迫下,也只有乖乖就範。忙不迭點頭稱是。
突見菩提曲指一彈,天空中響起一聲厲嘯。那黎山老母眉心一麻,猶如被針蟄了一下,從外表看卻混若無事。
黎山老母大驚,惶恐道:“老師,你在我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菩提淡淡道:“也無它,只給你紮了一根雷屑釘,以防你回到金鰲島,見了通天師兄,想要變卦。”
黎山老母頓時噤若寒蟬。這菩提看上去年輕,做事卻滴水不漏。
雷屑釘一進體內,直入紫府,菩提便可隨時隨地取黎山老母的性命。從此以後,黎山老母便成了菩提的傀儡,萬世千秋都要受制於他。
※※※
黎母宮大殿上,韓淮楚與趙青正等着這仙人交鋒的結果。
突然那黎山老母身軀一振,醒了過來。
趙青急忙撲到黎山老母身前,喜道:“師尊,你回來了,剛纔那一戰你可勝了?”
黎山老母苦笑一聲:“你師傅一敗塗地,能撿回這條老命已是幸運,何敢談勝。”
韓淮楚聞言大奇,“這黎山老母法力通天,誰能讓她一敗塗地?”
忽聽身後一人道:“這位可是韓信韓將軍?貧道菩提,這廂有禮。”
韓淮楚回過頭來,只見一眉清目秀的道童揖手立於大殿之中,淵臨嶽峙,隱隱有宗師風範。乾乾淨淨,渾身上下不沾一絲塵埃。
“菩提!孫猴子的師傅菩提祖師!”韓淮楚驚詫莫名。
這倒不是韓淮楚見了仙人,因而吃驚。這陣子仙人見多了,新鮮勁早過去了。
那《西遊記》中的菩提祖師神秘得很,能調教出孫悟空那樣神通廣大的徒弟。偏偏又怕惹火上身,不許孫猴子泄露他師傅是誰。
“他應該是個年老德迢的老神仙吧,怎會這般年輕?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菩提祖師,找小生幹什麼?說話還這般客氣。莫非與黎山老母一樣,也要收自己爲徒?”
再一看那黎山老母,見了菩提一副戰旌旌誠惶誠恐的樣子。韓淮楚剎那間明白,方纔這一場仙人打架,黎山老母一定是被菩提修理了。
只有菩提這種硬角色,才能擊敗黎山老母。孫猴子只在他門中學藝三年,就能大鬧天宮。菩提的法力,豈是一般的大羅金仙能比。
韓淮楚恭恭敬敬道:“草民正是韓信。不知仙長駕臨,找草民何事。”
那菩提微笑道:“聽說韓將軍能勘破天命。貧道特地前來,有事相詢。”
“原來這菩提與黎山老母一樣,也是來打聽未來的。”
韓淮楚啞然失笑,說道:“草民只不過會算卜一二。仙長大法無邊,何用草民置喙。”
那菩提態度虛心得很,說道:“貧道只能前看五百年,後看五百年。再往遠,就看不出了。”
黎山老母聞言咋舌不迭。這先知後覺的法力只有他師傅通天教主幾個聖人才有,黎山老母連門徑都未入,而這菩提居然也能看透未來。
“怪不得自己在他手下敗得如此之慘。”黎山老母是心服口服。
“五百年後,歷史將走向何方?”韓淮楚在回憶從課本中瞭解的歷史知識。
五百年後,三國時代已到尾聲。孫猴子該當從石頭裡蹦出來,遇到菩提祖師,學成七十二變,大鬧天宮。
“這菩提是否已經意識到自己將造就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妖猴,在天庭興風作浪,從而憂心忡忡,不知這場劫難會不會引火燒身呢?”
韓淮楚便含笑道:“石猴問世,祖師無蹤。空山寂寂,萬載留名。”
那菩提神色微震:“果然是這潑猴,害得貧道不能開山立宗,享受人間香火。也罷,既是天命,吾只有承受那空山寂寞,千秋萬世隱身世外,獨自修行。”
菩提便頷首道:“多謝韓將軍指點迷津。”轉顧黎山老母,喝道:“武當,吾等該去矣!”
這次韓淮楚有點不明,“菩提怎呼黎山老母爲武當,這黎山老母的來歷真是蹊蹺。”
電光石火間,韓淮楚腦中興起一念:“治世無當,無生老母!這黎山老母莫非便是那明清時信徒廣衆的白蓮教信仰的無生老母。”
(筆者按:黎山老母雖被菩提祖師收服,但心中仍然不甘心。菩提祖師歸隱之後,再過千年,黎山老母又化身無生老母,蠱惑民衆,在人世間掀起腥風血雨。)
※※※
黎山老母被菩提催行,望着這美侖美奐的黎母宮,有點戀戀不捨。
那趙青已看出端倪。含淚問道:“師尊,你要去哪裡,不再管青兒了嗎?”
菩提冷笑道:“你這姑娘還矇在鼓裡。你師傅收你爲徒本不安好心,爲的是利用你來迷惑韓將軍,哪裡是要傳你仙術,度你成仙。”
趙青神色一愣,明眸望着她師傅,問道:“師尊,你真的是在利用青兒嗎?”
黎山老母一陣汗顏。她收趙青爲徒,壓根就沒有度化她成仙的意思。
但人非草木,誰能無情。黎山老母與趙青呆得日久,師徒倆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
黎山老母慚愧道:“今爲師縱有此心,可惜將隨菩提老師而去,不能親自授你登仙之道。吾這裡有天書一本,今日與你,你只須按書中所載,日日修煉不輟,千年之後,便可得窺大道,位列仙班。”話一說完,掌中多出一隻龜殼,遞到趙青手中。
那龜殼上密密麻麻,記載了無數奇怪的符號,貌似是上古蝌蚪文。
趙青大喜,含淚道聲:“謝師尊!”
黎山老母叮囑道:“爲師已是戴罪之身,遭仙界鄙視,尚不知命運如何。這師尊二字,你從今對外再也休提。這《玉女心經》須得絕情絕欲,守貞如玉。如若不然,則道行盡毀,再也求仙無望。謹記,謹記!”
韓淮楚聽得大暈,“這黎山老母搞什麼飛機?一會兒是合籍雙修,顛鸞倒鳳,這陣子又是玉女心經,絕情絕欲。這截然相反的兩種修仙之術,皆出自她老人家之口!”
卻見趙青幽怨的秋波在自己臉上有意無意地一掃,哽咽道:“青兒記下了。”
絕情絕欲修來的仙道,哪有男歡女愛雙棲雙息來得快樂。守貞千載,青燈孤衾獨守寂寞,也真要這神仙妹妹好受的了。
黎山老母又道:“青兒,你我師徒一場,也沒什麼好東西送你,這黎母宮就留下給你做個修仙的洞府。”
這黎母宮整座宮殿皆是黎山老母採天外玄玉砌成,價值斐然。就是放在仙界,也令人眼紅心跳。
趙青滿眼潸然,再次謝過黎山老母。
黎山老母便道:“青兒,爲師令你將韓將軍擒來此島,延誤漢王帝業,已鑄成大錯。如今還要你辛苦一遭,將韓將軍送回中原。”
趙青點頭稱是,幽怨的目光再次向韓淮楚瞥來。
這一次不是柔情萬千的神仙妹妹陪伴左右,而是絕情絕欲的道門玉女送他歸返。韓淮楚心中,忽生起一種失落之感。
而這失落的感覺,那梨花帶雨的玉人又何嘗沒有?
菩提道聲:“該去矣!”拉起黎山老母,倏爾不見。